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驱车15个小时、行程1500公里,虽然迟到,可还是回来了,双膝跪在您身边,双手捧住您的脸,又拉住您的手。您的脸,依旧慈祥;您的手,这一回,我感到很凉,很凉……
妈妈的手,曾经是最温暖的。北方的冬天的确冷,尤其是小时候对外界的天然感知。本就衣服穿得不够厚,回家见到妈妈,一定撒娇说冷。妈妈有时在做饭,就会将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抹一下,赶紧拉着我,让我坐在灶台旁,一边拉风箱,一边烤地火。天黑了,点上煤油灯,从书包里掏出我最不愿意使用的铅笔,在用黄草纸歪歪扭扭地裁成的16开简易作业本上写生字,小手冻得嗷嗷叫时,妈妈就会放下手头的针线活,跑过来,用她双手环绕着我双手,还会对着短促地吹几下,那热乎的手,还有温暖的气息,感到特别知足,觉得这个未来世界真好。有时时间长了,煤油灯冒出的烟,就会把我的两个小鼻孔熏得黑黑的,妈妈就让我使劲擤出来,并用手去轻轻地帮我挖一下,再用水洗干净。跟砸破冰、从水缸里取出的水相比,还是妈妈的手暖和。
妈妈的手,曾经是最灵巧的。那个年代,我们是“单边户”家庭,爸爸在城里工作,吃的是商品粮;妈妈在农村带着一大堆孩子,干的是农活,挣的工分不高,还吃不到生产队的平均数。玉米、红薯是常年的主食,萝卜泡在盐缸里一段时间,再捞出来,满身沾着细细的食盐粒,算是常年下饭的菜。而父亲好不容易从城里骑了一天的自行车回来,家里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油和鸡蛋,妈妈总能变着花样做出一些美味来。最清晰的印象,就是他一边挽起衣袖打肥皂、洗手,我异样地看着他左手肘部受过的枪伤,几个兄弟又一边接受父亲的再教育。那个时候我们很怕父亲,他总是说着说着,声调就高了起来,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我们谁错了,错在了哪里,但不管怎样,还得佯装听着。我们接受教训时端着的下颏,实在抵不过妈妈端过来炒好菜飘着香味的盘子,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去,果然又有鸡蛋炒蒜苔,那可是一道梦寐以求的美味啊!吃到这个,就是过年。父亲每每看到这里,就会夹一筷子给我,又夹一筷子给我哥,就像排排坐、分果果。这些都是妈妈不在的情况下,我才敢张口的。最后妈妈又是抱怨爸爸,说这些给他炒的菜都让孩子们吃了。
妈妈的手,曾经是最勤劳的。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妈妈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究竟是怎样把我们一个一个拉扯大。我大哥似乎把过去受过的苦,都当成了现在美丽的故事,收起悲伤,习惯性地用阴平长长地“嗯”一下,自豪地说那时还没我,或者是年龄小、不记事啥的。记得小时候妈妈给我们讲过,家里粮食不够吃,她就只身从蚌埠运红薯片。下了火车,一下子扛不起两袋,就先背一袋走几十米放下,再回来背另一袋,就这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愣是把两袋都弄回了家。这个故事,父亲确认过,还说不少人家都会这样。后来妈妈或许是讲多了,每次再讲时还很自豪,感觉那是“小菜一碟”。而我听着听着,就暗自落泪。要是换我,现在都感到后怕。那样的日子,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回不去的。毕竟,昨天的太阳再好,也晒不干今天的被子;相反,昨天的被子再湿,定为今天的阳光所温暖!
妈妈的手,曾经是最宽广的。这双冰凉的手,明显已经萎缩成了最后的样子。跟当年反过来,我可以用我的双手捧起母亲的。假如像当年跟她一样,我认真地朝这双手吹气,她也能立刻感知儿子的温暖,醒过来,揉揉眼睛,叫着我的乳名,那该是多好啊!我生在方圆几百里没有山、只有一条名字很好听的惠济河河畔,儿时以为这个世界都是这样,只有河流,只有平地。那时觉得天大的事儿,母亲都能解决。本村没学上了,拉着我就到邻村学校一次报名成功,更别说衣服破了,她三下五除二就能补好。后来家里有了缝纫机,她也是全村第一个学会使用,还能把国花牡丹用缝纫机的各种彩线,绣在家乡这一方平原上,那双也曾经把我屁股打得生疼却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双手,承载着儿的梦想,寄托着儿的希望,挂牵着儿的世界;在那双像平原一样硕大的双手上,流淌着条条满是涟漪的小河,或潺潺,或涓涓,或淙淙,那是母亲孕育我的生命,那是母亲疼爱我的清泉,那是母亲庇佑我的征程,那是母亲惠济我的希望,那是母亲护送着儿,奔向远方理想的港湾。
妈妈,昨天跟您通电话第二十八分钟时,感觉您语气慢慢缓了下来,我心也随之进一步收紧。我说,妈要是不想说话,我就不打了,您先在医院躺好,也不用做任何操作,直接把手机撂下。您说:“中,有点使嘞慌”。您知道吗?我打小招飞离开家后,从没有一次在电话里跟您说话超过半小时的,即便偶尔有,也是因为家里人多,轮流跟我说话。而我常常在我的战友面前炫耀说,你看,我妈都九十岁了,说话还是“嘎巴脆”,底气足,声如钟,那意味着思路清,各个器官都很好呀。万万没想到,那最长的通话,竟成了您生命的绝唱;那最长的通话,也通出我们娘俩之间一串魔幻般的“童话”。
