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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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寻   图 / 受访者提供

“我相信有缘人自会记得他,他的爱和痴可以传递。”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发自北京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江豫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2022年1月16日,独立书店模范书局创始人姜寻在库房搬书过程中,意外从高处跌落,不幸离世。消息传来,无数不同圈层的人为之扼腕叹息。为钟爱的书籍与雕版昼夜不息地劳作,乃至献出生命,成为他短暂浓烈人生的注脚。

在姜寻离去后的十多天里,我们走访了模范书局几家门店,探访他的妻子、店员、读者,以及他在艺术、出版、收藏与印刷等领域的朋友与合作者。

于我们,这同样是一次找寻之旅:一个勤勉、乐观、充满生命力,为了热爱之事倾其所有的文化人,是如何焕发光彩、烛照他人的?他从故纸堆里打捞出的文化遗产、亲身参与创作和复刻的作品,有多少亟待我们去认知,并给予应有的重视与梳理?书店经营面临着怎样的现实危机?当所有人都劝他放缓节奏,而他依然维持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执拗甚至狂热,其中有多少冲动与底气?

在姜寻51年的生命里,他从未背离自己的内心,迟疑、掂量,都抵不上想到就做的干脆。如周作人所言,“从吾所好,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

原本没想在这个时刻打扰逝者的家人。不料1月20日去书店时,店员很快给了我姜寻妻子邢娜的手机号,表示可以直接联系。

“过来吧,我就在家里。”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却果断的声音。

▲姜寻去世后,邢娜在诗空间里为模范书局四家店的读者写感谢卡  图/受访者提供

门厅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书卷和杂物。姜寻爱喝的红牛和汽水瓶空敞着口,咖啡杯里一圈圈的印渍如年轮,它们上一次滚烫已是五天前。邢娜头发蓬松,神情有些疲倦。她点上烟,开始轻声讲述16日白天发生的事情:

15号晚上他要收拾书。夜里12点我给他发消息,说你别太累了。第二天早晨七八点他走了,先要从友谊书坊把一些杂物搬到通州的库房,再从通州去三河,再带一些书回来。那天他带了两个工人,像平常一样开着个大货车就过去了。

大概中午12点多,我接到店员电话,说姜老师摔下来了,可能摔得还比较重。当时我就慌了,心脏一直狂跳,就给他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到了医院,主治医生告诉我不乐观,头着地有颅内出血。我看到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说他送来的时候瞳孔都放大三倍了……最后我就隔着口罩亲了他一下,摸了一下他身子,好像还有些温度。

丈夫的生命终结在51岁。

人前,姜寻永远风风火火,神采飞扬。“每次在教堂店里就听着姜寻的皮鞋‘咚咚咚’走进来的声音。我跟他说,你的皮鞋声音太大了,你要轻一点。他赶时间。”

赶时间的姜寻,极少有安坐的时刻。选书、补书、召集员工开会、对账、直播、搬书、做书籍海报设计,大小事情都要一一操持。读者群里每天发给大家的“早安”链接,也是他亲自编写和找图。邢娜有时不明白,“真会有人看你发的那些链接么?他说你不懂,必须每天分享的。”

▲1月21日,模范书局友谊书坊。姜寻喜欢关注和收集各种与书店、书籍有关的书。这本《因书而美》是姜寻去世前设计的最后一部书籍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几个月前,姜寻曾因心脏不适住院。藏家老友谢其章当时听说,发微信让他注意身体,“他回我的微信说得特别快,还有点囫囵,大概就说,血压220,没多大事儿哈,不用担心。”

2022年1月19日是姜寻夫妇相识19年和结婚17年的双重纪念日。那天,邢娜发表了怀念姜寻的文字《执模着范驾云去 仙池响起印书声》。

直到看到邢娜的回忆文章,人们才知道,为了解决书店的经济危机,姜寻夫妇卖掉了他们位于国子监附近的住房。

那是二环以里、两百多平、内饰古雅、收藏丰饶的一套宅子。“怎么会到这一步?!”几位受访者难掩震惊和错愕。有人直言,“这有点过了。”

但对邢娜,卖房子和不公开此事,都是很自然的决定。“或许就是价值观的不同吧。我们真没觉得房子有多么重要。”

只是,在买书这件事上,姜寻的疯狂着实让邢娜无可奈何。“收藏一种书,他会同时买三四套。做书店他也不太考虑现存,不会先把现有的卖掉再进货。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还在不断地买东西。像他特别尊崇的装帧大师张守义先生的手稿,收了得有两千多幅吧。店里摆的,大概也就是姜寻藏品的冰山一角。”

