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学老屋内,炕上有张同学拍摄用的器材及留守老屋的村民食用的泡面。(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责任编辑|何海宁
沈阳来的厨师、饲料商,大石桥来的前健身教练,海城来的中医馆老板,北京来的黑色奥迪车……当他们这几天钻进沿岫水线公路分布、以“沟”命名的群山,进入过去鲜有外人问津的辽宁省大石桥市建一镇松树村,直奔那座屡屡出现在抖音1837万粉丝博主视频里的红砖房时,他们总会被告知一件事:
张同学不在家,过几天才能回来。
在2021年岁末因拍摄农村生活视频爆红后,张同学在跨年之际受邀请去北京参加北京卫视跨年晚会录制了。
于是,粉丝送来的小龙虾只能搁置,奥迪车只能打道回府,拜师的愿望也总是落空。但他们甘于等待,1800多万粉丝的流量意味着无限可能——有人要捕获流量;有人自称走投无路,除了加入张同学团队外别无他法;有人推销自己的孩子,称孩子DJ、直播样样精通,总能在张同学那派上用场。
严寒之中,张同学的发小、邻居与朋友靠着两铺火炕、一盆炭火、几箱方便面、蛋糕与火腿肠守候着房子,接待来访者。比起一两周前被粉丝、媒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情形,小屋也冷清了不少。百无聊赖之中,他们也在等待,不仅是等待张同学回家,也等待一种进入短视频行业,而不再四处漂泊,上矿山、下工地、进厂的可能。
1
屋内
试图“捕获”张同学的流量、金钱、人情、好奇不知何去何从时,它们还是选择了包围那座张同学常用来拍摄的红砖老屋。
炉子、龙虾凤爪、炸锅纷纷被送进了老屋。一位炉商觉得张同学屋子取暖不好,递上名片,留下炉子;做了龙虾凤爪的沈阳厨子,留下餐盒,说这是在张同学视频评论区里早就说好了,要来给他送吃的。至于空气炸锅,那是粉丝送来的,张同学的邻居拿去做了烤红薯。
张同学的真名已不重要,2021年末那一场无人预料到的成功,使这位原本寂寂无名的村民骤然成为现象级的网络符号。2021年10月,张同学开始在抖音上发布东北农村生活,在7分钟视频内塞进290个镜头,剪辑眼花缭乱,背景音乐Aloha Heja He长久不变。
很快,流量如潮水般涌入这座小村庄。一位北京来的记者记得2021年12月初张同学最火时,来访者把老屋围得水泄不通的场景。不少央媒记者来了,各路主播来了,一位红衣女子哭泣说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张同学,就连村口的超市都时不时放着Aloha Heja He。
如今已过近一个月,老屋里,几个邻居与朋友自发来守着,接待访客——他们已像是张同学的“团队”。一张纸条贴在屋内柜门上,标明了几个人的值班表。辽南小村天寒地冻,访客少了不少。
2021年12月21日,接待的活儿意外提前结束了。午后,留守老屋的松树村村民“青云大叔”同镇上通了电话:50公里以外的大石桥市高坎镇出现了疑似新冠病例,老屋怎么办?电话那头给出指示:暂停一切外来接待。
青云大叔是这位村民的抖音网名,借着张同学的热度,青云大叔已经有了二十余万粉丝。
于是,小院外墙生锈的铁门被上了锁,一块瓦楞纸的牌子挂了起来:暂停接待,敬请谅解。
消息似乎没能扩散出去。下午两点,杨乃栋又来到了松树村找张同学。前述记者记得他,近三周前,他就来过,是一位会用双手和嘴同时写字的主播。守在老屋里的人也记得他,“还想让央视来采访他”。
老屋锁门,杨乃栋在村里转悠,遇上了一位张同学的发小。杨乃栋开始絮絮叨叨讲述他对张同学未来视频的构想:张同学的视频“老一个套路就这么走”,以后要响应国家新农村号召,最好再有点儿介绍相亲、好兄弟反目一类的感情线。说白了,就是得有故事情节。
“你这搞上电视剧了。”发小不置可否。杨乃栋没有收获,只好回家。
两天后,疫情警报解除,大石桥人、微商王若羽一家来了。王若羽母亲开门见山,希望能收留儿子和他的女朋友:“老乡得特殊照顾一下。”她还亮出手中的筹码:厂家直销渠道,将来团队发展电商,能派上用场。
“他(张同学)暂时是不需要。”最后,青云大叔还是松口说,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能不能让张同学在拍摄期间,让俩孩子天天来参观?”
