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结弦在北京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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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表演赛,羽生结弦亲吻冰面  图/视觉中国

“北京冬奥会是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中,令我收到最多大家支持的比赛。”羽生结弦说。

2月20日奥运表演滑结束后,即将走出首都体育馆时,羽生突然独自跑回冰场,亲吻了冰面。“虽然比赛有苦涩的部分,可我还是好喜欢这块冰啊。”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图 / 新华社提供

编辑 / 徐梅 陈雅峰

2月20日,北京冬奥会闭幕式进行中,羽生结弦通过日本奥委会(JOC)发布了留言,第一句道:“北京冬奥会是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中,令我收到最多大家支持的比赛。”

毫无疑问,日本花滑选手羽生结弦,也是迄今为止在中国受到最多关注的冬季项目外国运动员。自2月6日抵达北京起,他每天都被挂在微博热搜榜上,几度成为头条;因为来自各国的采访申请太多,日本奥委会不得不为他专门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配有八种语言的同声翻译;而早在奥运会开幕前,北京奥组委就收到了两万多封寄给羽生结弦的信件和加油卡片。

▲2月2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表演滑,“冰墩墩”不小心摔倒后,羽生结弦(中)与选手们纷纷上前帮忙

去年10月,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收到的“嘱托”并写道:“我看到(有日本民众)发声:‘现场加油,就拜托中国观众了’。交给我们吧!”羽生结弦完成比赛后,华春莹用日文连续发了两条帖文为排名第四的羽生加油,说道:“大家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动。中国观众的爱与热情,相信羽生结弦选手一定都接收到了!”

正因为付出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接受现在的我是幸福的

2月12日,日本奥组委宣布,羽生结弦将于两日后召开半小时的新闻发布会。

这一消息引起了各方猜测,关于羽生结弦伤病、年龄、竞技状态、过往成绩的讨论最终都汇总成一个疑问:他是否要宣布退役?

在花滑男单的历史上,除了普鲁申科,其他顶尖选手最多参加三届奥运,并且最后一届往往抱憾而终,比如陈伟群、浅田真央、金妍儿。这个项目留给老将的圆梦机会,实在是太罕见了。

▲2月1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子单人滑自由滑比赛,羽生结弦在比赛中

有趣的是,在羽生结弦赛后,普鲁申科录制了视频给他打气说:“别灰心,你已经是传奇了。希望你可以多坚持4年再参加奥运会,我都参加了4届,你也可以。”二十年前的盐湖城冬奥会,是羽生心中最棒的冬奥会——亚古丁与普鲁申科难分伯仲,都留下了经典作品。那年,小羽生对着镜头说:“真想成为第一个获得奥运冠军的日本选手啊,真想啊。”

2月14日傍晚,发布会开始。羽生结弦首先感谢了赛事各相关方,随后赞扬了冠军陈巍,最后表达了对北京这块冰场的喜爱。

对于“是否会参加下一届冬奥会”这一焦点,他回答说:“下一届冬奥会在哪里开什么的我都还不清楚。不过今后我也会作为羽生结弦,珍惜自己最爱的花样滑冰,努力做到(自己的)极致。”

是否退役仍无定论。羽生说自己无法给未来一个明晰的说法,因为思绪还是混乱。

▲2月7日,羽生结弦在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训练馆进行赛前训练

花样滑冰除了竞技的形式,也有纯粹的表演形式,即通常说的职业“冰演”。

花样滑冰比赛的传统,是在赛后进行一次“冰演”,即表演滑——男单、女单、双人滑与冰舞四组选手,齐聚冰场,呈现一套自己喜欢的节目,且不需要为了分数做编排。2月20日,北京冬奥会举行了表演滑,“个人认为,在什么领域滑冰不重要。难得有了这么高的知名度,希望能以我自己更能接受的形式,继续为大家带来更多具有观赏性的羽生结弦的花滑表演。”表演前,羽生说。

▲2月2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表演滑,羽生结弦出场

羽生在表演滑中的曲目为《春来》,这是他为震后日本所作。11年前,这场9.0级的“3·11东日本大地震”被称为二战结束以来日本面临的最严峻的灾难。羽生的家乡仙台距离震中不远,受灾严重,冰场也在地震中被毁。此后,他参加了大约六十场冰演为家乡募捐,借此训练。“希望大家能在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感受到不同意义的春天来了。”他当时说。

