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为何颁给安妮·埃尔诺?我们独家专访了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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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岁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1940年出生于工薪阶层家庭,1970年代开始创作,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 (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4162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对候选人)的寻找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的。现在也有专家在帮助我们了解那些我们没有足够知识的文学和语言领域。

学院不会在政治或道德观点的压力下采取行动,我们必须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尤其是在这个媒介力量爆炸的时代。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责任编辑|李慕琰

10月6日下午,安妮·埃尔诺从巴黎郊区的家中走出,与等候在门口的记者简短交谈,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13点,当瑞典学院宣布将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这位法国女作家后,一度无法通过电话联系到她。那一天,邻居正在房子上建筑施工,她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喧嚣。据《纽约时报》报道,埃尔诺是在收音机里听见自己获奖的。“我很高兴,”她用法语说,“也很自豪,仅此而已。”

同202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不同,至少在欧洲本土,安妮·埃尔诺的获奖算不上冷门。获奖结果公布后,一则还算有意思的花边是——人们在如今全球最炙手可热的爱尔兰年轻作家萨莉·鲁尼2021年的新书《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找到一段描写——主人公艾丽丝晚饭后洗漱完毕,在网上读一篇关于安妮·埃尔诺的文章。

1940年,安妮·埃尔诺出生于法国。她成长于工人阶级家庭,父亲原本是一家农场的雇工,后来在工厂做工人,婚后和安妮·埃尔诺的母亲在贫穷的街区,开了一家小咖啡馆兼杂货店,过着平民的生活。

埃尔诺的写作之路漫长而艰辛。1963年,她从鲁昂大学文学专业毕业,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也开始最初的写作。彼时她已离开诺曼底的家乡,工作和婚姻让她脱离了父母所在的阶层。这些经历让她产生一种复杂的眼光,来打量故乡和阶层差异。

近50年,埃尔诺出版了二十多部作品。她几乎一直在写自己的经历,因此人们将她的作品称为“自传体小说”。2019年,埃尔诺凭长篇小说《悠悠岁月》获得国际布克奖提名。该奖项曾评价她的写作,“自传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形式,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私人的又是集体的”。

她写作生活中每一个重要的事件,从小意识到的阶层差异的耻感、父辈的生活、第一次性经历、1960年代在法国进行的非法堕胎。她写羞耻,写欲望,也写嫉妒。它们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但大多数人难以启齿。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认为埃尔诺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不怕面对残酷的事实。

“她写一些别人不写的东西,比如她的堕胎、她的嫉妒、她作为情人被抛弃等等,我的意思是,非常艰难的经历……她用非常简单和惊人的语言描述了这些经历。它们是短小的书,但它们真的很动人。”安德斯说。

2022年8月,印裔英籍作家萨尔曼·鲁西迪在纽约州遇袭。行凶者向《纽约邮报》承认,刺杀鲁西迪是因为他在小说《撒旦诗篇》中关于伊斯兰教及穆罕默德的一些描述,尽管他只“读了几页”。

此后,外国文艺界对鲁西迪获诺奖的呼声甚高,认为这是捍卫作家写作权利的标志。《纽约客》发表了《是时候把诺贝尔奖颁给萨尔曼·鲁西迪了》一文,“他的文学成就当得起瑞典学院的赏识,把奖颁给他,象征着指责自由言论的敌人。”

《纽约客》作者亚当·高普尼克认为埃尔诺的作品是一种声音。“尽管萨尔曼·鲁西迪今年获奖是当之无愧的好事”,但埃尔诺的作品一旦阅读就不容易忘记,“不仅能在其公开或隐含的政治关注中捕捉到对时代重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句子的形状和咒语似的喃喃自语。”

10月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安德斯·奥尔森表示,女性获奖者很少,但他也重申评奖必须将重点放在文学质量上。

73岁的安德斯是瑞典作家、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教授,2008年当选瑞典学院的院士席位,目前是诺贝尔文学委员会现任主席。2022年10月11日,安德斯·奥尔森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独家邮件专访。

1

“面对自我的双重凝视是她的代名词”

南方周末:安妮·埃尔诺的写作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几乎涵盖了她一生的经历。我们想知道,提名和评奖是基于她的整体写作还是其中几部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这是对她所有作品的整体考量,当然,我们在委员会中有不同的偏好。

南方周末:从诺贝尔文学委员会的角度来看,哪一部是她最重要的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我不能代表所有委员会成员的观点。正如我所说的,我们有自己的偏好,但我认为每个人都觉得特别优秀的一部作品是早期的《一个男人的位置》(La Place),关于她的父亲。

南方周末:瑞典学院给予埃尔诺的颁奖词是:“以勇气和临床诊断般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疏离和集体束缚。”你能解释一下这句评语吗?

安德斯·奥尔森:我们选择了她关于记忆的作品两个重要方面:她以毫不妥协的方式去处理那些作家们甚少直面的困难和争议话题,以及她非凡的简练风格。

南方周末:我注意到,颁奖词中有“疏离”(estrangement)一词。这个词有特定的社会学意涵,考虑到埃尔诺的写作与社会学的关系,敲定这个词是出于怎样的斟酌?

