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产业数字化看似势不可挡,但没有像个人消费和服务领域数字化那般迅速,技术和产品是一方面的制约因素,但随着时间推移,已逐步改善;人的因素是另一方面,归根结底,产业升级是一项由人推动的变革。清华大学管理学院与领英中国智库早几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具备数字技术和行业经验的跨界人才供不应求,将制约ICT(信息及通信科技)在实体行业的融合发展效果。
过去半年多,我们在与创业者、投资人、企业高管聊天时得知,一些互联网科技企业正在想尽办法招募或者培养上述跨界人才,一是为设计出更加合理的数字系统或方案,下一步是帮助这样的系统在客户处落地应用。尽管采取的策略有所不同,方向基本一致——把他们送到生产或制造一线,深度参与数字系统与实体产业发生作用的过程。
我们称这一现象为“码农下地”,以此为线索策划了本期专题内容。这是产业数字化主流叙事之外的故事,在铺天盖地的宏观政策、前沿概念、技术产品式叙事之外,我们把目光聚焦在一线员工,并提出一个假设,在机器智能尚不具备大规模取代人类的人际交互、创造性等素质之前,跨界的数字人才走向“田间地头”,对于推动势在必行的实体产业数字化,或许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另外,这个专题还将笔墨着重于个体故事,我们会在接下来的第二篇和第三篇文章讲述他们的故事。
缺兵少将
问问企业主,数字化转型的困难有哪些,“缺兵少将”肯定是常被提及的几个重要因素之一。
中国信通院《中国数字经济发展白皮书2021》开宗明义,当前,数字领域巨大的人才缺口成为制约我国数字经济发展的核心瓶颈。该院政策与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张琳、王礼祥和胡燕妮在《我国数字化人才短缺的问题成因及建议》一文中指出,数量型短缺长期存在;素质型短缺日渐加剧,2021年,人工智能人才缺口达30万,同时掌握“人工智能+制造”的复合型人才尤其稀缺;结构型短缺加速显现,第二产业和第一产业的数字化岗位需求仅占总数的7.1%和0.1%,且向第三产业流动的趋势正在加剧。清华大学经管学院互联网发展与治理研究中心联合 LinkedIn(领英)中国调查指出,95%的数字化人才供给集中在研发和运营环节。
中小企业的处境更为艰难,该院产业与规划研究所的《数字经济时代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研究》一文分析,从人才方面看,目前中小企业信息技术应用水平不高,内部 IT 部门力量薄弱,开发和部署自己的数字化平台的能力和资源不足,信息技术人员水平有待提升。并且企业数字化改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尤其是后期的运营,现有人才不足以支撑公司开发或运营数字化平台。
相较于统计学和研究报告,个体的困境更为直观。
几位制造业的企业主不约而同地抱怨,年轻人宁愿送外卖,也不愿进工厂。他们担心一些关键的制造技艺后继无人,也对顽固的工人感到无奈,后者不喜欢甚至排斥老板下定决心买来的智能系统或工具,对系统提出的合作要求拒不配合。“数字化转型”成了老板的一厢情愿。
企业主不甘心“巨额投资”打水漂,担心可能被同行甩开差距,甚至被新的时代抛弃,沦为同行笑柄或媒体的“失败”写作样本。他们急切希望对互联网持友好和赞赏态度的年轻人加入其中,倘若其能“精通互联网、5G、大数据、云计算、AI等一种或多种技术原理”,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恰好“热爱行业,具备行业从业背景”,那就是绝佳人选,这样的人才意味着昂贵。
一位业内人士算过一笔账,对于传统企业,尤其是中小型企业,买一套数字系统给企业带来的收益,填不平为引入这套系统和配套设施,包括人在内所花费的成本。
各使其能
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成亚飞一直跟模具打交道,早年在富士康管理过当时最先进的FRT模具厂,也曾和朋友一起创办自己的模具厂,小有所成。成亚飞现在经营着一家模具行业工业互联网平台企业模德宝。
成亚飞属于投资人看好的那种to B类型的创业者———兼具互联网和实体行业从业经验,投资人认为这类创业者在创造产品和模式方面相对有优势。但是如何将这种理论上的相对优势变成真实的订单,变成真金白银,投资人没有说,需要成亚飞这样的创业者自己琢磨。
