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湛江霞山观海长廊人行步道边，红树林上的白鹭嘤鸣。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 图）

全文共4820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生态优先的理念，科学引领、协同创新的方法论与政府主导、多方共建共享的参与主体融为一体，成为湛江这座城市绕开“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的主要原因。

生态修复行动造就的，不仅是自然景观的保留和社区生活空间的拓展，还将与人口规模优势、土地资源优势、综合成本优势一起，共同构成一座城市面向更广阔区域和更长远未来的竞争优势。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研究员 戴春晨

南方周末实习生 苏俊元

责任编辑｜于石

经济学中有一个有趣的假说：环境库兹涅茨曲线假说，描述的是国民财富增长与环境质量呈现倒U型的时间关系。在工业化的早期，伴随着经济的增长，各项污染指标不断提高，直至人均收入提升至较高水平，污染指标才会掉头向下。简单概括就是“先污染，后治理”。

然而，在全球研究者的实证研究中，环境库兹涅茨曲线虽被证实符合许多城市乃至国家的实践规律，却并非唯一的实践规律。综观全国近300座城市，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发展模式，有别于环境库兹涅茨曲线描绘的“多数规律”？

广东湛江呈现了另一种应对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关系的可能。时下，这座滨海城市正持续性地推进红树林湿地的修复与保护，在国内率先提出建设“红树林之城”。二十多年来，湛江开展红树林湿地生态修复工程，人工造林面积超过2000公顷，在全球红树林面积逐年递减的大趋势下，全市红树林面积从1985年的7186.3公顷恢复至当前的9958.13公顷。

由此关联的两个基本事实是：湛江作为沿海开放城市，不断实现国民财富的增长与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宝钢、巴斯夫等大型工业项目落地后更是奠定省域副中心城市的经济基底；与之相伴的，这座城市的环境指标并未发生明显恶化，典型范例是在全球红树林湿地面积逐年锐减的大趋势下，实现辖区内红树林湿地面积的连年增加，不断出现珍稀水鸟物种亦证实湿地生态之优越。

留住红树林，让自然景观和大型工业基地在蓝天下共存，意义巨大。一方面，这是“边开发，边保护”而不必“先污染，后治理”的实证样本;另一方面，这又是自然景观融入生活空间的未来城市雏形。

当前，伴随着经济的转型升级，以空间效益为导向的经济开发模式正逐渐褪色，城市里的人们愈加重视日常生活的体验，注重就业价值和生活价值的平衡。生态修复行动造就的，不仅是自然景观的保留和社区生活空间的拓展，还将与人口规模优势、土地资源优势、综合成本优势一起，共同构成一座城市面向更广阔区域和更长远未来的竞争优势。

1

重新发现红树林的四重价值

改革开放早期，东部沿海地区不少城市迅速崛起，依靠的是人力成本、土地成本等构成的比较优势。然而，随着新科技革命“浪潮”的出现和全球新一轮的制造业转移，沿海城市甚至部分内陆城市既有的综合成本比较优势呈现减弱的趋势。

换言之，中国城市需要获取新的优势才有未来。研究团队在早前的研究中提出，中国城市将逐渐告别综合成本优势，迎来全要素竞争优势的转向，以获取新的发展动能。（详见《南方周末》2022年1月27日研究版）而全要素竞争优势的构建，需要城市更加关注“人”的需求，关注人们对健康、生活质量、精神追求等方面的需求。

在过去三四十年，不少自然资源被过度开发，为数众多的自然景观淹没在变形了的工业化当中，变成新的道路、新的街区和工业园区的一部分。甚至一些错误的思想认为，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是一对矛盾关系，自然景观是阻碍城市发展的消极因素。

从国际上看，包括红树林湿地在内等自然景观的消逝，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无节制的、异化了的“发展”思维。在这种畸形的开发模式影响下，自然景观存在三种消亡的危机：一是开发者将景观中的生物视为生产资源，滥砍滥伐、围捕盗猎，致使物种濒临灭绝；二是错误地认为自然景观侵占城市发展空间，为工业开发和城市建设，将岁月积淀的自然景观“整体抹除”；三是过度的工业活动导致大片区域的生态恶化，污染物无节制的排放，引发自然景观的衰退和消亡。