青云大叔拒绝了。
这场“入伙”的尝试以双方互换微信告终。王母想让青云大叔给王若羽留个特别的备注,好让他时时记起。青云大叔想了想,加了“大石桥”,连真名也没有备注上,“有时间你常提醒我”。
“咱也就是普普通通农村人,你们也用不着像明星大腕一样(对待)。”青云大叔说。王母赔着笑脸,临走前,她说下回要“多买一些好吃的过来”。
海城的中医馆老板于连臣也为着儿子的事儿进了老屋的门。他说儿子是抖音博主,“一个人能顶三个人干活儿”,主持、DJ带会务,老总外出带他一个就够了,很是经济。
依然是互留微信。青云大叔话锋一转:“真正有用的人才,你别把他埋没了,可以为咱们团队创造奇迹。”毕竟他们这一“团队”都上了年纪,日后有出镜工作,还得是年轻人上。
送走了一批访客,青云大叔与张同学的发小七爷感慨这一波波的人流,七爷是村里头给他的别称。他们说起前几周那位在饭店刷碗的哭泣女人,“你就在饭店刷碗干活,你就条件再不好,那张同学把条件不好的都划上这来?”青云大叔说,“出发点就是错误的,你一看张同学一夜之间就火了,但是你能不能火?”
“谁都想一夜成名,(但)不都是一点一点走过来的?”七爷说。
2
屋外
像许多人一样,于连臣至今没揣摩明白,张同学怎么就红了?
一个月前,于连臣第一次看到了张同学的视频。他猜测,视频之所以会被推给他,一是因为张同学涨粉速度快,二来也是平台愿意给农村题材视频流量。
王若羽倒是对视频里的老屋、水缸、瓢都有相通的回忆。后来,王若羽找上了张同学“团队”讨教。青云大叔也说不清楚,但他认为张同学的拍摄剪辑技术肯定是一流的。“跟你说也说不明白”,“老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无论如何,见张同学这把火烧得正猛,于连臣决定抢占先机。他的儿子刚刚经历行业寒冬。过去,儿子在北京一家成人教培公司工作,底薪不过5000元,但靠着提成尚且还能过活。2021年教培行业遭受重创,成教也受牵连,不仅收入大幅降低,行业也整体从北京转向了杭州。为了鞍山的女朋友,儿子没有南下,而是趁机回了家。靠着家中服装厂的资源与做过主播的朋友帮助,他一面做起大码女装的买卖,一面也在抖音上做主播宣传。然而,发布首条视频两个月后,儿子的账号粉丝不到400,视频点赞数也难超过20。
于连臣离开张同学老屋后,儿子首次尝试了直播带货,5天内成交了一百多单。于连臣觉得这个成绩还算可以,如今即便要儿子去张同学那儿,儿子也未必愿意。不过,他没放下揣摩张同学的视频。他的中医馆线下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尝试转型线上,拍些养生视频,可平台又对“养生”题材限流。为此,他不得不考虑再转电商,贩卖些铁皮石斛、羊奶粉、人参、枸杞一类的营养食品。于连臣试图弄明白,张同学如何一夜走红,算是为将来做打算。
群山环绕的松树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在松树村扑空以后的几天里,杨乃栋也不住地询问着张同学的动态:他回来了吗?杨乃栋盘算着在松树村附近租个房子,那里房租一个月不过几百元。他直言不讳,就是想蹭点儿流量。
现实里,杨乃栋拍段子的活儿只能算是爱好。他的主业是收购废钢,在这行摸爬滚打了十七八年。然而,这几年杨乃栋时运不济,连连亏损,不仅至今欠着20万元的外债,妻子也和他离了婚。