▲姜寻(左一)和诗人宋逖(右一)等友人早年在工作室合影  图/宋逖提供

在邢娜看来,丈夫对书店心存信仰,对收藏如痴如魔。“这些是他的心血。但账面上的赤字也远远超出我的预想。对这些,我不是全都能理解。但他是我丈夫,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支持他,在他去世后给他最大的体面。”

“魔鬼也很好”

1月23日下午,姜寻去世后邢娜第一次来到模范书局的创始店——杨梅竹斜街店。

“你看,这是清代大学士梁诗正的宅邸。对面这是泰丰楼雅座,就是民国的米其林呀。这条街太不一样了,是真的老北京的胡同,一百多年前这里到处是铅字局、书局。”七八年前,姜寻和她对这里一见倾心,杨梅竹店也成了他们“梦开始的地方”。

▲左:2022年1月20日,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的后院

▲右:根据张守义先生手稿设计的文创产品。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店员介绍,姜寻去世的前一天,他(姜寻)刚刚把杯子和一些书籍送到书店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一位头一次走进后院二楼咖啡吧的纪录片摄影师惊叹,“这里好复古啊。”

“不是复古,是真的古。”邢娜纠正。“这里的门、窗、灯都是民国时期的。我们过来看老房子时,房顶已经是平房了,姜寻用木头和砖复原了当时的人字形尖顶。”房间里的电线管道是纯铜材质;门口的外墙上原本有个“碍眼”的电箱,姜寻考虑良久,终究还是把它挪到侧面。书局的门牌则是照着街坊们的样式给打印出来贴在墙上。

对细节的考究,独到的审美,在姜寻二字头时已显出端倪。

学美术的姜寻毕业后在《诗刊》杂志社做美编。藏书家韦力回忆,姜寻曾送给他一幅静物画,“我很喜欢那幅油画,尤其那色彩搭配,让我感觉很是宁静。”他因此认为姜寻在艺术上的天分远高于藏书。虽然对方不认可他的判断,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他还把国图古籍分馆的食堂,一个几十年前的简易房,改造成了典雅的雕版博物馆。如果说我是欣赏美的,那姜寻就是创造美的人。”

▲2003年和2005年出版的《创刊号风景》和《封面秀》,姜寻设计。据书作者谢其章说,当时这种封面风格被广为效仿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也正是出于对美的敏感,姜寻在搜寻自己喜欢的古文字体的过程里,迷上了古书。中国书店海王村拍卖公司总经理彭震尧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书刊资料拍卖会预展现场,来了一位披着一头长发的年轻人,说话有东北口音,为人很谦虚,向他和同事请教了很多问题。从那时起,这位叫姜寻的爱书人把绝大部分花销都用在了购买善本古籍上。

不像字画通常两三年便重新现世,书籍回流非常慢。“需要经过沉淀,我搞拍卖二十多年,有的书到现在没再出现在市场。”彭震尧说。一方面,古籍从来就不是大热的拍品,也说明多数藏书人对书具有较深的情感。

姜寻写诗,新诗、古典诗都写。在古籍里他也以收藏诗文集和明代线装书为主。“在传统藏书概念中,经史子集以经书为最高。但1919新文化运动之后,为了启迪民智,就把集部抬到了如日中天的程度。姜寻恰恰喜欢的就是集部类的。”韦力指出。

与北京的琉璃厂对应,上海福州路也是当时古籍收藏的集散地,藏书友们时常在那儿相遇。为了省钱,姜寻总是住很小的旅馆。但在拍场上和人争自己喜欢的诗词集时,却不加掩饰,志在必得。“为了防备大家互相抬价,我们买家往往会事先商量,你买这个,我买这个,避免恶性竞争。姜寻尤其直接,经常说‘我就喜欢哪本哪套,你们别和我争了哈’。不谦让,也不背后来虚的。十多年前就能看出他的真性情。而且买一个东西,他不允许别人质疑。你就得说好。人呵,有这样的特点挺可爱。”韦力说。

