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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屏幕,在凌晨时分跨过数千公里,跨越东部与西部,乡村与城镇,连接并改写了晓艳、刘婉婉与徐敏们的命运。
文|王木
编辑|悠米
“哇呜……”一阵啼哭惊醒睡梦中的晓艳(化名)。她用手臂把六个月的小儿子揽到胸前,一边喂奶一边迷迷糊糊摸索枕边的手机。屏幕显示,凌晨1点。
尽管眼皮打架,晓艳还是刷了会儿短视频。这是一天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刻。白天干活、带孩子、做家务、照顾老人,晓艳像个陀螺时刻转个不停。丈夫到沿海打工后,她留在贵州老家,照看一家老小。
屏幕的另一端,1500公里之外的浙江义乌,刘婉婉刚刚收工——她是晓艳关注的一名快手电商主播,小时候留守河南农村、长大后独自在义乌打拼、抚养两个孩子的单亲母亲。收好三脚架、补光灯,清理完散落桌上的商品,刘婉婉拿出笔记本复盘一天工作,并不时拿过手机回复视频下的评论,等到忙完一切,已是凌晨2点。
▲ 图/刘婉婉提供
此时的山东临沂,徐敏仍在忙碌着。在镜头前亢奋地持续直播7-8个小时后,带着嘶哑的喉咙,切换到自己最喜欢的“沉默模式”——不发一言,只看看后台数据、琢磨其他主播的视频,再亲手做几道小菜。这个1994年出生的女孩,从农村长大,进过工厂、做过售货员、开过工厂。但她更令人熟知的身份,是快手上拥有千万粉丝的“徐小米”,一个销售量过亿的主播。在她的直播间里,每天涌进数以万计的宝妈,买女装、零食和全家人的日用品。
一块屏幕,在凌晨时分跨过数千公里,跨越东部与西部,乡村与城镇,连接并改写了晓艳、刘婉婉与徐敏们的命运。
1
十字路口
短暂休息两三个小时后,刘婉婉就迎来忙碌的一天:6点起床、准备早餐、送儿子上学、拍摄剪辑、上传视频、选品准备、接儿子回家、辅导作业、待孩子们睡下后从晚8点直播到午夜12点,复盘工作收拾整理。周而复始。
“别人玩快手是‘努力了就行’,我是拼命”,刘婉婉自嘲,声音嘶哑、语速飞快。她不想再经历像2017年1月时的“凛冬”——和丈夫的十年婚姻走到尽头,靠父母资助开办的游乐场濒临倒闭。每月7000多元的房贷、独自抚养两个子女的日常开销,压得她喘不过气。
2018年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曾对国内十城市的单亲妈妈生活状况做过调查,在参与调查的单亲妈妈中,超过60%月收入低于4000元。育儿和工作难以兼顾,将她们推入困境。世俗社会的误解与嘲笑,无处排解的苦闷,更让她们中的多数陷入抑郁的深渊。
游乐场关闭后,刘婉婉只好当起了临时工。做过快递员,但因为上夜班,不便照顾两个孩子,她只能白天当货车司机,晚上从市场带回小手工品做加工。“买得最多的是挂面,5块钱一把,我们娘仨能吃好久”,刘婉婉苦笑着回忆过往的拮据。但相比经济上的困难,旁人的议论与嘲讽、子女们生病或受伤时的无助,才是真正寒冷的暗夜。
一个雨夜,刘婉婉带着儿子骑电瓶车,接女儿回家。途经十字路口,湿滑的路面让电瓶车失去平衡,她和后座上的两个孩子摔倒在地。“妈妈这太危险了!”被雨淋湿的女儿边哭边问,“咱们家以前的车呢?”刘婉婉把已到嘴边的解释咽回肚里,心里只不断冒出一个念头,“以后再也不要让孩子坐在电瓶车后面风吹雨淋”。
在另一个十字路口,徐敏也遭遇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危机。
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徐小米”。只是一个在鲁南村庄里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弟妹中度过童年的农家姐姐。17岁时辍学打工,靠着在邻村的食品厂记账、到电子厂安装组件,到县城销售油漆、贩卖家具等各种零工,徐敏积攒下2万元。
揣着积蓄和三十多万银行贷款,徐敏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汽修厂,每天五六点开车出门,到交警队到工厂推销业务。不料市政建设,厂门前新建起的高架桥拦下所有的来人和车辆,修理厂生意日渐萧条濒临倒闭。而同一时间,父亲在照顾生病的祖父之际,也突发脑炎失去了全部劳动力。
23岁的徐敏意外地迎来“中年危机”。弟弟还在上学,母亲在外打着零工,只有她一人往返医院照顾生病的父亲和祖父,面对工厂倒闭后三十多万的债务。
睡觉时,开车间隙,徐敏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怎么办,饭都要吃不起了”。一次,因为过于疲劳,她竟在开车时睡着,在一个十字路口撞上了路肩,车辆侧翻。捡回一条命后,徐敏第一个念头是,“我得好好赚钱了”。