您在电话里头说,等我回家,还要给我讲故事嘞,还要讲我们村北头、东头那大片大片的桃花、梨花,花期时开得那么艳,是怎么一点一点消失的;也要讲,惠济河里的水,怎么看起来是黄色的,而舀一瓢出来,一会儿就清澈见底;还要讲,那引水的堤渠两侧紫穗槐里好多“呱呱”叫的青蛙,怎么那么容易就能被我们这些调皮的熊孩子们逮到的。
您在电话里头说,等我回家,想要一套体面的衣服穿在最后的身上,您怪哥嫂说不给您准备,您也说知道他们的好意,可就是想要,想在清醒的时候穿上,也想打扮得像当年嫁到村子里来的时候一样花枝招展的。妈妈,您睁开哪怕最后一眼,看看您的孩子们,在我回家之前,就已经给您穿上了真正的绫罗绸缎,口里还含着一枚金币,一点也不输给薨了的皇后。
您在电话里头说,等我回来,想让您这个“老疙瘩”亲手接通当年出生时家里正好第三十口人的最小孙子----也是您跟父亲想到了一起,最后起名----王三十的视频电话,最后想看看他,如果有了女朋友,也请她同框。还叫他注意安全,不管在哪儿都要干一行爱一行,既然从事这一行当,那就拍出可好玩可好玩的童话故事。当然您还交待我说,这个电话要夜里打,因为那里是白天,孩子跟我们小时候一样,贪睡。确实我曾记得您讲过,最不舍得早上叫我们起床。
您在电话里头说,等我回家,收拾好你的房间,带上你的小推车和那条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的龙头宝杖,开着三哥开了十多年的“FAST666”,用两天两夜的时间,去广州过个温暖的年,体会一下住高楼、乘电梯的感觉。平时我们无论找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您都不答应去,一直说年龄大了,不给我们年轻人添麻烦。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麻烦”是什么;如今真的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而且还很主动说出来,岂不真的就“麻烦”了嘛?!
妈妈,想到这里,我要坦白,我还有对大人撒谎的时候。知道吗?我们都怕我爸,所以对他永远都是表面服从,内心抗争。我们“干坏事儿”尽量不让他知道,做好事儿也不告诉他,就连找对象,谁都看不上在外地工作、又其貌不扬的“傻大兵”老幺,女孩子见一个跑一个。那时最担心俺这辈子打光棍儿的就是娘您啊!而最后竟然有不识时务者会自投罗网,岂不正中了老娘您的下怀!这事儿,老爸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真的,骗您干嘛,我们真不是不怕您,而是内心充满了敬重,敬畏,敬意,除了平时电话里您说我“又喝多酒了吧?”我说“没喝多”是骗你的,那就再没有一句话是不实的。
妈妈,想到这里,我要澄清,有一个问题终于水落石出。您说您属马,也让我属马,说跟娘一样,马跑得快。可您后来又说,还是属羊吧,羊才是真正养了我的。为啥我出生那个年代家庭条件那么艰苦,爸爸卖掉他心爱的“金凤凰”(自行车),换了一头羊。正是这头羊,补充奶我长大。以至于您说我刚会走路时,一见到它,就步履蹒跚地跑过去、趴下来,对准羊奶就开荤,常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终于明白:小时候,有妈的地方,有奶;长大了,有妈的地方,是家。如今,年过半百的我,其实也挺满身疲惫,却因妈不在了,而无家可归;却因妈不在了,而一夜成人。
妈妈,想到这里,我要汇报,我回家的路途其实很顺利。大家都担心疫情当下回不了家,也没有我回来的打算。一开始我也不抱太大希望。后来您看到了,我的上司和同事个个都是肉身,听到母亲病重病危的消息比我还急。责问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情况,责怪我在这个还坚持处理各种工作,责备并催促我赶紧办理请假手续,抓紧启程回家。有个领导心平气和又无不委婉地微信我“自古忠孝难两全,为国尽忠可以用一辈子,然子欲养而亲不待”。家乡这边,我一开始还手足无措,后来单位有一聪明“小脑瓜”告诉我,各地都有防控政策,特殊情况,做好措施,报备就行。可不,这一路特别顺利,四省14市都通过大数据了然我行程,一路提示,一路“护送”,堪比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
妈妈,想到这里,我要祝愿,您活在天堂里一定很美好。妈妈,咱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您待人平和,温婉善良,到哪儿最终都“吃香”。咱家后代,也如您的教养,悉数得以传承,待人接物不偏不倚,老实正直,个中虽无大起,然并无大落。听说“那边”科技也发达了,跟“这边”共用一条无形“数据链”,路过跟流经咱村惠济河一样的“忘川河”上的“奈何桥”,你要忘掉那些“孟婆汤少喝点,保持清醒,便于转世”曾经的小道消息,如实填写各类资料。他们知道您的“前世”,定会优先安排您的“来生”。我想,他们会先让您见到我的父亲,您要告诉他老人家,22年前,我同样因为工作原因,未能最后见他一面,也只拿“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来安慰自己,一如对着几个哥嫂以“养口体”和“养心智”无区别来慰藉自己。妈妈,我的五个哥嫂,他们都很优秀,都很孝顺。你那个临走之前拉着不放、放心不下的老四,我们哥几个以后对他也长点心。对了,妈妈,如果看到有测核酸的,您也去“撩”一下吧,拥有健康“小绿码”,到哪行走都不怕!
妈妈,最后,您就再让小儿任性一回吧。若您地下有知,我这一回,便对着您的身份证----我唯一想要带走的遗物----长跪不起!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