“有人说冲动是魔鬼。呵呵,魔鬼也很好呀。”某次接受媒体访问时,姜寻笑着说自己的收藏癖好。

和一些看起来“一目了然”的书画、瓷器不同,收藏古籍若没有通读过内容,了解书籍背后的文化底蕴,恐难以进入和持久。而姜寻在独乐乐之余,还会想到惠及他人与后世。上世纪90年代初,网络不发达,信息不通畅,很难查到哪些书籍是否重复“上拍”。姜寻通过韦力帮助,挨个联络当时国内几乎所有的拍卖公司,汇集资料编辑出版了《中国拍卖古籍文献目录》。这套珍贵的图录现仍摆在模范书局诗空间大厅半圆空间的书架上。

▲姜寻20多年前开始编辑出版的《中国拍卖古籍文献目录》,后来每年更新,图录也改成了“年鉴”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韦力继续说道:“再想起和姜寻有过的竞争恩怨,也就释然了。这不是因为他故去了,所谓缺点就变成了优点。而是我们并不能时时刻刻为他人设身处地。姜寻性子刚烈,有不让人的一面。但他总是能发现每个领域的问题和机会,走在别人的前列,最后还把兴趣变为了责任感。”

几年前,众人在八宝山送别社科院学者、古籍研究大家杨成凯先生。“当时姜寻说,纪念杨先生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编一本文集。他现场就把一圈朋友叫来,大家都说好。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没出,到最近我才知道姜寻还是把杨先生的诗钞刻出了雕版。难得!”

▲杨成凯诗钞雕版末页  图/赵乙屾提供

那是韦力和姜寻的最后一次见面。如今,姜寻不告而别,也令遭遇过人生剧变的韦力唏嘘不已。“有人说‘为书献身,死得其所’。我不这么看。姜寻是壮志未酬、很有能力的人。我从心里更希望他能把事业做得更大,而不是这样猝然离去……”

文明典藏的新生

诗空间的中间右侧,一张摆满工具的条桌,一个整齐陈列着线装书和若干“版子”的空间,曾是姜寻最爱驻足的地方之一。其中的明万历雕版《五台山佛教印刷版》更是他的挚爱。这里,连同杨梅竹斜街二楼曾经的工作坊,还有库房里的三万件收藏,构成了姜寻的“雕版小世界”。

▲姜寻珍藏的明代万历年五台山佛教雕版。一面刻“西方圣境九品往生图”,另一面刻“婆娑宝树之图”。为了展示这块雕版姜寻费了很多思量,最终想出制作可旋转的木架用以展陈  图/受访者提供

姜寻的父亲喜欢民间雕版唱本和年画,受他影响,姜寻儿时便对此产生兴趣。二十多年前,姜寻成立了煮雨山房。除了装帧设计,也专注于雕版复刻和印刷。2009年,姜寻和国家图书馆合作,对方提供空间,他提供私人收藏、装修,打造了文津雕版博物馆。只是,三年租约到期后,因国图不再续约,该馆已撤出、关闭。

雕版是书页的母型。雕版印版可长期保存,避免排字产生的错漏以备随时刷印,但耗时费工。经历岁月磨蚀,许多雕版已呈乌黑之色,但依然可见书法和雕刻名家的力道。在姜寻眼里,雕版是“文明的倒影”。

印刷业资深人士邢立认为,从收藏古董的经济角度,雕版不见得能带来更高回报,但对中国文化和科学的价值无量。“姜寻的雕版收藏相当专业,从印刷史的角度看都是节点性的代表。比如1837年法国出版的《大学》,是欧洲用西式标准制造汉字叠积铅活字印刷的最早书籍;《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一斑录》是最早用油印印刷的图书;《小槐簃吟稿》是民国时期中华书局最有名的聚珍仿宋铅字排版的第一本等等。他还大力推广雕版,和北大一起承办中日韩三国的学术研讨会。姜寻其实是个印刷史学者,提升了民族自信。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和提及这点。”

▲摄于2014年,西海南沿48号院内,煮雨山房用于雕版刻字的工作台,姜寻设计。工具袋、帽子也由姜寻设计订制,铸铁簸箕用于收集桌面木屑  图/赵乙屾提供

他钟爱的仿宋版《草窗韵语》,背后故事一波三折。此书为南宋人周密的诗集,原版刻书奇秀,纸墨鲜明,近代藏书家蒋汝藻花巨资得到宋版后欢喜不已,甚至把自己的藏书楼改名为“密韵楼”。蒋家破败后,宋版《草窗韵语》不见踪影。蒋汝藻请人重新翻刻出版了密韵楼七种,传世极少。为了收齐这套蒋氏仿宋版雕版,姜寻辗转了三四年,从私人藏家和拍卖会一件件收到手中。

