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快醒醒！”声音遥远，带着几轮折射之后的荡漾。这仿佛山洞里发出的声音，反复敲击着田子方的耳膜。

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电梯间的门口。方部长满含担忧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欣慰。

“我确信，方部长，那个王小二电信诈骗案，可以起诉了。”说完这句话，田子方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了。

电梯间门口的高台，两三平米大小，左侧延伸出五级台阶，和大厅地面连接起来。庆幸的是，田子方是在按电梯门的那一刻晕倒的，脑袋没有磕碰到台阶和高台的边缘。

救护车尖锐的旋转声钻进了大厅，两个白大褂走了进来。检查了几项关键指标，没有大碍。田子方自己觉得，也就是劳累和兴奋叠加，暂时晕厥而已。救护车急匆匆又呼啸而去。

此时，正在看守所的王小二，还在为自己的顽固而庆幸：“我就不说，你们能咋地？”完全不知道证据的锁链，已经在这闷热的一天彻底锁死。

五年前的今天，SZ市万方写字楼五楼，一排排干净整洁的工作台上，竖立着一方方闪烁着的电脑屏幕，映照这一张张时而窃喜、时而纠结、时而舒缓的面孔，噼噼啪啪的电脑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为这些脸孔的表情变化而伴奏。王小二坐在最后一排，正琢磨着明天就去巴厘岛度假的事。他看着偌大空间里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仿佛就是一台台印钞机，源源不断在吐钱。

“不许动！”突然间，房间里仿佛充满了警察，空气瞬间凝固。王小二一伙儿的诈骗生涯，被包了饺子。而王小二，居然逃脱了。当初看场地的时候，他就选中了靠窗的位置。而窗外，正是一楼餐厅的排烟管，直通顶楼。王小二，施展童年爬树的功夫，顺着烟管，遁。

七个月后，王小二在老家的院子里，知道了王小三，王小四的消息。王小二，也出现在田子方撰写的起诉书里：王小二（另案处理，在逃。）

四年六个月后，王小二的名字，出现在田子方案头的桌子上。

“诈骗的款项，都到了你的账户上？”

“我的账户，就一定是我用吗？我借给了我弟王小三，他怎么用，我怎么知道？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不是我！你们赶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田子方也有些一筹莫展，咋办？每一个肯定后面，都有两个否定。比如，公司的员工，说王小二是老板；但营业执照上，是王小三的名字；王小三也说：他们胡说，我哥是经常到公司找我，他连个鸡都不敢杀的人，哪里做得了这些事？

田子方相信，那些公司员工，不会胡说。但是，怎么证明王小二在诈骗当中的作用呢？田子方也没有头绪，电信诈骗，可怜的被害人，连诈骗分子的面都没见过，没法辨认。辨认王小二的声音？几年过去了，那些被害人都不好找了，即使找到了，也不一定和王小二通过电话。即使通过电话，也听出来了，可是，这种证据的效力，在庭审中有多少把握能够说服裁判者呢？田子方自己都没有底。

田子方唯有来来回回看这些案卷。翻来覆去，每一张纸都摸了几十遍了。有一天晚上，田子方翻着翻着，都快要迷糊了的时候，突然一个电话号码在案卷里跳出来，在田子方脑海里不停蹦跶。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田子方一拍大腿，这不是王小二的手机电话号码吗？这个号码，出现在一个被骗了6133120元的被害人的笔录中。

熟悉的套路。你的账户涉嫌洗钱。你已经被逮捕。你的账户已经被冻结管制。在骗了300万元加的时候，王小二以总部01号警察的身份出现，又榨干了被害人身上剩余的钱。这个诈骗案中，座机之外唯一的手机号码，就是王小二的。王小二也是被巨款烧糊涂了，铤而走险，启用了自己的私人号码。

田子方兴奋了一阵子，突然又陷入了沉思。当时书证调取的重点，都是QQ聊天记录，座机通话记录等等，没有涉及到手机。卷宗里，虽然显示扣押了一些手机。但是，有王小二的手机吗？

此时已是半夜十二点，田子方忍不住，给办案的陈警官发了一个短信：“哥，你睡了吗？”那边说：“哥，我正在值班！”

陈警官下了班，在单位胡乱吃了点早餐，顾不上回家，就去仓库里找那些当初扣押的手机。因为还有在逃人员，幸好，东西还在仓库里。

连续几天，田子方听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手机倒是有几部，就是没有王小二的。“那我自己去看看吧！”田子方还是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仓库离检察院有几十公里，大良派出所门口，隔着一条马路，有个停车场，停车场的东南角，有个铁皮房。里面又闷，又热。几排快要顶着屋顶的铁架上，满满当当是电脑主机之类的扣押物品。有陈警官的提前量，田子方看到了王小二一案的物品。将几台手机弄出来，就没有王小二的。

田子方核对了一下扣押名单，少了一台。去哪里了呢？他想起自己在银行做柜员的时候，徒弟接了客户的结算支票，随手塞进抽屉，怎么也没找到，最后呢，是塞到了铁皮桌的夹层里。

仓库年久失修，地砖之间的缝隙确实有些大。

田子方和陈警官就蹲在地上，又找来手电，在铁架附近一寸一寸搜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处砖缝中间，在手电筒下聚焦出来的光柱中，散发着亮晶晶的光。拎出来，正是一部华为手机P9。

不要说，华为的质量就是硬，在几年的恶劣环境中浸淫，一充电，居然开机了。

两个人，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翻检手机的通话记录。188 6666 X28X，7月25日，09：20，通话时长3分32秒。