“在产业互联网领域,反正我是没见过谁能靠一套系统解决所有问题。工业领域我觉得要尊重它的规律,很多人以前都讲定制化不是个好生意,确实规模有限。但工业的SaaS,一开始就得通过定制式、微服务的方式把它做出来。服务好客户,我认为是很重要的能力。”这位从2012年便开始研究精密模具和数字化制造的行业老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通过给行业头部企业做定制化软件开发积累经验,维持企业基本开支。虽然近几年不断提高系统的标准功能,“但还是一个项目制的方案”成很清醒,“这个行业很传统,十分依赖老师傅的经验,对数字化工具的接受程度本来就很低,我们只能培养年轻人,驻扎到工厂,把我们的系统落地。”
成亚飞在企业内部组建一个20人的教育部门,专门做产教融合方面的工作,和一些职业学校合作,培养系统运维工程师,通过模德宝的一则招聘广告,可知这个岗位除了要求掌握一些计算机语言,还要求熟悉系统集成、安装部署、测试验证等方法,并“具有良好的沟通意识、服务意识和强烈的责任心,敢于承担压力”。
“我们在东莞职业技术学院有自己的校中厂,学生可以在里面跟岗和顶岗学习。”据成亚飞介绍,公司与不少类似学校展开合作,工厂不仅仅是用于教学,也接受真实客户的生产订单。
经过这种方式,一位年轻人可以在3到6个月成为一名合格的系统运维工程师,之后,他们将被派往客户企业,短则1月,长则3个月,负责把公司的产品落地。这个培训学校也接受其它企业委托,也就是经培训合格的工程师将直接受聘于企业。
农业数字化企业所面临的情况类似,且相对严峻一些。
郭建明是农业数字化公司爱科农创始人兼CEO,曾在孟山都和中种国际工作超过20年,2016年,郭联合一群农业方面的科学家和资深专家成立了爱科农,利用经验和科学数据,经由算法模型,开发出一套令自己颇为自豪的种植决策系统。按郭的描述,农户只需要按照他们提供的终端APP的指示,就能实现科学种植,提高产量,前提是需要为这个APP付一点费用。按郭的设想,这是一个边际成本不断降低的SaaS生意,就像当初给他创业灵感的美国同行The Climate Corporation公司那样。
“一开始我们去农村,跟别人说我们是孟山都出来的,中科院出来的,我们发明了一套智慧种植决策系统,可以帮你节约成本,提高产量,你愿不愿意用,付点费用,老百姓会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说你们这帮人种过地吗?我在这个地方种了20年,我为什么要用你的东西,除非你种得比我好。”作为一名农学博士,在种植这事儿上,郭建明当时也不敢跟农民叫板。
郭建明和同事认为要做好数字化,还得先从种地开始,于是先后在全国开辟超过10万亩示范田,公司从设计之初的轻量级SaaS企业,变成一家涵盖了数字化系统研发,农业种植、农资服务等一体的“重量级”农业公司。
为了种好地,公司成立了一个种植部门,广招为数不多的对农业种植抱有热忱的年轻人,经过集中培训后,统一分配到在全国各地,负责农场种植管理。
该公司核心的算法部门员工则被要求不定时前往农场,实地观察作物生长、验证公司的种植决策系统的效果,并改进系统。
27岁的焦江华是该公司一名算法工程师,日常工作除了写代码,其余时间(大约30%)在农场。据他介绍,团队里没有只会代码,不懂农业的模型算法同事。“一定是和农业有强交叉的,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实现好的代码和好的算法。”这名年轻人毕业于中国农科院,研究了多年土壤模型,毕业后一心想投身“稳定、具有长期价值”的行业。目前看来,这份工作基本满足了他的愿望。
厂里来的程序员
腾讯是最早的,旗帜鲜明表态拥抱产业互联网的互联网科技企业。甫一开始,腾讯就确立了做实体产业数字化助手的定位,将自身在消费互联网领域,数以亿计用户产品中饱经考验的技术,通过该公司最令人称道的“产品力”应用到千行百业。2021年,腾讯升级了产业互联网战略,作为公司实践产业互联网的主阵地,CSIG将聚焦“扎根行业、深耕区域、提升效率”三大关键词。
扎根行业,就是要打造最懂行业的作战部队,也就意味着需要深入行业一线。而且,早于战略之前,腾讯就在内部号召员工深入行业,扎根一线。不完全统计,比如为了做好工业AI质检仪,深入工厂的AI算法工程师,为了推广智慧农业,下地干活的农学博士,以及许多许多的离开办公室在各地奔波的“新工业人”、“新交通人”、“新农人”……
智慧交通部下属有一支专门负责项目的技术交付事宜的小组,在内部,组员被称为“交付架构师”,是最近两年新设的一个岗位。该小组最早的成员,腾讯智慧交通成都龙泉驿先导区项目交付架构师,同时也是组内其他交付架构师的“老师父”,宁哲对这个岗位职责的描述是:发现产品在客户方面落地过程中的技术问题,并督促相关方解决,确保项目顺利交付。
