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卡在遗物清点现场。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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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家人共用的一套茶具被找出来,妥善地放在书房的陈列柜上。它成为了一种纪念品。“我会常常想到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委托人母亲说。
在一位逝去的老先生房间里,西卡曾发现一张用过的巧克力包装纸,在背后清晰地写着“某某的遗物”,那个名字是老先生早已故去的妻子。“一张有爱的,又令人有点悲伤的纸”。
李冉父亲爱抽烟,爱用老式香皂洗手,他的衣服上混着烟草味和老式香皂味。她担心,妈妈看到衣服、闻着味道会特别难过,最后都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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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思雨
责任编辑|何海宁
父亲是58岁时病逝的,年纪不大,一时间让李冉难以接受。那是2020年的10月,处于新冠疫情期间,丧事一切从简。大概在父亲离世后的第五天,李冉匆匆整理父亲的遗物:“我为最爱的父亲,做了他的遗物整理师”。
有一些旧照片。父亲年轻时常外出,在李冉入学、考试的重要人生节点,父亲总是缺席。待到她上大学,两人才重新走近彼此,那时的父亲已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可照片上有的是刚参加工作时的他,有的是刚步入婚姻时的他,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气风发。
有一身西服。印象中,父亲喜欢穿Polo衫、卡其裤、夹克、运动装,可衣柜里却有一套熨帖齐整、套在防尘罩里的西服。李冉曾想过,结婚前给爸爸买身西服,挽着她走向人生下一个节点。
有一份体检单。它被压在文件的最底下,报告的结果可以说糟透了,糖尿病、严重肝硬化……父亲的健康问题缘起于2018年,其间他曾几次承诺不抽烟喝酒、定期体检。2020年上半年,他做了这份体检,却从未提起。他忍着病痛上班,假期里还为李冉做饭。李冉懊恼,为什么没有更上点心,没有更强硬地督促父亲看病就医。
有一箱未派发完的口罩。父亲在单位工作三十余年,与单位领导、同事关系融洽,是“老好人”。2020年初疫情时,单位四处找口罩等抗疫物资的时候,父亲搞到五箱口罩。那是大年初四,父亲偏要一个人去医院取,最后是李冉劝说着陪他去。“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没有照顾好的人,却把口罩照顾得井井有条,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父亲离开后的第一个父亲节,李冉在韩剧《Move to Heaven:我是遗物整理师》的豆瓣讨论区写下这些感受,心里轻快多了。她说,这是一个重新认识父亲的过程,“看到这些东西,感觉这个人还跟我在一起,因为他的东西还在,他的照片还在,这个人还没有离开”。
在国内,遗物整理是一个远未成熟的行业,几乎无人专职从事。只是,有零星的整理师在不断尝试:他们协助逝者家属整理庞杂的物品,配合司法机关进行遗物清点工作,倡导生前整理、生前预嘱。在这个过程中,遗物整理师也在反观自己的生死观念,追问生命意义。
1
怀着敬意而非处理垃圾
西卡是一位居住在上海的90后家居整理师,三年前开始接触遗物整理。在避谈死亡的文化背景下,她大概是少见被称为“遗物整理师”的人。
她在2018年上了一次小手术台,面临失明的风险。在那个时间段,她曾密集地看书、看纪录片,迫切地想了解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是在那之后,她决心辞去广告业的工作,“我决定要做一份切切实实用自己双手影响到别人的工作,哪怕只能做到一点点”。
选择入局整理行业,是受到日本影视剧《我的家里空无一物》的影响,她从自己生活开始“断舍离”,思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2019年,她专程到美国学习整理,又从亲人朋友的房间试手,慢慢地,找到了自己的整理思路。
当家居整理的口碑慢慢建立起来后,她开始琢磨着把“整理”和自己关心的“大命题”结合起来,做遗物整理。为此,她向律师、公证员求教意定监护、遗产管理的内容,参与“死亡咖啡馆”的讨论,有时还往墓地跑,拜访殡葬行业的人。
事实上那段时间她四处碰壁,通常在线上找到殡葬从业者,线下见面,“搭讪”半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最长的一次是遇到一个在墓地工作的姑娘,带着她逛了一圈墓地。
转折点发生在2020年初,武汉疫情尚未结束,人们被一种愁绪笼罩。西卡在媒体上看到逝者物品的报道,想着到武汉去,为逝者家属整理遗物。她联系了近百个武汉居民,最终三位逝者家属答应了。
