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育兰
每年入冬以后,格外钟情于厨房这一小片四方天地,和柴米油盐、瓜果蔬菜打交道,暖暖烘烘、热热闹闹的。
小儿近来迷上烧卤一类食物,那日在市场买来卤肥肠,师傅卤得不错,香腴适口,同行友人却说丁香放多了,掩去些本味,又小有苦意,应“平分秋色”为宜。这自然是老饕的讲究了,那时已入仲秋,这四字倒合时亦合分寸。周末空闲便采买了些食材自制卤味,看着眼前一众调料,豆蔻、草果、砂仁、桂皮、花椒、小茴香,严阵以待仿佛准备上演一台大戏,卤味之妙,就在这一众“角”儿的拿捏,料量要得当,不能差些许。
小儿搬了张凳子坐在我旁边,看着菜刀在砧板上起落,锅铲在铁锅中飞舞,好奇的眼神像极幼时我在老屋厨房围着爷爷奶奶寻根问底的模样。
不知你是否会突然怀念某一段岁月,发呆怔忡。花鸟虫鱼,纷纭世事,不过短短的一瞬记忆。那些清晰或模糊的片段,也许记不清具体的话语与面目,它们仿佛带着光与尘的气息,轻易地飘延至今。
老屋的厨房不大,且简陋,在天井的那一头。有印象起,清晨的厨房是属于爷爷的。禁不住我再三央求,偶尔天气晴好时,爷爷会让我跟他一块儿进厨房。“爷爷牌”包子在我童年记忆里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蒙蒙亮,就见爷爷从小门后搬开瓮上的半袋沙石,揭开盖垫,露出一个藏得严严实实的褐色瓦盆。一股肉香扑鼻,盆里是几块过年前腌制的腊肉,因为用盐腌渍过,白色的肥肉变得金黄,肉质紧实,颜色诱人,让人垂涎欲滴。
腊肠饭。漫画:小林漫画
小小的我寸步不离地跟着爷爷,看他娴熟地揉面,把肉切片、调味、和菜馅,眼睛时不时地盯着菜馅里的肉,看看哪个包子里的肉多放了一块,偷偷地在心里做个记号。爷爷早就猜透了我的小心思,总会在最后包个长条形包子,往里多放几块肉,让我解馋。白胖胖的包子出锅,馋虫早已难忍,迫不及待先咬上一口,松软的面包裹着香喷喷的馅,腊肉汁多味美,看我吃得蜜口香甜,爷爷总会在入冬以后留更多的腊肉……
几平方米的厨房里,有的是爷爷奶奶数十年如一日操持着全家人一日三餐的烟火味道。我们喜欢美食的味道,某种程度上也是向往着温暖。
自大伯二伯搬至新居后,老屋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但父亲假期总会回去修葺墙檐漏瓦,规整丛生杂草,老屋至今被父亲保护得很好。七八年前,厨房突然来了一群蜜蜂造访,父亲没有驱赶,反而顺势养起蜜蜂来。这些年,品尝了无数罐老屋厨房里生产出来的纯天然蜂蜜。上个假期带孩子回去,他也听见厨房传来嗡嗡响声,牵着外公的手要进去探寻一二,发现是一窝蜜蜂以后仿若寻得了不得的奇珍异宝,兴奋地喊我前去凑热闹。
再次回到熟悉的小厨房,心内百感交集。爷爷离开我们后,每逢假期回老屋,能找到奶奶的地方不是在菜园就是在厨房。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到厨房里,坐在奶奶身旁,听她絮絮叨叨念喃着过往的大小事儿,看她挑拣菜叶子的身影,当她碎念着慢慢走向另一边时,我又得赶快背上小板凳追随其左右。
奶奶素来是种菜的一把好手,季秋后的萝卜,开始好吃起来。无论红烧,煮汤,不费时便酥软适口,也甜。倘若加些肉进去,经了油水,更显肥美。邻居一位叔婆的萝卜糕做得极好。方正一大块,放在小笼屉里蒸出来,洁白松软,只撒些葱花虾皮,又淋些酱油,尽得原味。儿时常开玩笑让奶奶用她种的萝卜去换别人家的萝卜糕,他处实不可得。母亲也曾去讨教,回来尝试多次,终是不得其法。
回不去的旧时光,无处追寻的老味道,在我的心底却如陈年美酒一样在时光的发酵中越来越醇香。那日兴致大好,爱人下厨做了一道黄豆酱焖海红斑,砂煲底铺满蒜粒,上桌时尚滋滋作响,香气扑鼻,妙在分寸,豆酱与蒜,见形色而不逾越,鱼肉微焦油亮,汁盈质腴,紧实弹牙。更妙的是镬气十足,入味利落,却只可意会了。爷爷曾说,食材是用火把味道逼出来的。言语间也是镬气十足。
西班牙诗人吉尔·德·别德马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自己历经艰涩岁月突然爱上生命的瞬间,是当他抵达一条异乡的街道,那条街闻上去有厨房的气味。当厨房与美好在记忆深处的某一处相遇,与其说是菜肴的滋味,不如说更是家的象征与爱的空间。厨房里没有虚掷的光阴,将平淡日子打磨出动人的棱角,这样在漫长黑暗中,它的光芒或可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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