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等待下霜的人

南方+文创频道

诗人和艺术家吕德安。

诗人和艺术家吕德安。

故乡

吕德安,属鼠,1960年生于福州马尾。每当他用带有浓烈口音的普通话喃喃低语的时候,听他讲话的人无一不会意识到,故乡正是滋养他的生命之根。即使如今他已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也曾因为追求艺术旅居北京数年,但故乡和母语一起,“曾经是他的剑,而现在成了他的盾,他的宇宙舱”(布罗茨基语)。

吕德安曾在自述中这样谈到自己的家乡,“它的地理特点是独特的,它处在闽江东端,江面开阔,再出去一点就是大海了。为此,海在我的少年印象里一直是似是而非的。还有就是它实际上是一个小盆地,四周群山连绵,中间若干个小山包临江坐着,构成典型的江南风景;还有它的海洋性多变的气候,这种种元素都对我的家乡情结浓厚的写作生活有着深远的影响。”在吕德安的记忆中,他早年在故乡的成长贯穿了整个六七十年代,他从小没有正经的读过书,初中后便在假期去造船厂挖土推车,给生锈的船除锈。在马尾小镇,他所有的经历都是父亲一手造就的,这个性格随和的税务员父亲,带着眼镜,“为此,我自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潜意识里恪守着这份自豪,这也滋养了我从小喜欢舞文弄墨的天性”。

当吕德安结束青春期,中国也结束了一段时期的动荡,1978年,18岁的吕德安开始就读于福建工艺美术学校。正是在工艺美校所在地——鼓浪屿,吕德安开启了贯穿一生的创作:绘画与诗歌。在鼓浪屿,吕德安接受了正规的美术教育,这里有着中国最顶尖的漆画艺术群体,也培养出了诸多重要的艺术家、评论家和画廊主。

也是在鼓浪屿,吕德安认识了住在当地的著名女诗人舒婷,“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天离开她的房子时,我已经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涯。”他也认识了从北京而来探望舒婷的同龄诗人黑大春,黑大春让吕德安进入了青年创作的范畴,同龄人之间的交往,使一个外省青年有机会了解到“青年诗歌运动方兴未艾的现场”。

在工艺美校的读书时期,吕德安便写出了早期的代表作《沃角的夜与女人》:“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也写出了《父亲和我》这样坚实的从细微之处伸张出力量的作品。从工艺美校毕业之后,吕德安被分配到了福州的省外文书店,在这里他的工作是一名美工。这段时期他依然延续了自己的艺术创作,也和友人们创办了“星期五诗群”,这是每到星期五,就在一起聚会、喝酒、聊天的诗人、画家、小说家之间的交往。“这是使我们尽量以平凡而简洁的态度让诗歌与生活处于正常的关系中。我们没有自称什么流派,近乎是为了能更自然地窥视出诗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那部分”。1986年,吕德安加入了南京“他们文学社”,民刊《他们》由韩东在南京创办,它吸收了一群在诗歌方面志趣相投,但又散居各地的写作同道,除了吕德安,还有丁当、于坚、小海、韩东、王寅、陆忆敏等人。

今年上半年,吕德安绘画展览开幕之后,大家在北京的码字人书店参加活动,介绍展览的时候,见到一位非常专业的读者,带着《他们》杂志的创刊号请吕德安签名,而这本书上也已经签上了其他几位“他们”诗人的大名了。除此之外,这位读者还带来了吕德安1988年正式出版的诗集《南方以北》,吕德安说他自己也已经没有这本诗集了,诗人西渡则介绍,这套漓江出版社的《青年诗丛》早已非常罕见,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的售价接近一万元。

《一束蓝光》 34x45cm 布面油画 2016

《一束蓝光》 34x45cm 布面油画 2016

造房子

1991年,吕德安辞去在福州的工作,去往美国。最开始他落脚在曼凯托,这个地名因为吕德安的缘故,在华语诗歌圈人尽皆知。这是一个和马尾一样简单、朴素的小镇,从这座小镇开始美国生活,吕德安获得了面对一个未知的复杂世界的力量。在曼凯托居住了数月之后,吕德安来到纽约谋生,在这里他做过一段时间的街头画家,同时期有许多中国非常著名的艺术家,包括陈丹青、马可鲁等人都在纽约街头为人画像。白天在中央公园,晚上在时代广场,吕德安10分钟就可以画出一张令人满意的肖像作品,他一次画像的开价是15美金,靠着画像攒到了一笔收入。