这是西卡“遗物整理”想法的第一次落地。在逝者敖醒吾的遗像前,西卡默哀、鞠躬。紧接着,书房内的物品被一件一件地陈列在地板上,逝者父亲的毛笔、水写字帖,母亲收藏的卷笔刀,父亲送给儿子的文房四宝等等。当一个人用过的东西被完整地陈列出来,常令人感慨,怎么会有这么多。整理的方法是一样的,分别给每一件物品分类,决定去留,做好标注。
最后,一家人共用的一套茶具被找出来,妥善地放在书房的陈列柜上。它成为了一种纪念品。“我会常常想到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委托人母亲说。
这次整理的过程被媒体以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下来,打动了许多人。西卡也把遗物整理写进了自己的业务介绍,“怀着敬意而非处理垃圾的态度,将物品分类装箱,标注说明,清理并还原一个新的房间”。
尽管如此,遗物整理依旧是整理行业里的一个小分支,是一项少见的业务。“专职做遗物整理的还是很罕见的。”留存道整理师王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只在一次家居整理的案子当中偶然遇到过。“留存道”是整理行业的头部企业,在全国各地设有培训公司,但在遗物整理方面并无特别的培训。
另一家“艺恩整理”公司曾在2019年召开“关怀整理的研讨会”,其中特别探讨了生前整理及遗物整理的概念。整理师清洪曾参与那次研讨会,但在实际的工作中,却没有真实地遇到“遗物整理”的需求。
有时候在家居整理中遇到一些遗物,客户常见的态度是不愿意展开这一段。“其实也体现了我们中国人对生死的这个态度,还是会带有回避的。”清洪说,整理公司本身还要生存,自然也比较少开辟这块业务。
2
有着妈妈味道的衣服
遗物整理在国内并没有成熟的方案参考,各个整理师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摸索。
西卡强调,自己从事的遗物整理与影视剧中的呈现相距甚远。韩剧《我是遗物整理师》由韩国作家金玺别的散文集改编,作者本人从2007年成立专门的遗物清扫公司,主要以打扫死亡现场为主。“它更多地在叙述地面怎么扫干净,如何消毒、清理,最后要把墙纸也撕掉”。
同样的,2011年日本曾出版“遗物整理人”的畅销书,西卡特意在网站上找新闻报道中的人及作者,发现他们也偏向特殊清扫工作。至于物品,大部分会被扔掉,不需要分类。
“我的重点在物品上,从家居到生命都是围绕着物品进行,我认为我的工作是通过物品去连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西卡说。
到武汉整理遗物时,西卡被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打动,报道里说他感染新冠后,还随身带着曲谱进了病房。西卡猜想他一定是热爱生活的人,待她真的走进老人的家里,才发现老人会萨克斯、大号、小号等好多乐器,老人的梦想是在小区里组建一支乐队。
在另一位逝去的老先生房间里,西卡曾发现一张用过的巧克力包装纸,其中一面标注着巧克力的生产说明,在纸张的背后,清晰地写着“某某的遗物”,那个名字是老先生早已故去的妻子。“一张有爱的,又令人有点悲伤的纸”,西卡发现,老先生保留了许多妻子的遗物,同样做了标注,这张大概是他妻子生前很喜欢吃的巧克力品牌包装。
“遗物不是随意丢弃的垃圾,其实是一个人精神、意愿的集中体现。”西卡说,整理遗物也是与逝者的一次对话。
整理师王薇有着类似的感受。委托人宝儿通过中间人辗转找到王薇,起初只是说要帮忙整理衣柜,接触以后,这个活泼的90后女孩才低沉着声音说:“是妈妈的衣服,妈妈生病离世了。”
宝儿的家里种了不少花草绿植,收藏了各类石头,厨房里则摆放着不同样式的陶罐。这些都展现出物品主人的性情,生活应该是丰富的。但直到整理衣物时,王薇才发现宝儿母亲的另一面。
房间里除了偏运动休闲的常服以外,还有许多警察的制服。她原是一名公安刑警,有不少获奖证书、勋章。此外,宝儿母亲生前还收藏了不少旗袍,“硬朗的着装下还有着一颗爱美的心”。
宝儿母亲的衣柜有些特别,大部分是采用榫卯结构的中式衣柜,轻易无法改动柜体构造。但王薇觉得,这么多精致的旗袍藏在百纳箱里太可惜,于是他们抬起衣柜的一块暗格盖板,改造出一处长衣区,放上一套警服以及选出来的几件旗袍。获奖证书和勋章则摆放在书柜展示区。
整理结束时,宝儿刚加班回家。王薇记得,她看到母亲的衣服时,眼眶就红了。她说,以后可以打开柜门看到有妈妈味道的衣服了。
李冉也对父亲衣服上的味道印象深刻。他爱抽烟,爱用老式香皂洗手,于是他的衣服上混着烟草味和老式香皂味。在他待得最久的办公室,他常穿的羽绒服上,这种味道格外浓重。她担心妈妈看到衣服、闻着味道会特别难过,最后都扔掉了。
经过整理后,宝儿母亲的部分旗袍及常用制服挂在长衣区。 (受访者供图/图)
3
老龄化社会的需求
在武汉为新冠逝者整理遗物后,西卡没有接到更多遗物整理的案子。直到2021年7月,上海的一家公证处联系西卡进行“遗物清点”工作。
所谓的“遗物清点”工作,主要是基于民法典中确立的“遗产管理人制度”,遗产管理人基本职责包括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向继承人报告遗产情况等。现实中的遗产管理人,比如律师、公证人员、居委会等,并不具备快速清点的技能,于是便委托西卡这样的整理师,对逝者遗物清点、记录遗物清单。
在这个案子里,逝者是87岁的漆畹生先生,没有儿女,生前通过“遗赠抚养协议”将自己的房产留给照顾他的护工。公证员执行遗产继承手续时,需要做遗物清点工作,于是找到西卡协助。
