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也要“北上”?中美洲移民梦碎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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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3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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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责任编辑|于冬

“不管我有多努力,我在危地马拉都不会有未来。”

一些非法移民也可能被迫加入墨西哥毒品卡特尔。在锡那罗亚卡特尔控制的墨西哥北部城镇,当地黑恶组织已经习惯于将毒品贸易与人口走私相结合。

(本文首发于2022年7月7日《南方周末》)

2022年6月8日,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维斯特拉,准备前往美国的移民走在路上。 (新华社/图)2022年6月8日,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维斯特拉,准备前往美国的移民走在路上。 (新华社/图)

当地时间2022年6月27日,一辆废弃的货车静静停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的柏油马路上。这辆冷冻车厢的后门半掩着,几具尸体已掉落在地。

当天傍晚时分,一名城市工人听到卡车内部的呼救声,走进后发现,冷冻车厢内装的不是寻常货物,而是67名非法移民。墨西哥国家移民局局长弗朗西斯科·加杜尼奥·亚涅斯称,他们来自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等中美洲国家。

截至南方周末记者发稿时,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贝克萨尔县警方统计中,车厢内有53名移民因高温脱水遇难,其他幸存者则被送往邻近的医院接受中暑等治疗。

“这是遇难人数最多的中美洲移民走私案。”美国圣安东尼奥国土安全调查代理特工克雷格·拉拉比(Craig Larrabee)说。

美国总统拜登在案发次日也对圣安东尼奥遇难者感到“心碎且震惊”。他将这场悲剧归咎于“无视移民生命、攫取利益的人口走私贩”。

随着调查工作的推进,多名遇难者的身份也逐渐明晰。据美国《华盛顿邮报》透露,多数遇难者年纪尚轻,其中,最小的两人仅13岁。

为了摆脱贫穷以及帮派暴力

偷渡是中美洲移民“北上”美国的主要方式之一。据国际移民组织(IOM)稍早前统计,每10名移民中有9人是通过偷渡进入美国。

如同圣安东尼奥事件中的非法移民一样,危地马拉人罗伯托·普里梅罗(Roberto Primero)选择偷渡去美国,过上更好的生活。

在他的故乡小镇库布尔克(Cubulco),罗伯托经营着一家潮流理发店,生意红火。但是,妻子凯蒂喜欢叫他“罗伯特”,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美国人”。

在故乡,罗伯托每天工作13个小时、每周工作6天,但收入远不足以支持一家人的生活。2019年初,凯蒂怀孕后,罗伯托开始考虑“北上”美国,寻找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

“不管我有多努力,我在危地马拉都不会有未来。”危地马拉人何塞(Jose)接受美国《滚石》杂志采访时也感慨。在家乡,何塞经营着一家商店,但店内近一半的营收都会流入当地黑帮的口袋,他几乎不能为两个孩子攒下抚养费。

2019年,何塞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还找朋友借了一笔钱,匆匆开启了“北上”之旅。

摆脱贫穷以及帮派暴力是危地马拉人移居海外的主要原因。据国际移民组织统计,2019年,大约有260万危地马拉人移居到国外,美国是其最大的移民接收国。

多数移民通过“蛇头”进入美国。后者不仅熟悉美墨边境地形,还在社交媒体上广留移民广告。在Facebook上,只要搜索“美国之旅(Viajes a Estados Unidos)”“安全穿越(Cruse Seguro)”等关键词,就能查阅到大量以旅游服务为名的商业账号。

大多数账号的归属地在墨西哥,并用美国国旗和大巴车做头像,主页动态里集中着旅行小广告,诸如“纽约、洛杉矶、亚特兰大,一段安全可靠的美国之旅,询价请发私信”。

“我从不知道我的顾客(偷渡者)名字叫什么,但他们的棕色皮肤可以让我确定,这就是我的顾客。”一个化名为“瑭娜”的女蛇头向美国《时代》周刊透露,“单人偷渡价格一万美元起步”。

