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涂

一座小城，没山，没水，也没有田野，找不到郊区，只有一望无际的工业气息，周末闲暇时开车开到尽头，也依然是街头巷尾，商铺和门面，没有原野和树木的小路可以疾驰，那样的小城，是乏善可陈的。我们活着活着，就成了没一点野味的“工人”，工业时代的人。

于是人工的山和水，人工的芦苇，人工的森林，按照想象的自然模样，慢慢地就堆砌到城市里了，所谓的心中有丘壑，自然的倒影就会呈现在那里。而大汕岛，顺德德胜河中央的一座小岛，就成了一块没有雕琢的璞玉，小城工业化高度发达四十年了，依然是一座野岛，没有开发，没有过度污染，茅草丛生，野路纵横，碎碎的黄昏阳光，铺在岛上一块一块的池塘里，一派祥和宁静。最主要的是，每天有游轮可以乘渡过去，一块钱一个人，坐船去小岛十分方便，或者白天，或者晚上十二点之前，来回自由，随时可以做鲁滨孙，吃着船上发出的柴油味道，突突十几分钟就过去了。

逢上周末，冬日午后，如阳春三月一般的气象，我们友人开着小游艇，一起十几人，去大汕岛游玩，一艘一艘巨大的驳轮，有中山的，有珠海的，船头船尾的字映着潮水，缓缓进发，激起的浪花，让我们的小游艇更加娇小玲珑，不知其何来，又将何去？德胜河以前很商业，容奇码头可以乘船直接顺风顺水到香港，这条河的夕阳之光，也很商业，明明艳艳得几十年了，如春江花月夜一般泛起阵阵金色的涟漪。

大汕岛。资料图片

一到大汕岛上，就别有洞天。岛上农人骑着哐当哐当地生锈自行车，载着一捆大头青菜，大胆一点的人还一只手提着一串串青香蕉，或者木瓜，一手扶着单车方向盘，慢慢穿行在老旧的农村阡陌地头。每次去都能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守着一只猫，抑或一条狗，懒散地思考着，木木地待在破旧的房子里头，偶尔出来晒晒太阳，乘乘凉，也有几个小媳妇，带着娃，出入房门，还有一个经常在岛上一条清澈小溪游泳的六十多岁老者，游完后，喜欢坐在溪边的榕树下，凉亭里，喝着红荔米酒，晒着老去的太阳。

他们几十年在这里种菜，养鱼，生娃，数星星看月亮，生活没有过多的变化，有的年轻人甚至晚上，就乘船回到城市里去了，白天是农民，晚上是洗脚上田的城里人，一边是灯红酒绿的人间烟火生活，一边是劬劳的农人流汗的苦乐年华，来回切换，不会焦虑自己身份的认同。

我们几个人寻找岛上食物，比如说小番茄、紫红薯、香菜、豆角，直接可以吃的是小黄瓜，黄柠檬。当然，也有几家民宿，更多的是农家菜馆，名字取得富有诗意，想起了鼓浪屿的生活，但这是岭南，桑基鱼塘的模板的岛上生活，走地鸡，鹅和鱼是最多的，也有在岛上晒罗非鱼干的田人，一竹篙一竹篙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儿，金色的阳光一穿透黄黄的鱼肉背脊。

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滑下来了，这是多么熟悉的图景啊。在家乡，一看到腊肉，就知道要过年了，一过年，就想到了家里的老母亲，我不能常常回家，引以为憾。岭南，是很少看见晒腊肉的，我问了一些岛上晒鱼的人，这里晒的鱼好吃吗？他说，寒风不够劲，日光不够寒，如果只是烈日，味道有一种油腻的腐气，终究比不过北方的腊肉，黄晶晶的全是冷阳光和烈寒风浸淫的食材。

我们是岛上特殊的到访者，专门去到固定地停靠在大汕岛边上的一艘旧轮船，这里不是德胜河的黄金水道，偏安一隅，水流平缓，可以看到虾和蟹，不知名的河鱼，花花绿绿，雍雍容容地散落在滩涂上，或者因为特殊的原因，很少船只经过这里，轮船上经过简单的装修，就成了私人餐厅，上面可以煮饭，可以摆下两个大餐桌，有酒吧柜，有私厨，更主要的是，搭乘船上特制的楼梯，一上岸就是大汕岛最安静的地方，池塘和榕树，简易的厕所，白色的环岛小旅游车停靠在那里，一切都刚刚好。寻味顺德，是中央台一直播送的美食节目，鱼就是主打菜，那么，在船上吃喂青草长大的鱼，又是顺德厨子，喝着十几年年份的法国红葡萄酒，对着金色的夕阳，一寸一寸地消隐在河上，池塘的秋虫呢喃，归巢的夜雀，扑愣愣地钻进老榕树里，岛对岸的周边高楼大厦，俗称高雅洁净的海景房，此刻是一种植物性的点缀，彼此开始亮起灯火，就差房屋顶上生出枝条，长出绿叶，好挂起城里的月光。

我们吃着有紫苏姜蒜炒的田螺，挑着话梅清蒸大河扁鱼的骨头，手抓薯粉鲮鱼肉饼，还有鲜红鲜红的清蒸河虾，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大汕岛的前世今生，时光很慢，慢得每人只喝了几大杯红酒，就天色已暗，黄昏的大汕岛是异常迷人的，人很少，剑茅草多，狗的吠声愔愔哑哑，走地鸡也乖乖地钻进了鸡笼，只有不多的几家农菜馆，依然有行酒令此起彼伏，抑或夹带着顺德本土的韵调，让大汕岛的风味多了一点人气。

大汕岛本身需要自洽的孤独状态，万物皆有灵性，在城市中央，享受原始岛屿的孤独，这不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后的自我调适空间吗？我喜欢现在的大汕岛，尤其是黄昏的大汕岛，油轮突突，蛙鸣声声，偶尔阡陌交错的池塘田埂里，穿过一只偷情的猫，几只失魂落魄的狗，爬上许许多多野生的河龟和水鸡，偶尔在河槽边上，能看到肥肥实实的禾虫，人间知味是清欢就有了真实的品相。

再加上几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岛上说着咿咿呀呀的梦话，那么，来自四面八方的乡愁就会浓郁其间，人最终得以诗意地栖息在这片恬适的孤岛上。

（作者系顺德作家协会秘书长，容桂文学会会长）

【南方日报记者】蒋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