杨梅竹斜街店挨着收银台的书架上方,深蓝色封面的莫言短篇小说《大风》并不显眼。打开来看,纸张光滑,字体劲峭,仿佛进入了一个古今交错的时光隧道。这本雕版线装书只发行了274本,是应诺贝尔博物馆邀约制作的。书中的字正是姜寻从《草窗韵语》中一个个摘出来集字重排,没有的字便由现有字拆分重组造字。为集字他时常工作到深夜,却乐此不疲。

▲煮雨书房制作的雕版莫言短篇小说《大风》,全球发行274本  图/受访者提供

这些年,姜寻指导工坊刻印过《唐女郎鱼玄机诗》、民国奇女子吕碧城的《晓珠词》,也刻印过北岛、芒克、西川、翟永明等人的诗集。“以古老的形式做这个时代的书,他是想说明这个形式是可以继续下去的,没有中断。”煮雨山房一位曾经的员工说。

精神世界的“不计成本”?

2014年始,姜寻在北京的西城区和海淀区连开了六家书店(疫情期间关闭了两家)。活字为“模”,盛器为“范”,书局的名字成为他多年热爱的写照。

每间店针对不同受众,设计上各有千秋。其中倾注他最多心血的“诗空间”在1907年落成的中华圣公会教堂原址建造。光线从15米高的穹顶洒下,层层叠叠的书籍、古物、老唱片和画框,与彩色玻璃相互映衬,让人流连驻足。姜寻希望,佟麟阁路85号可以成为一个新地标,让大家有机会重新认识这座教堂,而且“真正把这里作为阅读空间”。

▲2022年1月21日,模范书局诗空间店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这些日子,四家书局均照常营业。诗空间拾阶而上的公共阅读和活动区除了读者献上的几束菊花,并不见太多异样。

而在几公里外的杨梅竹斜街店,冬日周末的午后也迎来了带着孩子走街串巷的“旅拍团”。店长刘陈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不时提醒客人进来要扫码登记。有位女士说“我就是拍张照就走”。刘陈表示不扫码不可以,“那算了——”女士扭头便出了门。

做编剧的张凡(化名)听说姜寻去世的消息,从外地赶来诗空间,一个人在台阶上静静坐了许久。他留意到沙发区的一对母子,男子大约四十开外,闷头玩了半天手机;母亲始终在安静看书,对儿子的举止和路人的拍照,似乎没有什么不适感。

“有人说,书店变成‘网红’不好。可首先还是多开起来吧,再说别的事。对我而言,只要书店里不全都是教辅,怎么都好……”张凡生长在唐山下面的小县城,从小熟悉的书店里主营就是教辅书籍。可也正是在那样的书店里,他接触到了《堂吉诃德》和《红楼梦》。“买书也是当地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书店,是多么糟糕的事。”

让张凡略为不解的是,诗空间里的书分区不明确,文史社科、儿童和生活类图书都混在同一格架上,没有任何说明。“要是带着明确的找书需求来,多少会有点迷乱和失落。如果过于依赖于一个梦幻般的美景,也容易为其所‘伤’。我希望,来这里的人不仅是慕名而来,更是‘慕书而来’。”

诗空间副店长梁思宇的回应是,教堂这家店是个开放式空间,店里没有富余人力来一一整理书的品类。另一方面,这也是有意为之。“书籍混放,或许读者在原本兴趣之外的书籍面前也会有新的发现。”

▲书评人绿茶手绘的诗空间图  图/绿茶

几年前,佳作书局创始人朱帅遇到前来打听《中国传统益智游戏》的姜寻,大为惊讶。“一个书店老板,为了一种书,一个一个店去找,挺不可思议的。我们不是那种大批量进货的店,书也是要淘的。可他是‘一条路走到黑’。了不得!”