他眼下最上心的还是双手写字。他想把那门两只手同时写字的“绝活”传承下去,收徒不要钱。他展示了一段他在一个小时内教会学生两只手同时写字的视频。视频里,“马到”两字写得有些难看,对此他解释道,这活儿不要求写得好看,但求能左右开弓。
杨乃栋在快手、抖音上发了几十个写字的视频,可每回点赞不过几十。思来想去,他去蹭点儿流量。2021年,山东“拉面哥”爆火了,他去了,一样表演两手与嘴同时写字,但效果不好;张同学爆火了,他也来凑热闹。有一回,杨乃栋遇上央视采访,他跟在受访的张同学后头拍了一段,这成了他目前为止最火的视频,468个点赞,100条评论。评论区,他给自己鼓劲儿:“我有绝技,总有一天,我比张同学还火。”
比起于连臣与杨乃栋,王若羽在意的是能否成为张同学日后带货的供应商。在找上张同学前,王若羽很少真正安定下来。最初,他是个体育生,可因为受伤没能继续走体育道路。高中毕业后,他就辗转北京、上海做健身销售,好光景时一个月能有2万元进项。不过,没几年,上海健身行业趋于饱和,课程、健身卡都卖不动了。在与公司谈提薪谈崩之后,王若羽带着女朋友,回到了大石桥,操起做了三四年的副业微商,卖些鞋子、衣服、零食、厨具一类的杂货。
王若羽从青云大叔那里得到的回复很“官方”,但他觉得,毕竟同为大石桥人,“老乡见老乡,比较亲近”。他感觉就连张同学对他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他对我们的态度肯定是比对其他人态度要好一些,跟我们说话都比较接地气”。女朋友也觉得,他们能比大城市来的合作者有优势,“他的根据地在大石桥,你上海来的话,不一定能适应这个地方的生活环境,也不一定能跟他搭伙搭得起来”。
实在不行,王若羽想着拜师也行,学学拍摄剪辑,自己养号发段子。号养肥了,他们自己也能带货。
当然,说到底,松树村之行更像是段插曲。真要是一无所获,两人早已计划好,年后去浙江租个铺面,老老实实扩大自己的电商生意。
3
村里
在松树村,留守的中年男人一种常见的命运是:小学或是初中毕业,在十八岁不到的年纪进入环抱村庄的矿山,做“力活”,而后又外出打工。几十年时间里,他们像游牧民族,在矿山里进进出出,直到矿山凋零,他们也渐渐衰老。
没有访客时,老屋里的张同学“团队”联机打游戏,喊杀声震天。不打游戏的,就刷短视频、看小说。中午饿了,他们冲泡面、吃蛋糕、啃苹果充饥,各自低头忙乎。说是“团队”,他们更像是农村里过来帮忙的发小、朋友。
一次无意中说起矿山,他们忽然抬起了头。
“基本都干过(矿工)。”有人说。七爷苦笑:“咱没有你那个家庭,就得上矿山干点儿,(不然)怎么整?”小学毕业后,七爷自觉不是读书的料,便没读初中。他的第一份工,是在岫岩县的矿上切割玉石,掏玉石籽儿。后来,他又进了村子周围的矿山,推车装矿石。这份工三班倒,有时半夜也得下矿,直上到寒冬腊月也难得歇息。
青云大叔18岁时便下了矿,干从井下向井上排水的活儿,此后总是断断续续地进矿、出矿。矿洞狭窄,人碰上石头便要砸得一脸血,满眼金星。在石壁上打满眼、塞炸药点炮的活儿随时能崩出人命。高压线烧了,更是能在井下如放礼炮般“咣咣”作响。后来,青云大叔学会了苦中作乐。从井下400米往上走时,故意撒腿跑了起来,吓得身后胆小的工友也学着他们跑。
时间推移,每月工资慢慢涨起来,从最初400元,到后来3000元。如果肯干危险的活儿,4个月甚至能挣7万。老屋里的人许多从矿山里攒下来一份家业,在村子里起了新房。
