在纸上触摸世界的轮廓

南方+ 记者

仅仅是看到《小学语文配套视听触摸图册》中的一页蜜蜂样章,中国盲文出版社大字本事业部主任包国红便如获至宝,立刻请设计者寄来样书。

在两千多公里外,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的盲生早已习惯这套图册的陪伴。老师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第一次在图册上触摸到课本里那些新词汇的图形轮廓时,脸上那藏不住的笑容。

《图册》样书  受访者供图

不少人好奇,视障人群的世界是否一片模糊?颜色和图形对视障人群来说有作用么?事实上,视障人群中除了全盲人群,还有低视力人群,他们仍有光感,能感知到颜色和图形,《小学语文配套视听触摸图册》(下称《图册》)便是为他们而设计的一套书籍。和厚实单调、印着密密麻麻凸点的传统盲文书籍不一样,这套书里有色彩鲜艳的图形,能看、能触摸,还能听

《图册》由广东海洋大学中歌艺术学院副教授徐佳、湛江科技学院教师林子翔带领的多感觉设计工作室进行设计。通过对图形轮廓与内部凸点的设计,《图册》将视觉对象转化为触觉图形。不同触点集合起来是事物的模样,当足够多的图形聚集在一起时,世界的轮廓便慢慢得以勾勒

缘起:“看不见的人怎么办呢?”

《图册》的故事,要从三年前说起。

2019年5月,林子翔第一次来到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进行调研。半年后,他带着自己读硕士期间制作的触摸图形卡片,在学校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展览。学校没有展厅,林子翔便在乒乓球桌简单布展,盲生们很好奇,轮着过来触摸。

“当时也是机缘巧合,在特校里第一个遇见的是教语文的熊老师,所以就开始了解语文教材和教学。”林子翔回忆。

这位熊老师便是被打趣地称为“全国第一位《图册》使用者”的熊宇红。特校一般使用大字版和盲文版两种语文材料,盲文版教材全本都是盲文,没有插图和图形。尽管数学课本里有简单图形可以触摸,但盲生对复杂图形,如燕子、火箭、狮子等却没有概念。

以前上课时,对课文中出现的词汇,熊宇红总希望寻来实物或模型,帮助学生理解;但大多数时候这个希望总会落空,看着满脸疑惑的学生,她也只能口头和他们解释。

“很多东西只是听别人说,但自己想象总感觉残缺不全。”冯伟德是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心光部5年级的学生,2岁半失明的他已经没有任何视觉印象。

“比如讲到古诗词,普校学生一看插图就能感受到诗里的意境,但对盲生而言,却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熊宇红说。

早期的触摸图形卡片并非围绕语文课堂的需要而设计,并不能很好地适配语文课堂的需求,这也是摆在全国许多盲生及特教老师面前的共同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林子翔的大学书籍设计课老师徐佳提出,可以设计一套适配语文课堂的触摸图书。

“好的设计应该兼顾到所有人,图形不光满足于有人看,看不见的人怎么办呢?”徐佳认为,“设计需要解决实际问题,触摸图形不仅是有趣的玩乐,更能实现教育的价值。”两人决定成立研究团队,陆续有来自广东海洋大学、湛江科技学院、内蒙古师范大学和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加入其中。

摸索:解决“盲人摸象”的问题

设计的第一步,是确定需要绘制的图形。

彼时,设计团队和熊宇红一道对课本里出现的高频词汇进行筛选、提取。选词遵循一定原则——距离远的、平时无法触摸到的名词纳入其中,像杯子这类常接触到的物品,则不需要绘制。

“我们想解决‘盲人摸象’的问题,去扩展视障人士可以触摸的范围,达到触觉信息和视觉信息的同步,增强对世界的认知。”徐佳说。

盲文的组成以方为单位,每一个方有6个点位,点位上凸点的不同组合方式,构成不同的拼音字符。视障人群阅读时,依靠双手触摸获取内容。图形的设计则采取了类似的凸点,凸点的大小、排列的密度、浮起的高度代表不同的图像信息。

学生触摸纸上的图形  受访者供图

每做完一批图形初稿,设计团队便会拿到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请学生提出修改意见。冯伟德曾提出建议,蜜蜂蜂针不要做成从小到大的渐变形状,用椭圆的身体和一根针组合起来更好理解,否则摸起来像一根尾巴。

随着研究深入,设计团队发现仅凭触摸,学生不能完全理解图形的内涵,便找到岭南师范学院特殊教育系教授杞昭安。在杞昭安的启发下,团队在书里加入了“定向行走”的概念。

“定向行走”指视障人群在环境里确定自己及其他物体的相互位置,并进行独立、安全的行动。具体到《图册》里,便是通过语音提示让盲人进行定向触摸,形成对图形的完整概念。

至此,《图册》便把触摸图形、口述语音、定性行走三者结合起来。对视障人群而言,触摸一样东西的顺序是双手从中间往两边,从上往下,故口述语音的设计要遵循触摸习惯。每一个图形几百字的语音解释里融入了许多自然和人文知识,需要设计人员反复触摸感受才能定稿。