罗伯托没有在社交媒体上联系蛇头。他的岳父介绍了一名在库布尔克的当地蛇头。罗伯托认为,这人面熟,不会欺负同乡人,便跟着他上路了。

在接收了罗伯托大约10000美元现金后,这名蛇头还保证在三天内穿越位于美墨边境的亚利桑那州索诺兰沙漠(Arizona’s Sonoran Desert)。

2022年6月8日,准备前往美国的移民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维斯特拉一处营地休息。 (新华社/图)2022年6月8日,准备前往美国的移民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维斯特拉一处营地休息。 (新华社/图)

“蛇头”分工明确

北上之旅凶险且艰辛。通常,非法移民先是要搭乘交通工具抵达墨西哥北部,再跟随蛇头穿过美墨边境,最终抵达美国。

“移民大篷车”(migrant caravan)是中美洲移民快速北上的最佳交通工具。大篷车常常从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出发,一路向北开往边境州韦拉克鲁斯州。

大篷车不是正规的旅客列车,没有窗户和座椅,甚至没有车顶能遮风避雨。由于缺乏必要的防护设施,时常有移民会从车上摔下来,失去四肢,甚至生命。在大篷车上,女性还可能会遭受性侵等。

经过收费站时,当地墨西哥官员或犯罪团伙会上车收“过路费”,每人大概100美元。付不起钱的乘客会被扣留,要么让亲戚转账,要么被扔下大篷车。如果落入犯罪团伙手中,很多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车上乘客通常轻装上阵,揣着一张写有故乡亲戚的电话的卡片。

当大篷车抵达终点,乘客们会做出两种不同的选择:一部分人选择手持官方文件,走向美国过境点的办公室,期盼得到美国的难民庇护;更多的非法移民则与蛇头会合,想办法偷渡入境美国。

一名在美墨边境城市诺加利斯(Nogales)的工作人员透露,合法移民需要等待一个月以上才能踏进边境办公室。

提华纳(Tijuana)、墨西卡利(Mexicali)和诺加利斯是非法移民偷渡的主要边境城市。当地蛇头团队常常在美国边境巡逻人员的眼皮子底下运送非法移民。

亚历克西斯(Alexis)是一名成熟的墨西卡利本地蛇头,他对美属墨西卡利的卡莱克西克区(Calexico)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的团队长期“有偿帮助”非法移民翻越美墨边境墙。

“翻墙行动一般在17点至19点间进行。”亚历克西斯告诉美国媒体。

整个过程中,蛇头成员会合作运送非法移民翻墙。亚历克西斯负责规划越境、放哨,另一名成员负责声东击西、干扰执法人员,还有一名成员负责给移民递绳索、梯子。在美国境内,还有成员等待接应移民,并作为司机送移民前往目的地。

如果翻墙失败,亚历克西斯会将移民藏在门廊下的洞穴等隐蔽处,待到时机成熟时,再次偷渡。

“送一名成年人从墨西卡利去洛杉矶的收费在5000至6500美元之间。”亚历克西斯说,他自己留下2500美元,给“风险最高”的司机3000美元,剩下几百美元分发当“诱饵”以及经营安全屋的蛇头成员。

美国边境巡逻人员已掌握了边境蛇头的运作方式。一名执法人员告诉《纽约时报》,蛇头每次会让5-10个非法移民越过边境,过境后先送入一个隐蔽屋(stash house),这些屋子可能在偏远牧场或废弃的郊区。等非法移民数量达到80人以上,蛇头们再统一安排一辆大型卡车,将移民运往美国各大城市。