1994年,吕德安耐不住乡愁,带着在美国的积蓄,和朋友一起,在福州北面的一座山上买下了一块地,开始设计筑造自己的家屋。吕德安被称为中国的弗罗斯特,但当他从美国归来,在山上盖房子并开始新一个时期的写作时,他的身份更像是梭罗。“雨终于冷冷的越下越大,大粒大粒地斜打在陶弟的军装上。北边远山更是一片空蒙,仿佛天庭里发生了什么事,而大地在等待的也许不过是天空的一场雨——我的那小片房地也在等待着。不能干活了,陶弟跑到一边接溪水洗净他的手,完了过来算工钱,一共“八工”(八天的活),明修五,我三。他们真够辛苦的,但是这个山里人给我的感觉是,他结实得像一支竹笋。”

相对于友人唐明修的宅子,吕德安的小屋朴素得惊人,他用石头为自己砌一所两层的小楼。当初盖房子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吕德安自己亲自画了图纸,又找来当地的工人帮忙盖房子。这段时期的长诗《适得其所》表达了吕德安对自然的体悟。“我感觉这样的双行体诗很透气,适合跳跃性强的诗,让意象在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而且清晰可辨”。因此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一座隔着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山谷/在那里,时间不再是时间/而是时间的最后的言辞;/身体也不再是身体/而是亲临身体的深渊——”。

2020年秋天,福州已经度过了最炎热的季节,吕德安回到了国内,我也第一次拜访他在山上的小屋。我们一行从福州城里驱车前往,中间要走很长的一段盘山路,最狭窄的地方仅能由一辆车通过。吕德安开车极专注,极快,在熟悉的道路上飞驰。车停在山脚下,还要步行一段路,路过唐明修家门口,吕德安给我们指了指,唐明修失足受伤的那条石坝。然后我们继续向山上进发。吕德安的石头小屋在较高的位置,毗邻溪水,这是他一点一点建起来的房子,远离人群,远离喧嚣。在见到我们之前,吕德安刚结束完隔离,着急整理房屋迎接客人,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锄草、休整庭院,手肿了,他说,“不得不服老啊”。

石头小屋和他的诗歌和绘画一样,都是他的作品,虽然也会在此招待宾客,但更多的时候这更像是他一个人的住所,为自己设置的独居之所。加斯东·巴什拉说:“我越是善于把世界缩影化,我就越能占有世界。空间不在任何地方,它就在我们的心中”。内心的宽广性有多大,空间就有多大。空间性的传递从内心深处向无限广延,两者集中在同一扩张过程中,空间通过存在展开,内心空间在世界中展开。吕德安是真正占据空间和内心的人,他的石头房子如此的质朴,就如同他的内心一样。

《如此之近1》油画 160x160cm 2019

《如此之近1》油画 160x160cm 2019

诗歌与绘画

离开吕德安的小屋,我们来到他的工作室,这件工作室设在市区内一座山的半山处,这不是一栋老房子,但旁边是一间老的寺庙。工作室里面放满了油画和各种颜料、工具、画册。只有他从书桌上拿出来送给我的仅剩几本的诗集,让人辨认出他诗人的身份,此外我们已经完全将他当作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

吕德安的生活就像是他作品的一面镜子,简单朴素按照自己的风格行事,他不张扬不哗众取宠,但他隐藏在角落敏锐地凝视世界。他的绘画不加修饰地参照曾被诗歌讨论过的具体事物,石头、土豆、大海、光线、城市、群山、雨水以及海洋。那些属于土地的、技艺的、坚实的、朴素的东西在他的绘画中留下痕迹,显示出灵性与描绘对象存在的真实。