诗空间一层锁上的玻璃书架里,放着姜寻多年的藏书目录和少量古籍;两侧金属架上有些书籍属于他私人收藏,仅供一阅。所有门店还有一处共通的区域,专售姜寻四处搜罗来的名人签名本、珍稀本和毛边书。梁思宇介绍,雕版和这些特种书算是模范书局的特色。但这两年,不少以前专供特种书的出版社也把这块作为营收方向,令模范的货源有所减少。

在模范书局这样的复合空间里,平装新书显然不是收益重点,旧书和古籍、特种书的销售也要看资源和运气;咖啡区的消费、文创产品收入时常浮动,并不可控。

如何搞活经营,姜寻动过一些脑筋。他采纳邢娜的建议,在诗空间办过多场音乐会,演奏者、观众和书店互惠多赢;位于人大附近的友谊书坊则与宾馆合作,将图书或文创产品作为福利发放给职工。虽然很多宾馆职工对书不甚感冒,福利券可兑换的内容陆续加入了杂粮和生活用品,但姜寻觉得,只要他们走进书店,便是一种新的体验。

▲2022年1月21日,来模范书局友谊书坊的友谊宾馆职工。用单位发放的福利券在店里兑换书籍、文创或杂粮后,他们在此驻足、看书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曾经摆在眼前的机会还有承接教堂婚礼,或是时尚大牌走秀——他甚至为举办走秀有过短暂关店的举动。但当一位从新疆远道而来的读者质问“为何关门”,姜寻立刻改了主意,并决定从此周六日坚决不对外出租书店场地。

邢立记得,初开煮雨山房时,姜寻日子还比较滋润。做装帧、刻书,收收(雕版)版子,时不时接些会所的设计活儿。“如果沿着那条路往下走,再去哪里做个顾问之类的,他会过得很舒服。但他选择了书店这条不归路。”

资金回流不畅,姜寻没少向身边朋友借钱。时间长了,到期还不上的事情也有过。有些人因此误解姜寻。彭震尧坚称,“姜寻绝不是一个借钱不还的人。而且他借钱从来不是为了挥霍,都是为了投入书店经营和雕版。”

姜寻做收藏,不是倒古董。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会把早年收藏的宋元善本“割肉”,去换来几十万的救命钱。好些年前,他曾因周转不开,把喜欢的一批书交给彭震尧所在的公司拍卖。双方签了合同,他又问老彭,是不是可以暂时不卖,下次再卖?

韦力感慨,姜寻为自己的爱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可是,这么多年,我怎么忘了问他一句——为什么(后来书店)搞这么多?”

太多人劝过姜寻不要扩大书店规模,但没人能说动他。“就像他冬天每天在家光着膀子洗头,零下5度的天出去做核酸检测只穿薄绒外套。没辙,不听劝。”邢娜直摇头。

“从资本收益的角度,除非有其他附加利益和国资背景,做规模稍大的‘最美书店’,都难维持。但身在其中,我是很理解姜寻的。对书的热爱和他的诗人气质,使他比常人会更投入其中。”对姜寻的商业操作,邢立观察和思考了很久。“他按照自己的品位去打造一个以书为媒的复合文化空间,也许对风险估量不足,房租、员工工资、社保、税收,哪一样都是限时必须满足的。包括经营性难免的罚款,再加上疫情,为他实现梦想增加了更多难度。”

▲2022年1月21日,一位模范书局的老读者和邢娜相拥而泣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几个月前,姜寻终于在拍卖平台上做起了线上直播。每周三天直播,一般从中午开始,播到深夜。但准备工作早在两三天前便启动:和同事一起盘点存货,去库房提货,打包检查,事必躬亲。

“有一天正拍着,姜总留意到那些天积累的拍卖额突破了18万。那一刻他特别高兴,打开刚拿到的一本线装诗,用东北口音念了其中一首诗,大家都乐坏了。”梁思宇说。

但直播的辛劳也显而易见。做完直播他常常凌晨一两点到家,接着伏案工作;店员们则是两班倒。前金融街店店长张文华说,如果不是因为直播轮休,16日那天她大概率会和姜寻一起去通州库房,“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陷入长久的啜泣。

如今能够回看的只有最后一期主推顾晓光《因书而美》的直播影像。镜头里的姜寻话音里带着些许温吞。一旦拿起拍品,他便如见到老熟人般,各种掌故信手拈来。到最后更是搓着手,激昂起来:“看到书有这么高的热度,我们还是很兴奋的,不枉顾老师走过这么多国家。大家还喜欢什么品类,跟我们互动起来!感谢大家支持!”

所有受访者提到姜寻,都说他极少唉声叹气,眼里永远闪着光芒,似乎从未对前途有过怀疑。据身边人透露,近期姜寻接触过各路投资人,其中不乏演艺圈人士和名人。国内东部和南部城市也有和他洽谈以老房改造模式开设更多模范书局的意向。

姜寻眼里的希望之光、不曾停歇的扩张之举,究竟是衡量过利弊得失、考虑过资源置换和远景收益,还是个性里的不管不顾,全然只为“从吾所好”?