“一旦卡车通过了美国边境巡警的多个检查站,除非司机违反交通规则,否则很难在向北行驶时被拦截。”该执法人员说。

被遗弃在最致命的沙漠

何塞抵达美墨边境时,花了4000美元找到一名蛇头,带他穿越索诺兰沙漠。炙热的6月的一个夜晚,何塞紧跟着蛇头,穿过一片片刮手的仙人掌地,他兴奋又害怕。

偷渡客的越境方式各不相同,翻越边境墙的人比走入亚利桑那州索诺兰沙漠的人幸运。这片面积22万平方公里的沙漠被认为是阻挡非法移民的天然屏障。

当地夏季气温可达49摄氏度,冬季则低于冰点。偷渡者必须在沙漠中至少徒步48公里,才能到达下一个接应点。如果要徒步到达最近的大城市图森,则需要步行近100公里。

不过,偷渡客仍在前赴后继地涌入这片致命的沙漠。当何塞即将进入最荒凉的地段时,蛇头转身告诉他,“另一个蛇头会在前方山谷等着你。”

随后,蛇头递来两加仑水、一些豆子和一袋咸饼干。大多数蛇头的信誉不佳,他们经常将偷渡者扣留作人质,以索取更高费用,或是在沙漠中将其抛弃,任其自生自灭。

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显示,2021年,至少有651名非法移民在跨越美墨边境时失去生命,这创下2014年以来的最高值。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何塞果然未等到前来接应的第二名蛇头。这时,他的饮用水喝完了,脚底也磨出血泡,“一切看起来都一样……秃鹰在我头顶盘旋,我完全迷失了。”

这种绝望的场景在墨西哥小说《最明净的地区》中也有描述:色彩热烈的仙人掌果、没有翅膀的鹰、星一般的蛇……

进入沙漠的第六天里,何塞摇摇晃晃地拧开了一条灌溉管道(irrigation pipeline)的阀门,他喝了一肚子水。不久,一名讲西班牙语的人道主义志愿者通过水流点找到了何塞。

前后折腾了10天,何塞从沙漠中被送往墨西哥索诺伊塔(Sonoyta)一个临时移民收容所。

这家收容所还有六十多名非法移民,他们大多数来自洪都拉斯、萨尔瓦多等中美洲国家。拖着充满脓疮的双脚,何塞坐在凳子上,远望着入境口岸的美国亚利桑那州。这时,他心中又开始设想规划第二次偷渡。

对不少非法移民来说,“北上之旅”更像是一条死亡之旅。据亚利桑那州图森市的志愿组织人道边界(Humane Borders)联合皮马县法医办公室统计,自2001年以来,亚利桑那州南部至少发现2832具移民遗体,其中,超过1000具尸体无法确认身份。

“六天后,我就会到另一边(美国)。”2019年6月9日,罗伯托在进入沙漠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中告诉妻子凯蒂。但被蛇头遗弃在沙漠后,罗伯托没有像何塞那样幸运地得到志愿者的援助。

两个半月后,美国边境巡逻人员在亚利桑那州的一座小山包上,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他的头发很时髦,身着迷彩衣裤,脚上穿着一双隐藏脚印的地毯短靴,没有猎枪和野营装备,兜里仅有几张证件:一张危地马拉公民身份证、两张危地马拉纸币。

经亚利桑那州皮马县法医进行指纹比对,死者是罗伯托·普里梅罗。在偷渡美国的路上,每年有六千多人丧命。

从筑墙、威慑预防到广告劝返

“美国政府曾以为,一旦非法移民意识到穿越亚利桑那州有多危险,他们就会减少偷渡的可能性。”前美国移民和归化局局长多丽丝·迈斯纳(Doris Meissner)评论说。

1993年,美国边境巡逻队逮捕了近120万名非法移民。时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就任时承诺“认真对待非法移民问题”,并实施“威慑预防”政策,他还下令在加利福尼亚圣迭戈边境修筑了大约20多公里的单层隔离围栏。

“威慑预防”政策实施后,偷渡路线被迫向沙漠地带转移。据《华盛顿邮报》透露,上世纪末,不少非法移民死于交通事故或溺水。如今,越来越多的偷渡者在亚利桑那州南部的沙漠因脱水中暑而失去生命。

