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退休年龄11年的黄小莲（化名）怎么也想不到，“正式退休”有这么难。

在国营单位工作的黄小莲曾令人羡慕。上世纪90年代中期公司停产，她下岗另谋出路，但工作关系一直在原单位。到了退休年龄，办理退休手续时，她被告知要补缴全部社保费。她选择拖延，一拖就是11年。

“有钱的掏出钱来，包括单位给的那一半也要一并交了。没钱就借，实在不行就延迟退休。”同在一家企业已经退休的一名职工说。

实际上，这批早已停产近30年的电白国营企业，因为严重资不抵债，曾一度面临破产难。而当初这批职工大多已经到了退休年纪，需要补缴社保费以办理退休，许多人遇到了新的难题。

电白水产供销总公司大楼已不复当年的热闹。受访者供图

转机出现在近几年。电白区委、区政府转变思路，从优先解决职工安置问题入手，推动这批严重资不抵债的关停企业有序实施破产出清。

经电白区国资局核实，去年12月底，电白区共有33家企业向茂名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破产受理。而电白区财政分两批次拨付国有资本经营预算累计3650万元，用于拟破产企业拖欠职工社保费及工资的发放，解决职工的“急难愁盼”问题。

记者从电白区国资局获悉，款项正在按步骤分批次进行，目前已有5家企业基本完成发放。黄小莲所在的单位将于近两周陆续发放。

11月30日《南方日报·电白视窗》03版报道

曾经辉煌

竞相加入国营企业就业

东阳北街车来车往，临街一面的店铺开设有鲜花店、烧腊店、新式面包店……逛街的年轻人鲜有知道，这里曾经是人流、物流熙熙攘攘的电白百货公司总部。

“上世纪80年代末，最好的商店门面都是我们商业系统的。”电白百货公司留守人员张水兴说。

企业破产程序中，破产管理人依法指定留守人员。他们负责协助管理人核对债权债务、解决企业历史遗留问题。

张水兴是国营商业辉煌时期的经历者。上世纪80年代，电白国营商业系统发展迅猛，形成了饮食服务公司、纺织品公司、五金交电化工公司、食油公司、百货公司、电城国营商店、沙琅国营商店、博贺国营商店八大公司。

“当时要想进入八大公司工作，需要经过严格的报批审核审查程序。企业先是按实际情况提出招工需求，经过总局（总公司）批，再到劳动部门批，最后由劳动部门形成招工表。”张水兴说，“尽管严格，但业务兴隆，大家在上世纪80年代末争着进入各大公司。”

1984年调入电白县纺织品公司工作的李素坚，回想当年情形，仍然感慨万千。“在那个时候，纺织品公司妇工青各部门都拿过省、县的先进荣誉。公司每年上缴利润几十万元。”李素坚说。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上世纪90年代，这些国营企业由于经营不善，开始走下坡路。“店铺、柜台先是被承包，后来办不下去转让、拍卖，贷款搞的商办厂也关门了。”李素坚回忆，“本来还剩下办公楼，结果债主把公司所有物业封起来处置拍卖了，一点资产都没剩了。”

1995年，纺织品公司停产。“职工只有出，没有入。办公室搬了两次，现在的办公室还是借来的。”李素坚说。2008年，李素坚从人事管理岗位退休后，公司仍让她回来兼顾看管维护工作。如今，李素坚是纺织品公司留守人员，而办公室则挤在百货公司的办公楼里。

在张水兴印象中，1996年前后，电白国营商业系统的大部分职工迎来下岗潮。“企业没法发放生活费，他们便外出打工谋生。”张水兴用“散捞”一词形容停产后的职工去向。

以纺织品公司为例，截至2018年12月31日，公司在册人员171人，其中在岗职工4人，下岗人员74人，离退休人员93人，解除劳动合同关系166人。

“为了生计，天南地北哪里有工做便到哪里去。我通知大家回来办理手续的时候，人最远的在乌鲁木齐。”李素坚说。

退休门槛

自己补缴社保办退休

企业停产后，要不要破产？能不能破产？一度是个难题。

1996年，电白物资集团公司（下称“物资公司”）曾召开破产动员会，会上并没有达成共识。“职工抵触的情绪很大，毕竟大家付出了那么多年。”物资公司留守人员甄创富回忆道，1995年公司经营开始走下坡路，到了1997年，职工基本都下岗了。

与物资公司不同，纺织品公司曾走到了申请破产的最后一关。彼时，纺织品、五金、饮服三家公司同批申请破产，最终只有两家公司走完破产程序。

为何纺织品公司未获批准？法院给出的理由是——无产可破。

“五金、饮服两家公司按照资产实际情况变卖资产，帮职工缴纳了社保，职工还能拿到遣散费。”李素坚说，“我们没资产，只能一直拖着。”

一边是职工闹情绪，一边是企业陷入无产可破困境，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问题紧迫起来。

李素坚说，纺织品公司从1995年1月起就没钱给职工购买社保了。“经营场地没了、经济收入没了，除了叫大家等，还能有什么法子？”李素坚说。

根据规定，社保累计缴费年限在15周年以上，才能正常办理退休享受养老金的待遇。近些年，越来越多当年的下岗职工临近退休，他们自己掏钱购买社保，而且要同时交上本应由单位支付的那一半。