2
一个机会
对于刘婉婉和徐敏,转机都源自一场直播。
刘婉婉无意间在快手上刷到同城的一个宝妈直播,发现她仅靠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在直播间里和网友们聊聊天,就能卖货挣钱。
此前,刘婉婉只将快手视为疗伤的树洞,离婚后她在直播间听网友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听别人的故事,解自己的心结”,同时也发现,原来有那么多单亲母亲。
根据2010年中国妇联的一项调查显示,平均每6个中国的离异家庭里,有5个是由妈妈抚养孩子。随着离婚数据攀升,据估算,独自抚养子女的单亲女性正在以每年220万的速度快速增长。这是一个数量庞大却在日常生活中被迫“隐形”的群体,在世俗的误解与生活的泥淖中,失去自己的声音。
“既然宝妈们拍拍日常生活能火,带孩子上班干活做饭能上热门,我为什么不试试?”刘婉婉立刻买了支架,拍摄并上传自己的日常生活视频。刘婉婉把自己的快手账户名,郑重地改为“婉婉吖单亲妈妈生活日常”。她想在荆棘丛中,也蹚出一条路。
没有人教,也不知道跟谁学。快手平台上的视频,成了刘婉婉最初的老师——在快手平台上,输入#记录宝妈日常生活,跳出5126个作品,如果输入#记录农村宝妈带孩子的日常生活,词条下则有1.1w个作品。
▲ 图/来源于快手App截图
2019年11月,模仿着拍几个镜头、解说产品后,刘婉婉开启了自己的主播生涯——平日白天上班,晚上一边做手工活,一边就摆上手机支架,开着直播和天南海北的网友聊天。刚开始,自己的视频没登上过热门,也没有什么粉丝。偶尔沮丧之时,刘婉婉安慰自己,反正还有工作,权且将它当做日记。而且一看后台,虽然每天只挣10块、30块,却也是额外的惊喜。这意味着,每个月可以多1500元收入,可以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给孩子们加个菜。
对于刘婉婉而言,更大的收获来自“老铁”们——快手用户的一个别称——的信任和支持。一次直播,囊中羞涩的刘婉婉提到孩子们的学费没凑齐,忍不住掉了泪。一个河南老铁立马私信她,“账号发来,我给你打钱先用着,有了再还我,相信你的为人”。
而让徐敏最终成为“徐小米”的,则是另一场直播。一个朋友的妻子在直播平台上卖服装,能同时向六七千人展示。朋友建议,“说不定这是以后的趋势,你年轻还漂亮,试试呗?”
工厂倒闭后,不爱说话的徐敏做过微商、试过地推,每月只能靠信用卡度日。已经穷途末路的徐敏,决定一试。
货是老板宋健临时找的,房间是找开酒店的朋友借的,在不到30平米的屋子里,把床搬出去,衣架拉进来,点开一盏环形灯,第一场直播就仓促开播了。
没有推广也没有运营,右上角的小头像跳来跳去,在线人数最高也没超过十五人。不过徐敏和宋健没想到,竟然卖出1700元。
试播一周后,销售额破万。徐敏和老板宋健合计:这件事能做。对于徐敏而言,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成为主播“徐小米”。
3
追寻光 成为光
2020年3月8号,刘婉婉回忆,自己做了一个冒险但事后来看无比正确的决定。
快手上线了小黄车功能——产品可以挂到快手小店,视频和直播时实时展示。为保护消费者,这个功能需要支付保证金。1300元的费用,几乎占据刘婉婉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她纠结了数日,最后决定还是破釜沉舟搏一搏。
而徐敏则狠下心,一连几个月不回家,住进酒店,搬来设备,继续开工直播。彼时正值疫情,她唯恐在家遭遇隔离。在过去一年里,公司的业务才刚有起色,她担心突如其来的任何变故,都将让过去的努力化作泡影。
对于直播,徐敏说自己其实没有像外界所言的那么多“直觉”,只是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踏实地干。
最初的一两年里,徐敏身兼数职,除了直播,还要选品、打包、熨衣服。每天早上八点出门去市场选品,中午12点前赶回公司开播。有时候顾不上吃饭,就饿着肚子直接上,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再迎来循环往复的另一日。2019年后,公司开始梳理组织架构,优化分工,她将更多精力集中于选品,也干脆过起了睡在直播间隔壁的“一点一线”生活。
刘婉婉和徐敏的笃定与拼命,在2020年的双十一结出果实。