这个岗位的员工多由程序员转型而来,但之后几乎不从事代码写作方面的工作,大部分时间疲于与公司内外各方的沟通。
尽管自今年开始,CSIG一直强调自研和产品被集成,但是和面向个人用户的产品相比,面向企业和政府的产品和方案,由于涉及到产业链条长、参与企业多,而且技术和产品标准不统一,标准化程度自然较低。以腾讯参与的智慧交通项目为例,一个项目会有多个参与方,有做基建的厂商、有做硬件的厂商、有做软件的厂商......腾讯在其中一般承担的是系统平台开发的部分,但是相互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间需要进行像宁哲这样的交付架构师进入现场,一方面了解实际情况,一方面与多方沟通,确保数字系统真正有效地发挥作用。
宁哲曾在惠普从事类似的工作多年,加上在腾讯的时间,从业十年有余。他坦言,在这样的复杂项目中担任交付架构师,是一个极富挑战的事情。“我们做码农或者策略研发的时候,对着机器,机器肯定是听话的,行为是可预测的。但在这样的项目中,我们是和其它部门,友商沟通,人的很多行为是很难预测的。”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交付架构师,首先一定是技术出身,这是前提条件。其它的一些软性技能,我们只能在工作过程中,有意识的加强。”宁哲所说的软技能,其中一项就是与人沟通并推动问题得以解决的能力。
在腾讯智慧交通另一个项目,襄阳智慧网联先导区的交付架构师刘伟算过,自接手襄阳项目以来,自己的工作时间大部分用在内外部沟通。刘伟的本地同事春阳则告诉我们,自五月加入项目后,平均每天开3到5个会。“刘伟更多”,春阳指了指正在开会的刘伟,“下了班我就回家自己做点好吃的,他们回到出租屋继续开会。”
目前,腾讯智慧交通在全国多个城市均有中标项目,覆盖高速、轨交、网联等类别,项目开始后,像宁哲和刘伟这样的交付架构师就会被派到项目一线,在顺利交付前,长期驻扎在各地。
如何持续?
对于交付架构师来说,另一项挑战在于驻地办公。尽管公司和客户都没有明确要求他们驻扎在项目现场,但项目一旦进入攻坚阶段,在驻地呆上一两个月是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其实有些事情也可以远程做,但是客户虽然不会发个文说你必须在这,有时还是会问,(交付架构师)怎么还没有来?”一位交付架构师告诉我们,客户会用这种中国式的表达方式透露他们的真实诉求。
另外的压力来自家庭,在这个团队里,有两个孩子的员工不在少数,其中像宁哲这样的年纪稍大的员工,孩子基本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的支持肯定蛮重要的。我们内部也经常做轮换和调整,希望未来保持的可持续的状态,让我们个人、工作和家庭能都达到比较好的平衡。”
另外一个办法是寄希望于年轻人尽快成长,或者在项目当地找一些春阳这样的本地员工,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
小张是今年应届毕业生,两周前被派到成都龙泉驿先导区,成了一名见习的交付架构师,对于这次变动,小张表示很不适应,“我就想在办公室写代码,不喜欢和人沟通。”年轻人简单直接,而据他所说,跟他同一批进来的应届生,通过自己在腾讯的师兄师姐,提前知道了会被派驻到项目一线,入职当天选择了离职。
培养本地化团队则有另外的烦恼。中国的数字化人才分布不均,但数字化需求不会照此规律分布。比如襄阳是全国较早开始网联先导区建设的城市,但要说到数字化人才,少之又少。
“我们面试了很多技术人员,基本都不合格。只招到一个春阳。”刘伟说。在来到腾讯之前,春阳是当地一家第三方监理公司的总监,出于提高自身技术能力的想法,选择了成为一名交付架构师。他在武汉求学,毕业后身边的同学大多数选择留在了大城市,“武汉倒是有一些这样的(技术)人,但他们也不愿意来襄阳。”春阳回到家乡则是受父母嘱托。
也许谁也没能想到,数字人才储备较为厚实的互联网企业,在此时此地,也遭遇人才荒。
“我们也慢慢地准备做(交付架构师)方法论,一方面让一个人可以管好几个项目,一方面也降低这个岗位的标准,这样我们远程介入,项目上有一两个年轻人,也能保证质量”,对于未来,刘伟相当乐观,“而且,也不是所有项目都需要在现场,攻坚阶段可以出差的形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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