迄今为止，全球尚无单独因环境恶化而导致衰败的工业化城市，但环境恶化往往混同其它消极因素导致人才和优质企业的外流，啃食着城市繁荣的生命力。换言之，自然景观的衰退，很可能是城市衰退的先兆。

自然景观是城市景观的一部分，是城市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在竞争优势转向的大逻辑下，湛江不遗余力修复和保护的红树林湿地，至少蕴藏着四重价值：

其一，作为生态空间的价值，红树林湿地能维护生物多样性，兼之防风固岸的功能，从而维护城市滨海地带的生态环境；

其二，作为精神空间的价值，红树林湿地作为“活的生物博物馆”，能宣扬绿色低碳理念，宣扬克服恶劣环境的奋斗精神，富有教育和文化意蕴，是构筑城市精神气质的组成部分；

其三，作为经济空间的价值，红树林湿地提供独特的文化旅游资源和“网红打卡地”价值，提供独特的“碳汇”价值，红树林修复经济价值以及吸引投资的协同效益，共同创造经济效益；

其四，作为社会空间的价值，红树林湿地分布于郊区和市中心，可融入日常的社区生活，促进邻里和谐交往，提升家庭生活品质。

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正从注重“物”的合理转向“人”的需求。红树林湿地呈现出的多重价值，提供的是满足人需求的公共产品，也将构成湛江这座城市新的竞争优势。

回顾过去三四十年，湛江并不像许多城市出现“村村点火、镇镇冒烟”的民营经济爆发式增长现象，这虽然使得这座城市失去了某种经济腾飞的先机。但在大转型的背景下，其保有的生态空间，其展示的生态价值，正与依然维持的人口规模优势、土地空间优势，构成绝佳的发展后劲，“成全”了高环保标准的重大工业项目落地。

随着宝钢、巴斯夫等重大项目的落地，人们有理由相信，守住眼前的“绿水青山”，最终迎来的可能是更大的“金山银山”。从这个角度而言，红树林修复和保护行动构建的，正是以人为核心的未来城市雏形。

左图为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的规律，右图为湛江经济发展与环境压力关系，来源于2004年以来湛江人均GDP与公园绿地面积数据的简单回归模拟。 （南方周末城市(区域)研究中心 / 图）

2

生态修复行动的四条经验

作为生态修复的实践案例，湛江创建“红树林之城”行动的价值在于，将擘画的生态愿景落到实际，并实现与大型工业项目的空间共存。

鉴于“红树林之城”是地方政府主导的生态修复行动，研究团队将从政府治理的角度出发，梳理归纳这座城市探索的经验。归结起来，在红树林湿地修复和保护行动体现的政府治理，至少包括四条要点：

一是法治化，统筹规划和规范性文件贯穿生态修复行动的全局。组织编制红树林湿地保护和利用的相关规划，出台红树林湿地的相关法规和规范性文件，划定生态红线，明确保护管理规范，为日常的生态修复工作提供科学依据和法律依据。

二是科学化，将科学理论的指引与具体的生态修复行动相结合。摒弃“种树换面积”的指标崇拜，着眼于生态系统的恢复，兼顾林间水鸟和林下虾蟹鱼虫的生存环境，使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恢复至受人类干扰前的初始状态，并使其逐步具备克服和消除外部干扰的能力，促成与外部环境的动态平衡。

三是协同创新，地方政府将不同层级、不同领域的职能部门视为整体，在共同目标的统领下协同合作各司其职。例如，湛江率先探索的红树林“蓝碳碳汇”开发交易项目，便是红树林保护区管理局联合多个部门的有效探索。再比如，正在探索的红树林保护与水产养殖耦合发展，亦涉及多个职能部门的实权。

四是“开门做保护”，吸引更多的社会资本和社会力量参与生态修复行动。在当地，红树林在当地有着良好的民间基础（坡头区乾塘镇保存有150年前禁止砍伐红树林的村规民约），居民自发参与红树林湿地的巡护。已探索的“蓝碳碳汇”开发交易项目有环保基金会的探索，而开展中的红树林保护与水产养殖耦合，则兼顾了渔民的利益，化解历史矛盾的同时实现了生态修复。