看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发出了有点不敢相信的笑。被害人笔录里的话语，成为清晰的话语，带着浓浓的福建普通话的味道，在田子方的脑海里完完整整播放了一遍。被害人的最后三百多万，就是这一通通话之后，落入了王小二团伙的腰包。

陈警官挑起了大拇指：你厉害。

田子方心想：你不知道，几年前的一个重要行贿人，也是通过互联网上一个一闪而过的电话，找到的呢。

当时，赵云正在TJ灯饰市场自己的店铺里，满心欢喜，以为迎接来的是大客户，没想到，来的三四位，都是SZ反贪部门的干警。其中一个，正是田子方。

安东东收到赵云的这10万元，有转账记录，但过了七八年，两人早已没有联系。安冬冬只记得这个人姓赵，在天津，手机里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备注是“赵灯饰”。茫茫人海，何处是赵云？

田子方拿着这个电话，就在虚度网站上试探，一有空就试探。到了第七天头上，突然闪出一行字：赵云，TJ灯饰市场，电话：2787XXXX。

田子方他们直奔TJ市，当地检察院已经帮着查询了座机的通话记录。但是，面对兴冲冲的田子方一行，也很冷淡，不太相信他们能找到这个人。

田子方把通话记录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一阵窃喜，手机号码和座机之间，近一个月还有联络！

直奔灯饰市场，看到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赵老板啊，生意做大了，一年前就到新开的TJ++市场了，气派！”

田子方初出茅庐，一个电话找到了赵云，这一次，一个电话锁定了王小二。

方部长久经沙场，听到田子方的兴奋，并没有流露太多的情绪，缓缓地说：赶紧回办公室休息一下，我让小许给你点个下午茶。你把王小二这个案子先诉了。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田子方苦笑一声，他知道，好消息，坏消息，都和一个月前的法正涉嫌故意伤害案有关。

法正是SZ大学土木系的高材生，到黄河建筑公司工作才不到一年时间。公司在QY市有个楼盘，经常要加班加点。项目结束的那一天，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回到SZ家中，正好是凌晨一点钟。

到了家门口，法正正要开门，看到门口放着垃圾。就拎起来去扔垃圾。回来路上，迎面一个醉汉，名叫刘备。

“你，为什么会，怀疑，法正是吸毒人员呢？”

“因为他一头黄毛，大半夜鬼鬼祟祟！”他又说：“前段时间，我刚被一个白粉仔拦住，诈了我两百五十块钱。”

“你喝酒了吗？”

“我喝酒了，但是半瓶二锅头，算个啥？我一斤半的酒量。”

法正还没脱离学生意气，一听醉汉将自己当作吸毒人员，一股热血上涌，僵在原地，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备连推带搡，将法正拖到了保安室。保安是新来的，没见过法正。就是老保安，也不一定认识每一个人。何况，法正上学，工作，也很少在小区里呢。

保安要核对身份，法正不让，大半夜的，他不想叨扰自己的老爸老妈，岁数都大了，法正是个孝子。保安说：那我去管理处，翻翻住户手册，找找你房间的电话，看你能不能说上来。

门房就剩下了刘备和法正。刘备看保安也确认不了法正的住户身份，又想起自己被白粉仔诈去的那二百五十元钱，一时又无名火起，“你个白粉仔。”边说边出右手拎住法正的脖领子，左手就打耳光。

法正也没打过架，两手胡乱遮挡着。挣脱开。刘备又用脚踹。法正躲闪着，偶尔也能回击一两拳。

毕竟刘备喝多了酒，有点站不稳，脚又踩在了一块石头上，趔趄向后，倒在地上。张牙舞爪，正要爬起来的时候，法正就跟上去，踹了一脚。

就一脚，刘备断了两根肋骨。依然爬起来，继续冲向法正。

保安回来，拦住，报警。法正讲出了户主的电话，对得上。

幸好，小区的监控很清晰。田子方看了三遍，确定，这不是正当防卫吗？事件起因，是刘备无端怀疑法正是白粉仔。就算你有怀疑的权利，也可以报警，让警察去处理呀？你凭啥去打一个书生？冲突过程中，法正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你自己摔倒，法正才有机会踹你一脚，要不是保安及时赶到，你这不是还要继续打人家？

方部长说，好消息是：法正他爹和他公司联属，给你送了一面锦旗：匡扶正义，人民期待。区纪委派驻我院纪检检查组调查，没有发现你存在违反廉洁纪律的问题。我院另行指派检察官办案组对法正案进行核查，认为该案认定为正当防卫决定正确。

方部长又说，坏消息是：市局有个涉黑案件需要提前介入，要从各院抽调一些人员，你和小黄准备一下，后天到市检察院报到！

离开院里的时候，看到值班室的老李正在摘菠萝蜜。

“河南这么大的雨，你老家咋样啊？”老李的家，在开封。

“前年，我和大哥他们一起翻修了房子，地基抬高了四十公分，再大的雨，都不怕。”

老李说着，一手拎着一个菠萝蜜走过来。一个饱满，有几块突出的地方，就像几块小的丘陵。另一个表面凹进去，像一个人在哭的表情。

老李将两个菠萝蜜切开，田子方吃了，两个菠萝蜜的样子不一样，味道是一样的，一种利利索索不拖泥带水的甘甜，有别样韵味的那种甜。

值班室旁边的两棵树，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了，郁郁葱葱，都有三层楼高了。一棵是菠萝蜜，一棵结人参果。

田子方想：就是《西游记》里那种人参果吧。个头比苹果小一点，表皮是粗糙的，褐色，里面的果实，有点像西红柿，味道，也是甜甜的。

“老李，谢谢，菠萝蜜真好吃！有空，我做碗山芋粥，看看我的手艺咋样？”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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