安德斯·奥尔森:埃尔诺以一种原创的方式写出了记忆的疏离,这迫使她大幅改变了她的语法——从第一人称叙事转到第三人称视角。她已经成为了她自己的他者,但她与她的过去仍然休戚与共。我相信这种面对自我的双重凝视是她的代名词。

南方周末:评委会给出的另一句评语是:“在她的作品中,安妮·埃尔诺始终如一地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了一个在性别、语言和阶级方面存在巨大差异的生活。”

安德斯·奥尔森:这与上面提到的双重凝视有关。她写的是阶级差异的另一面,带着自由感的同时也带着叛逆感,背叛了她过去在诺曼底乡村的生活。

南方周末:就你自己的阅读经验而言,安妮·埃尔诺是你过去熟知的作家吗?如果要向读者推荐她的作品,你会选择哪一部?

安德斯·奥尔森:我已经很了解她了,而且我尤其欣赏她的《一个男人的位置》(La Place)和《正发生》(L’événement)。如果让我推荐,我也会选择这两部,不是一部而是两部。第一部是因为它展示了她的记忆写作如何从另一面找到了独特的表达方式,第二部则是因为,它让埃尔诺自己的命运极致地转化为女性在压抑社会的境遇,并用很少的字眼让这一切显现在读者面前。

安妮·埃尔诺迄今出版了二十多部作品,代表作有《一个男人的位置》等,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称,评奖是基于对她所有作品的整体考量。 (视觉中国/图)

2

她没有“占社会议题的便宜”

南方周末:埃尔诺认为自己的作品与社会学关系密切,这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是否独树一帜?你如何看待她在写作中打破文学和社会学边界的尝试?

安德斯·奥尔森:她是一个非常法国化的作家,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记忆书写以及加缪的写作有很密切的联系,与此同时,她又明确地打破了文学传统,通过将自己和社会学家——比如皮埃尔·布尔迪厄,还有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女性主义视角联系起来。她说,她撕开了小说的面纱,因此她不想称自己的作品为一种自传体小说。

南方周末:在颁奖后的一次采访中,你说埃尔诺是一个很棒的作家,“她真的在很多方面让文学焕然一新”,为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这与她的诚实有关,她关心的是写作,而不是理论问题。

南方周末:埃尔诺的写作是否极大地丰富了回忆录的文学价值?

安德斯·奥尔森:是的,我认为她是,虽然她不是一个激进意义上的文学先锋,这也不是她的野心。但不管怎么说,她让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南方周末:你对她作品中毫不掩饰的自我暴露有何看法?

安德斯·奥尔森:我很佩服她的勇气,虽然她自己不想谈论勇气。这是我们作为读者的视角,让我们用这些术语谈论她,谈论她显著的越轨行为。你知道,如果需要一个参考的坐标,在瑞典我们有斯特林堡(注: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现代戏剧创始人之一),作为自我暴露的例子!

南方周末:2019年,瑞典学院承诺该奖项将减少“以男性为导向”。埃尔诺是17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中的第一位女性,也是五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第三次颁奖给女性作家。安妮·埃尔诺获奖和她的女性身份有关吗?

安德斯·奥尔森:我希望没有。

南方周末:就女性写作而言,有人认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安妮·卡森的作品比安妮·埃尔诺更具文学性,后者只是占了社会议题的便宜。你对这一说法有何评论?

安德斯·奥尔森:我不同意。她没有“占社会议题的便宜”。而什么是“文学”,我们必须再仔细考虑一下。

南方周末:安妮·埃尔诺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正发生》,讲述的是法国堕胎合法化之前,她意外怀孕后不得不非法堕胎的残酷经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国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事。

安德斯·奥尔森:在我看来,这是她最强的作品之一。她把她生命中的这个独特事件变成了一个文学事件,我相信它具有我们都可以分享的普遍价值。

3

“不会在政治或道德观点

的压力下采取行动”

南方周末:前两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曾被认为冷门和小众,安妮·埃尔诺则是热门作家,而且她的作品表现出强烈的社会相关性。这是否意味着,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有意调整了文学和现实潮流的距离?

安德斯·奥尔森:不,2022年我们在短名单上有非常不同的候选人,也有和平常年份非常相似的类型组合。

南方周末:这是否显示了以诺贝尔文学奖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对文学定义的潜在转变?

安德斯·奥尔森:我们不仅要在西方社会对文学现状持开放态度,更要在全球对文学现状持开放态度。

南方周末:2019年,你代表瑞典学院承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将减少“欧洲中心主义”。2022年的获奖者是一位欧洲作家,这和2019年的表态有矛盾吗?诺贝尔文学奖官方对这一问题是否有新的思考?

安德斯·奥尔森: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对候选人)的寻找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的。现在也有专家在帮助我们了解那些我们没有足够知识的文学和语言领域。这使得我们在委员会的工作更加困难,但在精神上也更具普世性,更有意义。这当然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意愿。

南方周末:有人认为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没有授予萨尔曼·鲁西迪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对此你怎么看?

安德斯·奥尔森:不,恰恰相反。学院不会在政治或道德观点的压力下采取行动,我们必须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尤其是在这个媒介力量爆炸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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