生态优先的理念，科学引领、协同创新的方法论与政府主导、多方共建共享的参与主体融为一体，成为这座城市绕开“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的主要原因。这种城市治理思路，亦是未来城市运行的基础逻辑。

3

“红树林之城”还需三大升级

对湛江而言，现实和远大的愿景还有相当长的距离。结合国际城市创新实践范例，研究团队认为，湛江要实现红树林湿地的进一步保护，突破点在于完成三大“升级”：

一是空间的升级，要将红树林湿地建成真正的城市空间。

第一，推动生态修复融入各项城市规划和土地规划，确保基础设施建设、公园园区开放和城市建设与红树林修复保护“不打架”，进一步探索红树林湿地与街区、工业建筑、道路桥梁景观在城市景观上的共融，让红树林成为城市标志性景观的一抹亮色。

第二，借鉴香港等城市湿地公园的经验，在市中心建设若干红树林湿地中心公园。结合科普长廊、滨海观景绿道、海滨浴场等场景的营造，将红树林湿地建成集景观、休闲娱乐和科普教育为一体的日常生活社区。

第三，借鉴上海等环城公园建设经验，规划建设环城滨海公路，串珠成链规划建设环城生态公园带，以缓解红树林湿地分布分散、保护不易的问题。一方面，依托环城生态公园带，在不干扰红树林湿地生态系统的前提下就近增设“农家乐”、农村生态游等旅游产品，打造红树林环城游“爆款”。另一方面，将红树林环城游和老街区“打卡”、宝钢等大型制造基地“工业游”、法式建筑群等旅游资源结合起来，结合营城“网红打卡”节庆活动，打造持续多日、商贸文旅融合的滨海旅游线路，以擦亮“红树林之城”的金字招牌。

二是预算的升级，构建政府主导、社会资本积极参与的生态修复预算体系。

第一，稳固和逐渐扩大政府预算投入。用好用足中央和地方关于生态修复、湿地保护、海洋生态保护等方面的政策，积极争取相关中央财政资金渠道，争取引入金融机构和社会资本设立红树林修复和保护专项基金。

第二，用好用足和扩大社会公益基金来源。在保护红树林生物信息安全的前提下，努力接触和引进关注海洋生态、关注湿地的公益机构，争取捐助和投入，逐步扩大公益基金的来源。

第三，用好“以林养林”经济手段。一方面，深化“蓝碳碳汇”交易、红树林保护与水产养殖耦合发展、文旅融合项目开发等创新工具，为红树林湿地的修复、巡护提供新的预算来源；另一方面，用好红树林修复“置换”新增建设用地指标的奖励，建立工业反哺生态修复的转移支付机制。

三是“开门做保护”的升级，引导更多的专业化力量和普通市民参与。

第一，在环境学科、海洋学科之外引入更多的专业化力量。通过组织研讨会、组建跨学科智库和咨询委员会等方式，从跨学科视角共同研讨红树林修复与保护，比如创新实践与法规不适配的问题、“蓝碳碳汇”标准编制等问题；

第二，引入志愿者组织和普通市民。通过系列宣传和推荐，吸引更多志愿者和普通市民参与红树林湿地的日常巡护、宣传推介等，以弥补管理后备人员和护林员的人手不足。尤其是注意发动市民在社交网络“打卡”红树林的自发传播，以社会力量共同讲好“红树林之城”的城市故事。

参考文献：

[1]刘国强 我国湿地公园规划、建设与管理问题的思考[J].湿地科学与管理,2006,(03):21-24.

[2]翟承江、韩久同 保护城市湿地的实践与探讨[J].安徽农业科学,2006,(11):2501-2502

[3]潮洛蒙、俞孔坚 城市湿地的合理开发与利用对策[J].规划师,2003,(07):75-77.

[4]张颖、刘方 城市湿地在城市生态建设中的作用及其保护对策[J].环境科学与管理,2009,34(01):140-144.

[5]南方城市(区域)研究中心.宜商之城榜2021:四核五圈区域格局初成,沿海副中心与内陆强省会跃升[OL]https://www.infzm.com/contents/222835

[6]沈满洪、许云华 一种新型的环境库兹涅茨曲线[J].浙江社会科学.2000(07)

[7]陈华文、刘康兵 经济增长与环境质量:关于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的经验分析[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