“两者兼而有之吧。”邢立说。

接受凤凰网采访时,邢娜回忆,姜寻曾坚信他能把模范书局做上市,“总能找到一个人来为他的情怀买单。”但1月16日的突发事件,也给姜寻的朋友某种警示。“哪怕你有再大的能量,也要意识到人的渺小,不一定能把所有的事情把握住。”

这位朋友接着问,如果没出这桩事,往下接着走,“政府大力扶持,或者姜寻真的找到了有实力的投资人,兴许姜寻就成了呢?”但在邢立心目中,做到今天的姜寻,已经是个成就卓然的文化传播者。

聚沙成塔

这十来天里,邢娜忙着收拾打包准备搬家、接待媒体访问、应对员工提出的问题和需求、在读者群里更新信息。朋友诧异于她的理性,总以为那像是突发事件后的应激反应,或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说痛哭和沉湎在负面情绪里,不是自己的性格。直到1月22日那天,她随手拿起书店架上的《姜寻诗词十九首》。翻到最后一首《题官书院藏书室》,蓦地呆住:

……

百尺过云芳邃谷

千寻睡鹤正峰巅

顿悟爱痴一刹那

荣华前世尽销烟

“这不就是他写给自己一生的判词吗?”她深吸一口气。

到底绷不住,放声大哭了一场。

“这不是所谓应激反应的消失或是一种释放,而是,有很多东西我一个人真的无法面对……我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的强大。”

▲读到丈夫的诗集,邢娜终于没忍住眼泪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二十多年前刚来北京时,她梳着小辫儿,听摇滚、和先锋作家成为闺蜜。刚认识三天的姜寻带她尝够了油泼面、肉夹馍,约会的地点永远在中国书店、潘家园、琉璃厂和地摊间流转。而她从文学编辑到时尚消费类杂志的执行主编,再到今天的美食作家,一直飞奔在吃喝休闲的路上。

姜寻年轻时所著的现代诗诗集《倾斜》的扉页上,他给昵称“邢小贝贝”的邢娜题词“瓶中的静水,水中的双鱼”。

“别人说你们俩恩爱,肯定性格相合,其实我跟他是两极的人。一个向前、最时髦,一个就活在古代,刻书、买书、卖书,这就是他非常简单的生活。”

▲年轻时的姜寻和邢娜合照  图/受访者提供

从热恋的情侣到口中戏谑的“壕叔”、“室友”,两人越来越相濡以沫,又不越界限。每次去书店,邢娜都习惯性地待在门口,不多言、不插手。

但现在,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出事后的头一周,看似格外冷静的她,时而恍惚,时而焦虑,辗转反侧。每家店都有面临诉讼、被清算甚至查封的可能;所有的事情店员们都向她报告、寻求方案,就像从前事无巨细都向姜寻汇报一样。但邢娜告诉他们,该自己主导、决定的,不要都交给她,“他们多少也会不适应。”

1月25日,她在书局公号上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表示愿意出手文津雕版博物馆的馆藏文物来解决姜寻的个人债务,也会积极应对所有即将到来的纠纷以及诉讼。

韦力和邢立都认为,如果能够有公藏机构打包收购姜寻的雕版收藏,无论对于姜寻还是那些雕版,都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但这需要时间。”

在那之前,是否能找到称职靠谱的经理人来接盘书局,优化治理结构、化解目前的债务危机和种种困难,邢娜并不确定。

“我不会逃避责任,也会尽可能地保住这些书店。但我肯定不会是第二个姜寻。”

梁思宇说,他和店员们也想得明白,“即便模范书局店面可能关了,或者命运扭转,我相信还是能聚沙成塔。因为模范的精神早种在心里了。我们也为自己是其中一员而骄傲。”

姜寻其他的藏品呢?“都会处理掉,不留了。再多东西也是身外物,终有聚散时。你听过陈奕迅的《陀飞轮》吗?里面唱着,‘用我尚有,换我没有,其实已用尽所拥有。’我相信有缘人自会记得他,他的爱和痴可以传递。”邢娜的语气像大风刮过后的雪地,阔朗而绝然。

▲女儿画的姜寻。女儿名字里的“语”来自姜寻珍爱并收藏的《草窗韵语》  图/受访者提供

(感谢所有受访者,及宋逖、刘福春、赵乙屾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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