《图册》每一页除了文字、图形外,也印有盲文,图形上均有凸点,页码旁凸起的三角形提醒阅读方向,扫描二维码便能听到关于图形的语音讲解。

功成:不管是谁都能使用这套图册

2021年11月,《图册》4册样书设计完成,其中包括植物1册、动物2册、交通工具1册,共80个图形。徐佳和林子翔将四册书送到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进行教学试用。

在林子翔看来,这是一套明眼人也可以使用的书籍,“基于通用设计的概念,我们希望不管是谁都能使用这套图册,图形、颜色的搭配也能传递出美感。”

在试用的过程中,熊宇红感受到了学生的学习热情。虽然《图册》只是平面图形,不是3D模型,但能很好地帮助学生理解课文内容。

熊宇红的课堂上,有一篇课文名为《小蝌蚪找妈妈》。“学生没见过,也没摸过蝌蚪和青蛙,当时上课我把图册拿过去,让他们感受蝌蚪和青蛙的区别。他们摸完能感受到,原来蝌蚪和青蛙长得完全不一样呀,就能理解为什么小蝌蚪找妈妈那么难。

“盲文点都是一样的,但这套书上的点不一样,有大、中、小几种点,比如大的点就是眼睛,更好区分。”冯伟德喜欢听小说,小说里有很多动物,《图册》里也有很多。在《图册》里,他知道了小说里出现的那些动物长什么样子,也知道老虎不仅身上有斑纹,额头还有个“王”字。

冯伟德的同班同学林锦鸿能隐约看见十几米内的东西,这套书对他来说,同样很友好,“普通的书看不清内容,但这套书能看到轮廓和颜色,在触摸的时候,也能听到讲解。”

今年17岁的廖志豪在6岁时失明,一次摸完图形后,他激动地告诉徐佳,随着年龄增长,很多曾经看到的东西已成为缥缈的概念,自己好开心,在书上找到了以前看电视的感觉。

“当时我也很激动。”徐佳感慨,“对廖志豪来说,这套书的意义很大。如果没有这套书,可能他就忘了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套书的价值在于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不要脱离这个世界。”

学生边触摸图形,边听语音解释  受访者供图

未来:纳入出版计划按需出版

为了让《图册》能被更多人用上,今年上半年,徐佳通过湖南美术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辗转联系上中国盲文出版社,商讨出版事宜。

1952年,盲文教育家黄乃基于新拼音方案设计出新盲字方案,使盲文出版有了统一规范和标准。1953年,我国盲文出版事业正式开启。近70年的发展过程中,盲文出版事业逐步发展,近年来随着盲文、有声、大字、无障碍影视和盲人数字出版等五项出版工程的实施,盲人信息无障碍工作加快推进。

不过,通过对盲校和特教学校的调研,中国盲文出版社了解到视障学生,尤其是全盲学生迫切需要与各学科教材配套的触摸图册,在制定“十四五”盲人读物出版规划时,中小学教材配套图册是重要出版内容。

对出版社而言,接到《图册》样书后,决定是否出版的关键问题是设计费用。

通常情况下,美术设计费市场价非常高,加上这类图书印装工艺特殊,成本高、印数少,且不能定价太高,出版社不会草率作出出版的决定。好在设计团队捐赠了版权,这套书很快就纳入出版计划,按需出版。

后来,出版社邀请中国传媒大学的志愿者录制了80段音频,让志愿者把语速控制在120字/分钟以内,保证孩子们在摸认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咀嚼、揣摩。

“图册里有盲文,有大字,有音频,还有触摸图形,一本图书可以提供多感官体验,让全盲的孩子有更全面真实的触觉感受,鲜艳逼真的色彩又适合低视力儿童辨识。”在包国红眼中,这套书可以称为艺术品。

目前,该图书形式已获授中国实用新型专利,《图册》1-4册由国家彩票公益金资助,中国盲文出版社出版推广,全国新华书店发行。不久前,《图册》刚斩获日本优良设计奖之BEST 100设计大奖,评委会认为,这项设计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让视障儿童和普通儿童有更好的机会一起交流和想象。在国内,《图册》少量印刷出版,来自广州、沈阳等地的盲校及部分图书馆已预订此书。

“我们打算设计8本,眼下剩余的工作还在继续。”在徐佳的畅想里,当这类触摸图形的图库足够丰富,一种新形式的百科全书便得以诞生

【记者】林露

编辑 陈文 陈梅玉
校对 梁飞飞
+1
您已点过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

更多精彩内容请进入频道查看

还没看够?打开南方+看看吧
立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