离开矿山,他们大都四处漂泊,做些力工的活儿。七爷进过工地,干过烧烤、餐厅后厨与服务员。最后一次打工,他进了附近一家饮料厂。可惜2021年饮料厂裁员,七爷又被迫回到了村庄。青云大叔自觉近几年浑浑噩噩,2021年6月,他尝试过南下武汉,进了一家民营的钢铁厂。然而没干多久,他又离开了,他受不了厂里的高温与粉尘。
村南的矿山凋零,村北的张同学却成为了一座新“富矿”。村民们在小屋里等待着张同学,也等待着挖掘一种新的希望。
南方周末记者首次造访老屋时,村民赵行寂正在帮忙登记联系方式。他说,如果将来真能跟着张同学干,多少也能给点报酬吧。他也曾辗转辽宁省内打工。三十余岁结婚生子后,他就很少再离开村子,只是种些玉米,偶尔有建筑活了就去打点小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冬天取暖、用火,他舍不得用煤用气,而是上山砍柴来烧。
与张同学来往更密切的青云大叔则已经尝到了流量的甜头。过去,在短视频领域,他只是个老资历的“新兵”。快手账号显示,他已经注册了两千多天,可多数时候,他只是“瞎玩”。直到2021年,他“挺看好这个行业”,才下定决心要主做短视频,不再外出打工,而是跟张同学学习剪辑与拍摄,也给他搭戏。没钱了,远在浙江工作的儿子就打些钱给他。
他设想过失败的可能。这更像是个赌局:每个人都有家庭,自己抽烟喝酒要消费,村里也总有人情往来,方方面面都要钱。“所以说要实在坚持不下去也就没有办法了,是不是?这都是贵在坚持了。”
所幸,他先赢了一手。
如今,青云大叔没事儿点进抖音直播间,本地主播总能认出他来。相较于过往的打工生活,短视频看似轻松了些,可青云大叔觉得,打工的日子里,老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脑子里不想事儿。如今拍视频,脑子里就总得想着视频拍些什么。
眼下,青云大叔仍盘算着要帮助主营张同学的账号,他还没能获得太多收益。在手机上刷到一双300元的马丁靴,青云大叔也看了又看,下不了决心去买。不过,青云大叔想,等将来张同学也有了收入,“以后必须得开工资了”。
2021年12月21日,因邻近地区出现疑似病例,老屋大门挂起告示,暂时停止接待。(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青云大叔设想过许多业务,“很快就会直播,你看评论,呼吁声太高”。曾为张同学掌机拍摄的村民则估计,前段时间,来拜师的粉丝实在太多,最远的甚至有来自云南的,开班教授摄影、剪辑的业务在2022年也许会办起来,地点就在这老屋。“你就拍张同学这种风格,就教你怎么去拍。”他说,“人家张同学给你讲讲这些专业技术知识,我带他们去实地运用去。”
也有一位留守老屋的前铲车司机还没能拿定主意,“不一定,先值班看看呗”。
2021年12月25日,张同学回了村里。中断了数日的段子拍摄马上恢复。留守老屋的朋友们一改前几日的慵懒,先是围坐起来头脑风暴,商量段子创意。布置现场时,他们又忙活着钉门帘,拉线给三轮车充电。临到拍摄,还是老规矩,现场不许留人。于是,众人又纷纷涌出那座老屋,四散着消失在仍有积雪未化的黄白交错的世界里了。
(文中王若羽、赵行寂、于连臣为化名)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