这部旧作对羽生结弦格外有意义。“《春来》旋律响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是喜欢花滑的,曾经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甚至快开始厌恶冰的时候,就在这种无可救药的时候,拯救我的是这样的钢琴演奏。”

▲2011年,地震导致冰场受损,羽生结弦参加了约60场冰演,把冰演当作训练

脚伤未愈,为了完成表演,他服用了规定剂量六倍的止痛片。表演中他俯身贴着冰面滑行,捧起一把碎冰抛向空中,继而舒展双臂,畅快滑行,再以大一字收尾:春天来了。

很多年前,少年羽生结弦以其极富感染力的演绎、独特的东亚风格受到关注时,西方记者常常问他,你想成为艺术家,还是运动员?前几年,他说自己想成为“艺术运动员”,后来他说,自己最终想成为“艺术家”。

表演滑尾声,羽生与中国选手金博洋分立冰场两端,来了一段对称旋转,再即兴地一同滑了半场蟹步舞。他们交好多年,媒体拍到过许多他们在一起欢笑的样子。如今,他们都到了自己竞技生涯的转折点。

▲2月20日,羽生结弦(左)和中国选手金博洋在表演滑中  图/视觉中国

与过往一样,羽生结弦在全场表演结束后,并不立刻离开。他留在冰场边,向观众鞠躬致谢,大声喊出“谢谢”。在混合采访区接受完采访后,一位中国记者用日语对他说,欢迎你再回北京。

在即将走出首都体育馆时,羽生突然独自跑回了冰场,亲吻了冰面。“虽然比赛有苦涩的部分,可我还是好喜欢这块冰啊。”

在表演滑前一天的排练中,羽生在散场后独自留下,与志愿者一起补冰。他抓起桶中的碎冰,撒在冰面被冰刀压出的坑上,再用手压实。

作为在全世界最受关注的冬奥选手之一,日本选手羽生结弦在中国受到的欢迎令海外媒体惊讶。但这不就是奥运精神么,是体育与艺术,将我们连接在一起。

比赛失利当天,羽生结弦反复说着:“努力是没有回报的啊。”十天后,在离开北京前,他好像对此有些释然,说:“这次奥运会成为了我无法忘记的‘我的宝物’时间。这是一段对我今后的人生非常重要的经历,令我对努力的意义与结果的价值有了深深的思考。正因为付出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接受现在的我是幸福的。”

训练场上的重温,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滑

2月14日,赛后第四天,羽生结弦出现在北京冬奥会的训练冰场。

比赛完成当天,记者拍到他手中拿着的冰袋,外界才得知他在比赛前一天的练习中扭伤了脚。“如果是普通的比赛的话,可能训练受伤之后就退赛了,”他后来说。但在奥运中,他选择在出场前十分钟注射了止痛药,以没有知觉的右脚完成了比赛。

“脚踝要静养十天,(所以)今天其实是不能去滑的。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去滑。”他说,“今天去滑了,我真的心情非常好,让我觉得我果然还是喜欢自己的花滑。”

此后,在北京的每一天,羽生结弦都出现在了冰场上——尽管这并不符合他的康复要求。《歌剧魅影》、《巴黎散步道》、《Let Me Entertain You》、《巴黎圣母院》、《罗密欧与朱丽叶》、《希望与遗赠》、《星降之夜》、《肖邦第一叙事曲》等等,这些陪伴他获得过荣誉的作品,他在那几天里都以简化部分跳跃的方式,重新表演了一遍。

羽生重温的第一个作品,是北京冬奥会失利的《与天共地》,讲述的是日本战国大名上杉谦信的一生:“我喜欢竞技,喜欢战斗,无法抵抗战斗给我的刺激,但是,战斗也有不能赢的时候、很痛苦的苦恼。我感觉到和上杉谦信的‘战斗’的价值观相呼应的地方。”他曾经解释道。

而在北京训练冰场的最后一个重温,是他在平昌冬奥会上的夺冠作品——《晴明》,讲述的是日本平安时代,具有法力的安倍晴明驱逐妖怪的故事,一个胜利者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平昌最后的那时,是我一生无法忘记的时刻。可能没有让大家看到我全力以赴去滑编排步法的机会,能向大家展示我全力以赴的接续步法真好。”他在北京重现《晴明》时说。

▲2007年11月,全日本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羽生结弦自由滑《火鸟》得分排名第一

比赛日一天天过去,需要在冰场上练习的选手越来越少,逐渐只剩下羽生一人。每一曲毕,现场的志愿者都为他鼓掌。有一回,在他离开时,场边的志愿者突然集体向他弯起胳膊,比出爱心。羽生愣了一下,就迅速笑容满面地比回了一个爱心。偶尔,他滑到场边问:“你们想看什么?我都会哦!”