在整理现场,西卡快速地翻开物品,报出物品的名称、数量,由一旁的助手迅速在电脑中录入。西卡的助手汪悦记得,清点初期他们还注意填写每本书籍的书名、出版社,以方便遗产管理人在后期评估这些物品的价值。后来时间紧张,老先生的书籍也太多,只好放弃记录出版社这类过细的细节。近12个小时清点工作后,他们整理出一份56页的遗物清单(详见《63封家书背后:父亲离世,孤独症儿子被送敬老院10年无人探望》)。
令西卡印象深刻的是,老先生是个有心人,他已将自己的书籍做了大致的分类,一捆一捆地整理好,用纸片做了标注。
有形的物件如此,无形的关系也如此。漆畹生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严谨的法律安排。汪悦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律师,她对此颇为感叹,“他甚至考虑到了自己去世后,如何保证护工阿姨顺利领到每月的费用,为此,他设立了两个监护人,监督遗产继承的执行”。
“其实随着我们国家的老龄化和少子化,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西卡认为,除了遗产管理人这个概念以外,民法典还涉及遗产执行人、社会监护人等数个概念,是一套新的遗产继承与管理的制度。它会衍生出一些新的职业,比如社会监护组织、遗物整理人。
西卡的整理服务是按小时收费,目前遗物整理收费要比日常家居整理收费高。她有两个方面的考量,一是遗物整理成本更高,由于牵涉到逝者的遗物,需要花更长时间和家属沟通,清点记录也需要时间和人力;另一方面是做遗物整理的人才更稀少,收费自然贵。
做遗物整理之后,西卡做日常家居整理的业务受到影响。“他们(客户)会说很理解西卡做的事情,但找她整理(家居方面的)就是哪里很别扭。”汪悦对这样矛盾的想法有些不解。
但有一回,她和西卡以遗物整理师的身份到北京录制节目。录制结束以后,一些节目嘉宾围上来要西卡的联系方式,说是想找她做常规的家居整理。汪悦于是安慰西卡:你看有人因为遗物整理而疏远你,也有人因为遗物整理而靠近你。
4
生前整理:向死而生
随着对遗物整理研究的深入,西卡也在不断更新自己的生死观念。
她编写了一本名为《生前整理笔记》的小册子,其中的内容涵盖个人信息、资产、医疗、遗嘱、身后事五大板块。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理念。在日本有个词,叫“终活”,大意是为人生的终点做的各项准备活动,很多人会自发地开始做“断舍离”,整理物品,整理信息。
这样的生前整理看似简单,主要是基础的信息填写,比如银行卡账号、保险单号、日常生活缴费记录、饮食习惯、兴趣爱好,以及过往的医疗记录等。还有一部分则引用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我的五个愿望》,主要是表达自己的医疗意愿,比如在什么情况下要或不要哪些医疗服务。
西卡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试着填写这本册子,填完以后全身疲惫。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也很深入,比如紧急联系人一栏,“就像借钱一样,你要考虑关系的远近,财力能否负担,可能的紧急情况等等”,它是人际关系的考验。
另一位整理师李莹有着更形象的说法:“生前整理,我觉得就是你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吧。”她这样理解,“生前整理在一个人成年以后就能进行,不是指生了病之后,临终才做的整理。它是自我整理的很小很小的一个分支,其实是整理你对生死的态度,然后附加整理你有形的这些物品”。
李莹整理了部分医疗信息、财产密码,“但我始终想到的是我活着的时候,清单里面的后半部分我是没有做的,可能我也会觉得还缺少一点勇气吧,或者是还没有想好在未来的一些安排”。
李莹参与的生前整理讨论会上,整理师们一起做了一个练习——写出自己的百年陈词,“好多人写着写着,就把自己的百年陈词念出来,会哭,情绪波动很大”。
在西卡看来,当下谈论死亡的确是忌讳的,但又不是完全不可能。她在许多整理咨询中发现,一些年老的人想开了,会主动谈起身故后的安排,倒是儿女会阻止这些讨论:“您说这些干吗,怪晦气的”“您身体还好着呢”。西卡理解儿女身上可能背负着道德枷锁,“会觉得我要是坐下来跟我妈妈聊,是不是有点咒我妈死的感觉”。
起初,西卡家人也很抗拒她总把死亡挂在嘴边,“你一个小姑娘整天说死啊死的”。她签署器官捐赠协议后,一度不敢告诉父母。但她没有放弃分享自己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的观念逐步松动。
而她的一个朋友做了器官捐赠登记后告诉她,“今天我跟我妈说这个事,她竟然没有反对,反而很支持”,这甚至增加了他们母子之间的互相了解。
李莹有个10岁的儿子,生活中也会问及与生命、死亡相关的问题。李莹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她慢慢开始不再闪躲。“我自己也在练习,但我会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他,问他的感受是什么,妈妈的想法是什么,在交流中共同成长”。
(文中李冉、西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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