美国政府不断强化实施边境隔离措施。9·11恐怖袭击后,美国国会通过了《安全围栏法》。该法案要在美墨边境原有的阻隔栏上加修双层隔离围栏,并设立更多检查站和照明系统。时任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还授权美国国土安全部与边境执法机构合作,增配无人机等高科技监测设备。

即便是对非法移民相对温和的奥巴马总统时期,仍遣返了大量非法移民。2011年和2012年,被遣返的墨西哥非法移民分别达到41万和47万。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更是推出了建墙、取消移民临时保护、跨境“零容忍”等一系列强硬政策拦阻非法移民。不过,特朗普在其任内斥资110亿美元,仅修建或翻新了其中的720余公里。如今,全长3145公里的美墨边境只有三分之一筑有隔离墙。

2021年初,拜登上台后就签署总统令,宣布暂停修筑移民墙。此后,拜登政府在数千个媒体平台投放西语和当地语言的广告,劝说非法移民放弃“北上之旅”。

在美国驻危地马拉大使馆的宣传片中,一名被打上马赛克的女子说,“蛇头告诉你旅途很轻松,一晚即可过境,这都是谎言。蛇头只会给你罐头食品。我们走了五天五夜,水早就喝完了。”

广告和劝说并未削减非法移民的偷渡行为。据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透露,2021财年,美国执法部门在美墨边境逮捕移民约170万人次,达到1960年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值。

毒品贸易与人口走私合流

近二十年来,美墨边境墙上布置了雷达、无人机、夜视仪以及热成像传感器,地下还埋有运动传感器等高科技装备。

但配备高科技的隔离墙依旧挡不住偷渡客,墨西哥北部的人口走私产业愈发猖獗。美国审计署一项调查显示,墨西哥约有300个从事人口贩运的犯罪团伙,他们对边境地形和偷渡路线十分熟悉。国际移民组织也透露,这些人口走私团伙每年可赚约350亿美元。

多个墨西哥边境小镇因偷渡而兴起。美国人类学家杰森·德里昂(Jason De Leon)在其著作《开放墓地的土地:移民路上的生与死》中描述道:在墨西哥北部边境小镇沙沙比(Sasabe),小商贩蹲坐在街角,向往来人群兜售着跨越沙漠的必备品,如迷彩服、黑色水瓶、高盐分食物和急救药品,甚至是十字架和护身符。他们喊着:“嘿,帅哥!这双鞋是特制的,走路不会发出声音。”

偷渡现象却进一步加剧了美墨边境的人道主义灾难。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与墨西哥国家人权委员会发布的联合报告称,迷路的非法移民时常跌倒在仙人掌或岩石上,身体被撕裂或遭受戳伤。由于严重缺水,一些偷渡者试图喝沙子解渴。

近年来,志愿组织在亚利桑那州索诺兰沙漠中放置了纯净水,还设立固定水站。其中,人道边界(Humane Borders)已经在亚利桑那州南部设立了51个水站,每个水站插有一面蓝色的旗帜作为醒目的标识。

但一些批评人士认为,这些人道主义救援组织“给非法移民的水也会被卡特尔毒贩和侦查员喝到”。

一些非法移民也可能被迫加入墨西哥毒品卡特尔。在锡那罗亚卡特尔控制的墨西哥北部城镇,当地黑恶组织已经习惯于将毒品贸易与人口走私相结合。

为了躲避帮派追杀,洪都拉斯人毛里西奥(Mauricio)一路跋涉至美墨边境。他早已经花光了身上的积蓄,更没钱雇佣蛇头。他只好在边境地区的建筑工地上搬砖,每天赚5美元。

当时,贩毒组织卡特尔给毛里西奥两个选择:要么带一包大麻在贩毒团伙的指引下过境,要么支付500美元过路费独自穿越沙漠。

“卡特尔控制了大多数边境交通,移民在他们的引导下很容易进入美国。”《华盛顿邮报》援引一名美国边境巡逻人员的话,近年来,由于美国大麻合法化,从非法移民身上缴获的毒品由大麻逐渐变成了更致命的芬太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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