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顺德区北滘镇僚莘路,库卡顺德一期制造基地所在地。每天,大批满载橙色机械臂的货车从这里出发,驶向全球各地。有着全球机器人“四大家族”成员之称的德国库卡近年频频提速在中国的布局,这背后离不开他的佛山大股东——美的集团(下称“美的”)。
2015年,美的启动了佛山有史以来最大金额的并购案——对库卡的并购。这是佛企资本出海的标志性事件。此后,佛山企业迎来了跨国并购的高峰,德奥退、大自然、伊之密、东方精工等一批企业相继叩开了欧美企业的股东会大门,佛山一度成为珠三角资本出海的主力军。瞄准欧美发达国家的技术、品牌或市场,企业通过资本出海成为欧美企业的“合伙人”,以此谋求向价值链高端跃迁。
不过,这条看似捷径的出海路上,却也存在不少“暗礁”,如海外并购固有的文化融合、管理难题等,也绕不开新冠疫情导致的往来障碍。
通过“购买”提高企业竞争力,是佛山制造拥抱全球化的必修课。回看佛企十余年资本出海的历程,留下不少令人唏嘘的故事,但有更多企业在前仆后继地书写着“逆风”出海的新篇章。
美的并购德国库卡曾备受全球工业界关注。戴嘉信 摄
在疫情暴发前,广东东方精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东方精工”)董事长唐灼林每年都要飞往卢卡好几趟。
卢卡,一座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古城。稳坐全球瓦楞纸板生产线设备行业第二把交椅的佛斯伯集团(下称“佛斯伯”),就从这里起家。2014年,东方精工首次发起跨国并购,以人民币3.56亿元收购佛斯伯,成为这家欧洲企业的佛山大股东。
东方精工生产车间。
以东方精工这起“蛇吞象”式的并购案为起点,佛山企业步入资本出海的春天。
2015年堪称佛山企业对欧并购的“元年”。
这一年4月,大自然家居以约人民币3863.5万元的价格,认购德国知名厨卫制造商ALNO股本中550万股新股,同时又以约人民币276万元的价格从Whirlpool购买ALNO已发行股本中的现有137.5万股股份。交易完成后,大自然家居一跃成为德国高端厨具企业ALNO的第三大股东。
同年8月,德奥退以360万欧元收购德国企业XtremeAir100%股权。仅8个月后,德奥退旗下全资子公司,又以450万欧元收购收购德国GoblerHirth发动机有限责任合伙人公司100%的股权、Hirth发动机技术及销售有限责任公司两家德国公司100%的股权。
同期还发生了另一起备受关注的佛企跨国并购案——美的并购德国库卡。2015年8月,美的通过境外全资子公司MECCA首次对库卡实现5.4%持股。
实际上,那几年也是中企海外并购最火热的时期。普华永道的统计数据显示,2016年中国大陆企业海外并购交易金额达到2210亿美元,超过此前四年的总和。
从并购区域来看,大多佛山企业关注的是欧美地区具有较高技术水平或品牌价值的企业,希望以此实现价值链的跃迁。
伊之密就是这样的例子。2011年3月,伊之密成功收购美国百年企业HPM公司的全部知识产权。HPM作为美国第二大压铸机及注塑机生产品牌,拥有130多年的技术优势。
伊之密相关负责人表示,并购HPM知识产权,能够帮助伊之密打入北美市场,强化伊之密的国际化地位,并提高企业的全球竞争力。
东方精工则是以技术为导向,谋求产业链延伸。2013年,为了谋求东方精工的快速壮大,东方精工看中了创建于1978年、在业内享有极高品牌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佛斯伯。