《为记忆辩护》之5油画 150×130cm 2021

《为记忆辩护》之5油画 150×130cm 2021

《为记忆辩护》之7油画 150×130cm 2021

《为记忆辩护》之7油画 150×130cm 2021

年初在北京798作者画廊的展览“为记忆辩护”是对吕德安近五年工作的一次总结,展览名称来源于他这段时期的同名系列作品。记忆,是吕德安绘画和诗歌的一个重要的主题,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也表达过同样的观点:“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从吕德安的诗歌中可以寻找到关于记忆主题的线索。2003年的长诗《不,不是那扇门》开头便有“裹在电话里传来的呼吸/白得如同/隔着一道记忆的白/叫人不禁放眼寻思,那天的满地脚印”,长诗《抚摸》中吕德安写“一边回忆一边继续捞着石头”。

在评论家乔托·卡努杜看来,绘画是空间的、静态和视觉的,而诗歌是时间的、动态和非视觉的。吕德安游刃有余地跨越了两种领域,在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辨认出视觉和空间,如何有效地在语言中精确表达,在描述事物的同时又在意象中开辟道路。而他的每一幅画都有鲜明的特质,流动的线条提示出记忆和时间在绘画中的跳跃,在画面含蓄的东方特征中,它们既饱含情感,又显而易见地具备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张力,呈现出非视觉的状态所能抵达的精神高度。

在这个维度上,吕德安的作品向我们证明了,书画确实可以同源而异构,也证明了吴道子的圆和阿佩莱斯的线条如何能够在时空穿梭,并沟通视觉与视觉之外的无穷无尽,他是诗人中的诗人,也是画家中的画家。在吕德安的文章中,他这样表述:“任意的表面上的涂抹,拉扯,覆盖,涂改,永远在事物的边缘移动,感受着行动和观念,回避了种种受到压抑的性理,使我仿佛返回到某种言语关系的源头和具有精神品质的空间里——正是我所竭力求进的。而这样的境界,我认为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精髓之所在。”

 《可触摸的》油画 150×120cm 2016

《可触摸的》油画 150×120cm 2016

吕德安的笔触细腻又带着深沉的思绪,在色块、图形与线条的移动中,制造出的类似飞白的效果,增加了画面的偶然与灵性。绘画中的不确定因素,使几何图形和基底同样显出动态,这样的排布看起来随机又微妙,表面上越是简单,实际上越是充满了复杂的质感和绵延不绝的生命力。诗人于坚说:“吕德安的艺术精神来自他的中国家乡,他只是将水墨换成了油彩。”但恰恰是使用油画表达中国的艺术精神是极为困难的,吕德安切切实实往前走出了这一步,他将东方的意境、明悟和无限带进了油画之中,这是几代中国艺术家们都冀求迈出的一步,在吕德安这里构筑起了朴素且坚实的根柢。

相较具象绘画领域从董希文等一批学院派艺术家开始,直到今天,都在不断地将中国符号、元素、文化、风格融合进入油画,在抽象绘画中进行尝试并行之有效的艺术家则寥若星辰。西方几乎穷尽了抽象艺术的范式,中国艺术家在罅隙中举步维艰地开展工作。但吕德安近几十年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我们在仔细“阅读”这类绘画之后,清晰地知道它们从何处而来,这种精神性并非引申自虚空,它坚实站立在具体事物之上,通过笔触、构图、线条、色块对于物体及规律的描绘,再现中国艺术精神中本质性的内核。吕德安站在起点,他深刻认识到抽象性的世界正是由一粒粒石子构成,只有在坚石之上,一扇簇新、未知的大门才会向我们敞开。

如果需要引用一首诗来总结吕德安的生命与创作状态,那么下面几行在我看来便是理解他的钥匙,这是1985年的诗作《下霜》开始的这句:

我们曾经向往星星

因而疏远土地

今夜才懂得站在窗前

看那一片片灰白

如何从天而降

慢慢地把大地落满

【来源】289号

【撰文】朱赫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21/09

文章版权归《289艺术风尚》所有

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编辑 黎远远
+1
您已点过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

更多精彩内容请进入频道查看

还没看够?打开南方+看看吧
立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