过去两年,因为疫情,他无法前去加拿大训练,也见不到自己合作了近十年的教练团队,只能每晚在仙台冰场独自训练。“我总觉得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陷入到了黑暗的深渊。”

在北京的冰场,羽生带着回忆完成了重温。“我打算把迄今为止花滑人生中落下的东西全部都做一遍。因为是现在,所以我可以做得到。《巴黎圣母院》没能在节目里跳出4S,《肖邦第一叙事曲》的4T也是(当初在比赛中都没能完成)。”他说,“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呢,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我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滑。”

“我的内心和9岁时的自己没有变化”

竞技体育,就是一个不断有运动员爬到山顶、也不断有运动员下山的过程。羽生结弦,或许是现役运动员中最为明白“迭代”含义的人。

2014年,羽生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在团体赛中,他目睹了偶像,传奇花滑运动员普鲁申科以一套自己的精选集《最好的普鲁申科》完成谢幕;在男单比赛中,羽生战胜了当时的世锦赛三连冠陈伟群,获得冠军。长于步法、跳跃微逊的陈伟群,在随后四年成绩不断下滑,以平昌奥运会第九名结束了自己的竞技生涯。

随着花滑比赛规则的修改,跳跃得分的占比在近年逐渐升高,年轻选手越来越占优势——他们有着未经伤病缠累的身体,与更为精巧的跳跃技术。有十多年的时间,男单的顶尖技术难度不过从多个三周跳发展到两个四周跳。然而,自2014年进入平昌周期后,顶尖男单在自由滑中的四周跳个数,从两个跃至五个,甚至六个,四周跳类型也从两种发展成五种。

羽生结弦曾拥有最高超的跳跃技术。2012,17岁的羽生第一次参加世锦赛,带去了全场技术难度最高的自由滑,被加拿大广播公司CBC称为“一个超级明星就此诞生”。而后,他成为历史上首个在正式比赛中完成4Lo跳(后外结环四周跳)的选手。

▲2月1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子单人滑自由滑比赛,羽生结弦在比赛中

2018年,羽生结弦在平昌奥运会卫冕。而在那次比赛中,美国选手陈巍首次在自由滑中完成了六个四周跳。四年后,陈巍的短节目打破奥运纪录、自由滑和最后的总成绩皆打破了世界纪录,如愿赢得北京冬奥会金牌。

陈巍一直被诟病过于重视跳跃,忽略步法,也缺少艺术感。而作为唯一连接了竞技花滑两个不同时期——绝妙的步法与精准的跳跃——的运动员,羽生结弦非常清楚,陈巍代表着当今花滑的竞技方向。

“陈巍拥有所有当今的花滑项目追求的东西。能以那样的准确度连续跳成4周是很厉害的,因为我自己是没办法以那样的准确度连续跳成四周跳的。”羽生在赛后说,“我比谁都想要夸奖他,比谁都想跟他说恭喜。”

▲2月1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子单人滑自由滑比赛,美国选手陈巍在比赛中

在北京,几乎所有花滑选手都知道,羽生结弦是为了挑战自己而来。“我也是羽生结弦的粉丝。”陈巍在回答如何看待羽生比冠军更受欢迎时说。

“羽生结弦参加比赛已经不是为了和其他选手竞技,他更多是展现自己,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来,不是为了奖牌。因此,他依然有动力不断自我完善与进步。”女单冠军谢尔巴科娃说。

9岁时,羽生结弦完成了1A跳跃,那时候他想,4A似乎也是可以做到的嘛。“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9岁时的自己,那个孩子一直在让我去挑战4A跳跃。其实我的内心和9岁时的自己没有变化,只是长大了一些,所以我们一起完成了这个跳跃。”他在北京说,“最重要的是,一直在摸索4A的时候,最终在技术上我还是追溯到那时(9岁)的Axel跳。”

▲2004年10月,9岁的羽生结弦首战全日本初级花样滑冰锦标赛B组并夺冠

他格外珍惜9岁的自己。“只是要论精神的话,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最强、最闪耀的,”他说,“那时我觉得我比谁练得都多,是能够抱着‘我比谁都厉害’的想法完成练习的。这种想法在参加奥运会时就变得最为重要。”