彼时的佛斯伯和大多老牌欧洲企业一样,创始人已70多岁,面临无人接班的困境,正寻求合适的“买家”。由于并购时东方精工年销售额仅3亿元,佛斯伯销售额高达10亿元,且整个收购案仅用了8个月,因此这起“小并大”的收购案让东方精工在国际资本市场声名鹊起。
相比同业并购,美的并购库卡代表了佛山企业另一种发展思路,以资本“出海”实现新赛道的快速切入。2021年底,美的重新规划组织架构,其中一个正是机器人及自动化事业部。在这个板块中,核心业务就包括了库卡机器人。
在意大利投资发展署驻华首席代表汤拯看来,企业做到一定规模和层次,从创新研发、海外布局或者战略角度都离不开跨国并购。“跨国并购是企业夯实竞争力的重要手段之一。”汤拯说。
如今,开展海外并购并不容易。
新冠疫情发生以来,中企海外并购出现新变化。数据显示,2020年,中企海外并购再创新低,中企宣布的并购额同比下降46.2%。其中,2020年中企宣布的海外投资退出项目金额较2019年上涨124%,达493.3亿美元,首次超过全年宣布的并购总额。
汤拯认为,这既因为西方国家加大了对中企并购的审查力度,也有新冠疫情影响,加上近年来“黑天鹅”事件不断,造成全球贸易经济不确定性加大等,这些因素都在削减企业海外并购的信心。
但在佛山,仍然有“逆风出海”的企业。2020年初,文灿压铸宣布完成对法国百炼集团的收购。
文灿压铸生产车间。
资料显示,文灿股份主要从事汽车铝合金精密压铸件的研发、生产和销售,于2018年4月登陆上交所上市。从经营层面上看,拟收购的法国百炼公司与文灿主营业务上较为一致。百炼集团在全球拥有12处制造基地,拥有从产品设计、模具设计与制造、样件制作、到零部件铸造加工的完整生产体系。
各方一度都不看好这起并购案。2020年开始,受疫情影响,全球车市遭遇重挫。数据显示,2021年全球汽车销量约7000万辆,相当于2019年的9成左右。
文灿董事长唐杰雄回忆道,大批接触过的人都不主张文灿在彼时发起海外并购。申请银行贷款也不容易,并成为当时舆论对文灿收购案的关注焦点之一。
而受新冠疫情的影响,这起并购甚至临时“降价”了。2020年1月,唐杰雄专门去到了巴黎,与法国百炼集团签署了约束合同,意味着并购一事已基本确立。考虑到当时叠加新冠疫情的冲击,文灿试探性地提出了并购价格适当下浮的建议,而法国百炼同意了降价的要求。
“在全球的并购中,几乎没有出现过谈定价格、已经签约后,还降价的情况。”文灿董秘刘世博说。
像文灿这样在近几年开展海外并购的企业,在佛山还有一批。数据显示,在“十三五”期间,佛山对外并购企业的数量是43家,占佛山对外投资企业总数的22.16%。对比“十二五”期间占比的15.84%,这一数据有所提高。
但这样的企业仍然偏少。据安永发布的报告显示,今年一季度,中企海外并购金额创历史单季最低,海外并购总额仅为58.5亿美元,同比下降高达65%,交易数为107宗,同比下降25%。
哪怕没有疫情影响,企业资本出海的路也不好走。
截止目前,美的收购库卡一案已走过6年半,时至今日还在进行中,有媒体测算,美的在收购库卡上已经花费了近300多亿元人民币。
美的库卡机器人。戴嘉信 摄
这样马拉松式的并购,一旦没做好,可能成为企业的生死大考。文灿的财务总监吴淑怡至今还记得,在并购法国百炼期间,唐杰雄问她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万一这次并购失败了,文灿还能不能继续生存?”