由于单位没有工资发放，临近退休时，一些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职工只能借钱缴纳社保费。有的职工干脆不办退休。物资公司黄小莲本应11年前办理退休，却因没钱缴纳社保办理退休手续。拖延，意味着她除基本社保费3万多元外，还需另外缴纳6万多元的滞纳金，且这11年的退休金不能补领。

2018年，广东省相关部门出台意见，以2011年7月1日为时间界线，之前用人单位的职工社保费欠费暂缓征收滞纳金。这些延迟缴纳社保费的职工面临的压力才有所缓解。

谈起到上任首日即遇到职工上访的情形，电白区国资局负责人陈经杰仍感慨不已：“这些人曾经为国营企业奉献了很多年，到了退休年纪，既要还债又要买药。他们的诉求就是解决交社保领退休工资以及今后生活基本保障的问题。”

陈经杰记得，在一次慰问困难职工时，时任电白区区长谭剑锋当场向他询问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职工尚未安置。“区里已经下定决心要解决问题了。”陈经杰说。

已停产多年的电白纺织品公司绿海鞋厂。受访者供图

政府兜底

职工安置优先于资产清算

2016年，全省国资系统去产能工作动员会召开。对于严重资不抵债的关停企业，以及扭亏无望的企业，会议提出通过产权转让、清算注销等方式，有序实施关闭破产退出。

“我们按照实际情况收集上报这些没有经营、没有运作的关停企业，上报的‘僵尸企业’就有37家。”电白区国资局干部唐亚春说，这些企业属于严重资不抵债，只能通过破产方式出清。

对于这些大多数停产于30年前的企业而言，申请破产退出曾困难重重。“当时土地资产、房屋不值钱，资不抵债，职工和债权人意见大，主管部门多头管理，谁也不敢同意破产。”电白区国资局国有企业产权管理股股长崔国琳认为，“之所以拖这么多年，今天能推进，关键在思想转变了。”

“两年来，电白区委、区政府多次召开专题会议，明确一切以人民为中心，问题就有了不同的解决思路。”陈经杰说，“要推进这批企业清算注销以破产方式出清，关键是要下定决心先财政筹集资金解决职工安置问题，待进入破产程序后再解决资产清算问题。”

唐亚春介绍，按照破产退出程序，法院委托会计师事务所进驻清算，通过审计债权债务，清理破产财产。再召开债权分配会议，将债权债务分配，直到分配完为止。“也就是说，假如破产公司的债务是1000万元，破产财产是200万元，那么可用于分配的资产就只有这200万元了，分配完即止。如果是用于为职工买社保的话，这笔钱买到哪一年用完了就停止了。”唐亚春说。

根据电白方案，由政府先拨款解决职工安置费用，待处置资产后从处置资产所得中扣还。“对于电白这批企业而言，很多已是没有财产了，电白采用的这种方式是冲着解决职工最基本问题而去。”唐亚春说。

2020年12月底，电白区共有33家企业向茂名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破产受理，其中5家商业系统企业、6家物资系统企业和21家水产供销系统企业。

专业人士分析称，由政府兜底，职工安置优先于资产清算，体现了政府敢担当、善作为。这不仅解决了2000多名破产公司职工的苦恼，还影响着2000多个家庭的生活及其背后的社会稳定因素。

启动破产

核实款项陆续发放到职工账户

一系列工作紧锣密鼓开展。去年12月，电白区委、区政府在财政运转困难情况下，追加2020年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安排2800万元，据实支付电白百货公司、电白纺织品公司等五家拟破产企业拖欠职工社保费及工资。

资金到位后，唐亚春即根据之前收集在职人员的身份证、退休人员缴纳社保费的票据，核定职工拖欠职工社保费及工资数额后，逐一通知退休职工签字确认，款项划入个人账户或直接缴到社保账户里。

今年春节前，纺织品公司的退休人员即拿到款项。“我们通知大家签字确认，大家知道这个事后高兴极了。我们公司确认手续很快收集齐全。”李素坚说，“接着第二批、第三批陆续发放给了解除劳动关系的、调离单位的，死亡职工则退还给家属。”

“启动破产程序前，公司召开了几次会议，大家都很支持。”张水兴说，“不仅职工们高兴，我老婆都很高兴。你叫我临退休掏出几万元去买社保，对家庭来说可是笔不小的负担。”

李素坚说，很多职工有30年工龄的，自己掏了9万多元买了社保，本来属于单位支付的那部分都得自己承担，“现在好了，虽然没有遣散费，但政府连他个人购买社保的部分都包了。”

“大家走南闯北，有些人二三十年没回来过，没有联系方式。我们发动职工的亲戚、朋友去找了。”李素坚说，“大家都没想过这笔钱能退还。”

今年11月，电白区委、区政府再次追加2021年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安排850万元，专项用于电白物资集团公司及其下属公司等六家企业拖欠社保费及工资。至此，财政拨付的两笔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已达到3650万元。

目前，物资公司已经完成退休职工缴交社保费票据的收集统计，财政拨付的资金也已经到国资局的账户。“紧接着我们就开始分步骤发放给物资公司的职工了。”唐亚春说。

“我们商业系统曾经历过最辉煌的时候，也经历过最低落的时候，现在则是最高兴的时候。”张水兴说。

【南方日报记者】刘栋铭

【通讯员】李华斌 卢晓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