在北京男单决赛自由滑的结尾,他将双手举向上空,停留了6秒钟。“这和我9岁时滑过的《来自俄罗斯的爱》的最后动作是一样的呢。我把那时候的自己与现在重叠在一起,有各种感情翻腾着。”

“虽然没法自己夸奖自己,但我希望有人能来夸夸我”

十年来,这是羽生结弦第一次在世界大赛中无所收获。在短节目中踩到冰洞,跳空一个4S跳后,羽生又在自由滑中挑战4A跳时,落地摔倒。

完成了自己北京冬奥会比赛的全部动作后,他向四面行致谢礼:右手贴在胸口,鞠躬九十度,然后以一个漂亮的大弧线滑向场边。他弯腰对着冰面说了句:“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让我在这里跳跃。”然后如过往那样,双手触冰。后来羽生结弦说,当时心里想的是:“努力是得不到回报啊。”

完成4A跳是羽生在过去四年里的全部动力。27岁的他,在单人花滑中已经是排得上号的大龄选手,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保持顶尖的竞技状态。

整个北京冬奥周期,羽生结弦都在与4A死磕。这来自他9岁时的梦想。这一要求选手在空中跃出长达六米的弧线、旋转四周半、滞空一秒的动作,至今无人完成,并被认为不可能完成。

“能取得的我都取得了,能做到的我也做到了。所有的动力就只剩下4A了。”他说。

▲2012年世锦赛,羽生结弦自由滑《罗密欧与朱丽叶》,努力从中途摔倒中恢复过来

比赛结束后,记者蜂拥而至,羽生用了两小时,才通过短短的混合采访区。荒川静香——都灵冬奥会上曾为日本赢得首枚花滑金牌——此次随日本电视台来采访,羽生结弦看到前辈,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突然难以克制。他旋即背身,抹掉泪水,再以笑颜转身,对着镜头说:“好嘞!开始(采访)吧!”

过去四年里,羽生的成绩虽起起伏伏,但总归还是能站到领奖台上。他非常清楚,如果是为了成绩,他不应该选择性价比最低的4A跳——难度高到无人能完成,完成了也不过加一分。

“当然,如果想着‘想拿个牌子啊’的话,比如用以前的(跳跃组合)构成,只要做出完美的表演,可能就能拿到牌子了。但是,这样的话并不开心啊,没有滑冰的意义了,在我心里。跳4A去完成这个节目的心情是最强烈的。”他说。

尽管他未对冬奥三连冠抱有强烈期望,但如今4A未能圆满,奖牌也颗粒无收,确是他从未有过的重挫。

“我是赌上性命在奥运会之前去认真地训练、拼上性命去进行表演,像这样没能发挥出来没能达成目标,实话说我觉得这就是无用功啊。”他说,“虽然没法自己夸奖自己,但我希望有人能来夸夸我。”

努力未必会有回报,这并非什么新鲜道理。但在羽生结弦身上,努力往往都带来“奇迹”:羽生有哮喘,但在日常与训练中常戴着口罩,以提高心肺技能;他日复一日在练习四周跳,比如在四十多分钟里完成25次四周跳,每次,都是在一秒内完成1440°的旋转,落地时脚踝承受着五倍于体重的冲击力。2014年,羽生成为了六十年来最年轻的花滑男单奥运冠军;2018年,他在赛前受伤,两个月没上冰后空降平昌,成为七十年来唯一的男单卫冕冠军。

“不要说人类无法做成的事情,羽生可以做成哦。我会当真的。”他曾经笑着说。

他有不甘心与悔恨,但他认可了自己在北京冬奥会上的4A跳:尽管因为摔倒被扣分了,可在裁判的打分表上那是在4A的基础分上扣分,并没有因为周数不足而被降为3A。“就算那个4A被判为存周,就算摔倒,今后回顾它的时候,也会觉得羽生结弦的4A,轴细,跳跃高,完成漂亮,是令我骄傲的4A。”他说。

▲2月20日,羽生结弦在表演滑中

无论羽生结弦对未来的选择为何,离开北京后,他首先将开始治疗脚踝,放松身体。“然后再在各种考虑的基础上,去进行下一步的决定。”决赛次日,家乡仙台的车站、商铺等地,纷纷挂出了横幅:“谢谢你带给我们的梦想和感动,羽生结弦选手。”

在那里,有一条默认成文的“仙台法则”:为了保护羽生作为普通人的私生活,即使人们注意到了他是羽生结弦,也要“无视”他。让羽生结弦,拥有不被打扰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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