大自然家居则遇到过看不见的“路障”。2015年并购最热的时候,为扩大市场份额,大自然家居曾接连发起对西班牙企业和英国企业的收购。当时两家企业均面临资金链紧张、亟需引入新投资者的问题。
起初洽谈很顺利,直到大自然家居聘请国际顾问公司介入。其调查显示,两家企业不仅负债高,且夸大自己在行业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大自然家居的相关负责人在一次公开的座谈会上曾坦言,在引入顾问之前,大自然并没有发现该企业存在的大量隐形负债。
唐杰雄也观察到,身边不少开展海外并购失败的企业,往往只是看到标的便宜的价格,而没有做好对标的本身的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一旦不到位,容易导致后期并购达不到预期。
伊之密并购美国HPM就遇到这个问题。2011年,伊之密收购HPM公司的全部知识产权。6年后,伊之密美国工厂在美国俄亥俄州建成投产,这是伊之密成立以来,在海外市场建成的首个制造基地和服务中心。
伊之密海外工厂。
但伊之密相关负责人表示,目前整个回报率依然没有达到预期。负责人说,当初并购HPM时,该公司正面临倒闭风险。伊之密在机缘巧合下发现这个标的,由于并购开展得比较快速,市场背景调查做得不足,导致后来才发现各种问题。而近年受疫情影响,伊之密无法外派中方管理人员常驻HPM美国公司,这也进一步加大了管理的难度。
但还是有不少企业摸索出了乘风破浪的方法论。大自然、文灿压铸等多家成功开展跨国并购的企业,非常重视“信息裁缝”,即海外并购的专业服务商。
吴淑怡说,当时在并购法国百炼期间,文灿投入了不少费用专门聘请专业顾问团,“核心就是要查清楚,到底企业有没有硬伤。”
伊之密也感受到了前期充分调查的重要性。在美国HPM并购案后,伊之密海外布局的决策思路发生了改变。
“那就是绝不将就。”伊之密副总经理余妙宇表示,后来在选择印度设厂时,光是前期调查就派人去了当地十几趟,花了整整2年时间。依托充分的调查基础,2017年印度工厂建成投产,2年时间已实现盈利。该工厂今年目标产值1.5亿人民币,已成为伊之密单体最大海外子公司,也被认为是成功的海外设厂案例。
在汤拯看来,对于首次发起海外并购的企业,一定要用好会计师事务所等专业服务商,做好背景调查,这对企业减少信息不对称而带来的并购隐患非常重要。
海外并购最大的难题,还在于“买回来”以后。这往往才是各种挑战的开始。
比如跨文化融合的难题。东方精工副总裁谢威炜至今还记得,在收购佛斯伯早期,中方员工与欧洲员工曾一同出差入住四星级酒店。但过后佛斯伯向东方精工发来投诉邮件,质疑为何不住五星级酒店,他们认为这是不尊重员工和公司。而东方精工从成本管控角度出发,则认为佛斯伯的想法难以理解。
这样不起眼的小冲突背后,是跨文化带来的现实考验。美的董事长方洪波也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在面对提到关于美的并购库卡的关键做法时,方洪波就曾经提出三个“充分尊重”:充分尊重当地文化、充分尊重当地的管理团队,充分尊重当地公司的独立性。
这也是佛山企业资本出海成功案例共通的做法。
“管理的精髓,不是以你为主或以我为主,而是以适用为主,我们遵循海纳百川、和而不同的理念。因为企业真正的目的不是控制,而是盈利。”谢威炜说。
在对佛斯伯的管理上,东方精工选择了结果导向而非过程控制的管理模式,只要达成双方确定的盈利目标,东方精工对佛斯伯的经营管理基本不做干涉。
特别是在人员问题上,东方精工采取了最大化保留原管理结构的办法。在入主佛斯伯后,东方精工对高级职业经理人等管理人员不作任何调整,将并购交接可能给公司带来的震动和影响降至最低。同时,为了激发团队的创新动力,东方精工遵循利益共享的原则,给予管理层和员工充分的股权和收入激励。
文灿采取了类似的做法。文灿甚至没有直接外派人到法国工作。这一方面是受疫情影响,另一方面,文灿在并购前的背景调查中发现,百炼和文灿本身在企业文化上很相近,且百炼作为泛欧交易所上市企业,企业管理等各方面都比较规范。
因此,在管理人员层面,除了唐杰雄和另外几位文灿的高管加入了法国百炼集团的董事会外,百炼集团的管理层几乎没有发生其他太多的变动。
唐杰雄希望尽可能保持百炼集团管理层的稳定性。在文灿入主法国百炼后的第一年,百炼的管理层因为没有完成预算要求,按过去的要求需要扣罚奖金。但唐杰雄却主张发放其他奖金的方式,对冲管理层被扣发的奖金,由此表达对他们的信任与支持。