双十一时,正值各类优惠活动叠加,半年里在摸索中积累了经验的刘婉婉,在一周时间里挣得了2万元。这几乎是她打零工一整年的工资。回想起那个在十字路口滑倒的雨夜,刘婉婉揣着这笔“巨款”,毫不犹豫地购进一辆二手车。
也是在这个双十一的“徐小米·112超级宠粉日”专场,徐敏化身的“徐小米”,从傍晚6点直播到次日凌晨2点,在镜头前不停地介绍商品,声音从高亢到嘶哑。直播间的在线人数,从平日里两三万,涨到四五万,最高时达到了十三四万,刚上线的商品,几分钟内就被一抢而空。在运营人员的电脑上,销售额一路上扬,最终,荧幕里的数字定格到“亿”元级别。
▲ 图/来源于快手App截图
徐敏终于不再担心负债。但即便走下了直播间,工作依旧是她最大的“消遣”。平时没有爱好,周末从不逛街,不管上节目、接受采访,就穿店里几十元一件的衣服。除了自己下厨做饭,就是偶尔出去吃顿美食、涮个火锅。买过唯一的奢侈品是房子。“原来打工的时候,看到城里灯光这么多,我就想,那么多灯光,什么时候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这盏光,她以另一种方式,带回了从小生活的村子。她给老家捐资安了路灯,过年时除了给乡里的老人送米送面,还给不少家庭送了棉被。“同事们不理解,因为我们那边要不留守儿童、要不留守老人,很多人盖的被子棉花都露在外面,发硬结块了。咱们被子卖得挺好的,让他们也盖着试试”,徐敏解释。
绝处逢生的刘婉婉,也成为120万粉丝眼中的一束暖光。她在后来快手组织的“出门带货”活动中成长迅速,学会了分析受众、针对性地挑选产品、进行质量把控……自2021年5月起,刘婉婉辞掉临时工作,一边做全职妈妈,一边做快手电商主播,终于跳出了低收入陷阱,换了房接来父母、把两个孩子接到城里接受教育。一个老铁在刘婉婉的直播间里留言,“婉姐,你就像一个小太阳,你照在那里,当我冷的时候,就来看看”。
4
我们就是她们
在快手,刘婉婉、徐敏这样的电商女主播目前一共有超过1300万,她们一半以上出身小镇乡村。在快手,也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农村宝妈、单亲母亲、卡车司机、工厂小妹等。
刘婉婉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参与到一个循环: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因为一场宝妈的直播,抓住了“希望”,逃离了困境。而如今在自己的粉丝里,她发现了许多人,也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深陷泥潭但又不甘命运。
晓艳就是这样的粉丝之一。在一个喂奶后失眠的深夜,晓艳给刘婉婉留言,“婉姐,我可不可以像你一样?我就是一个草根,我也想像你一样,通过快手,改变自己,我不图在网上大富大贵挣多少钱,或是像你这么优秀,只要让我一天能挣50,给孩子吃饱穿暖就行”。
循环的一端是“看见”与“信任”。通过一块屏幕,一段视频,一场直播,那些通常看不见的农村宝妈、单亲母亲、卡车司机、工厂小妹,可以发声,被看见,形成彼此支持的社群。
另一端则关乎“价值”与“重生”。同样借助这块屏幕,那些来自乡间、工厂、家庭里的经验,借助带货,重新获得在传统市场中难以被认可的价值,转化为经济收益,获得经济自主的可能。
“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和粉丝是朋友”,徐敏觉得,除了正处电商直播的风口,自己能销售破亿,离不开构成粉丝绝对主体的三线城市和农村家庭宝妈,“倒不是说我有多懂她们,而是我就把自己放在她们的位置”。换言之,我们就是她们。
她一向拒绝带货乡村场景下不实用的商品,“(衣服)光长得好看,可穿身上扎人,又不能水洗,农村没有干洗店,怎么保养?”
在快手,通过让女性发声、被看见,形成社群、彼此信任,再通过市场的纽带,彼此获得经济自主的可能。在这样的循环中,贵州遵义的晓艳、浙江义乌的刘婉婉、山东临沂的徐敏,结成姐妹联盟。而这个联盟还在不断扩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刘婉婉说,今年想开一个工作室,把自己这些年探索的经验,教给那些还在挣扎中的宝妈。徐敏则打算,多培养一些主播。
在这样的联盟中,来自乡土的女性们也开始有机会做自己。徐敏多年来高强度工作,身体已不堪重负。她打算,未来亲自直播的频次会逐渐减少一些,“我现在28岁了,想结婚生孩子”。而刘婉婉则期待,等子女们上了大学,她就开着自己的小破车去环游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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