这样的融合模式成效显著。从2014年东方精工并购佛斯伯后,佛斯伯经营业绩连年保持快速稳定增长,营业收入增长超过2倍,净利润实现约3倍的增长。由东方精工培育的佛斯伯亚洲,去年也实现了3.5亿元的营收。
被文灿并购两年后,法国百炼业绩创下新高,在并表后还带动母公司文灿业绩飘红。去年文灿净利营收实现两位数增长,今年一季度净利更是同比增长58.2%。
“如何让买回来后变得更有价值,这才是并购最大的意义。”唐灼林说。
■亲历者说
◎文灿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唐杰雄:
海外并购不能只看价格,更要看价值
2019年底,文灿发布公告宣布收购法国百炼集团公司。不久后新冠疫情就爆发,很多人当时都不看好文灿这起并购。但别人看不看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清楚为什么要并购。
这几年身边也有不少企业家开展海外并购。我观察过,其中不少最终失败的海外并购原因都出在价格上。这类海外并购的原因往往是因为价格便宜,被低价所吸引。但是问题是,为什么一家已经快不行的企业,别人经营不好的企业,当你低价买回来后,他就一定能够起死回生?
所以海外并购在选择标的时,关键是价值,而不是价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并购了法国百炼后,很多便宜的或者价格更高的标的找上门,我们都不再考虑。只要有一个满足文灿全球化布局需求的标的就够了,为什么要并购那么多呢?
◎广东东方精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唐灼林:
并购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它变得有价值
并购是容易的,有钱就可以买,但问题是买回来后这家公司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买回来后这家公司变好了,并购才是有价值的,反之如果买回来这家公司变差了,那并购就是没有价值的。
我认为,对于并购的企业,能否推动技术的整合落地很关键。如果可以,那就有可能带来新增长空间,如果不能落地,那就是单纯购买了一家公司。
换个角度想,别人做了几十年的企业做成这样,你用10倍的钱去买它,如果没增长的话,买来干什么呢?没有价值。但是买了过来后,如果我可以多一个技术整合落地的工厂,附加值就高了很多。要在别人做了几十年的基础上把它做得更好,整合的能力经验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并购了佛斯伯、百胜动力之后都整合得比较好。其中,当年并购佛斯伯时,其销售额是8到9亿元人民币,经过这几年的整合,增长到25亿元左右。2015年并购百胜动力的时候,它也处于发展瓶颈阶段,并购后我们也把企业做得更大了。
◎广东伊之密精密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余妙宇:
海外并购要做足背景调查,不合适就不将就
2011年,伊之密收购百年企业美国HPM公司的全部知识产权。6年后,伊之密美国工厂在美国俄亥俄州建成投产,这是伊之密成立以来,在海外市场建成的首个制造基地和服务中心。
如今回看当时这场收购,实际上回报率并不高。这家濒临倒闭的企业在当时是机缘巧合下接触,收购前我们并没有做足市场竞调,导致直到接手后在当地实际运营时,切身体会到美国制造业外迁、行业人才短缺、劳动力成本过高等问题。现在更是受疫情与签证影响,导致无法派遣中方管理人员常驻当地,致使美国工厂管理成本很高。
所以当我们选择在印度布局制造工厂时,首先思考的便是“先做贸易、再打市场”,并把更多精力放在物色当地合作伙伴,主动用好熟悉当地市场规则的中介顾问。在未摸清市场情况、找到合伙人之前,不合适就绝不将就。合作达成后,我们一方面给予印度合作伙伴充分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派驻中方高管人员常驻当地参与运营,保证了母公司战略思路落地和管理连续性。
2017年印度工厂建成投产,2年时间就实现盈利,今年目标产值1.5亿元人民币,已成为伊之密单体最大海外子公司,无疑证明印度的布局是成功的。
【撰文】叶洁纯 林东云 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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