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反抗绝望。
文 | 清晏
编辑 | 王卓娇
9月25日,是鲁迅先生诞生140周年纪念日。
重读鲁迅时,发现他去世前一个月,在杂文《死》里写了七条遗言,最后一条说的是“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可能是怕被误读,先生还在后边补充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先生
正因为这充满火药味的遗言,先生才会被不少人诟病为“褊狭”、“记仇”、“小心眼”、“不宽容”、“缺乏度量”等等。
毕竟,中国古训说的是以德报怨,尤其讲究《论语》那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鲁迅先生一点都不在乎。
非但不在乎,他似乎还觉着单凭一句“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有点太单薄,还不够尽兴,于是又在《死》之后,紧接着写了一篇名叫《女吊》的文章,说的是一个女吊死鬼怨魂未散,渴望还阳复仇的故事。读来凄厉凌然,让人汗毛都竖起来,惊骇异常。
《女吊》是先生对复仇精神的再次强调,也是他对“一个都不宽恕”信念的再次重申。
他就是要歌颂上吊死亡的女子,准备化身厉鬼去复仇的精神,因为这是鲁迅在用尽匕首、投枪、甚至笔墨以后,所采用的一种极端武器——诅咒和冤魂的力道。
于是不禁要问:为什么?
鲁迅为什么不宽恕?他不宽恕的是谁?
鲁迅为什么要复仇?他要复仇的是谁?
要理解这个问题,就要到鲁迅的文字世界中寻找答案。
绍兴鲁迅故居,鲁迅的很多作品都以老家绍兴为背景
而在庞杂的《鲁迅全集》里,非要挑选出理解这个问题的门厅,那只能是短篇小说集《呐喊》,和散文诗集《野草》。
如果说《呐喊》是为国人而写,那《野草》就是先生为自己而作。
在《呐喊 》里,先生提到自己何以弃医从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自序>
先生说自己在那次以后,便觉得学医不再要紧,因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先生要做的是借用文艺的力量,改变并强健国人的精神。
于是就有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故乡》和《阿Q正传》。
在这些小说里,除了《狂人日记》以狂人“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吃人,自己也要被迫吃人,或是被人吃”,在直陈中国旧式文化传统和历史是在吃人,并呼吁人们“救救孩子”之外,其他小说几乎都涉及到对中国式“看客”的描写,可以说穷尽了中国人骨子里的劣根性。
比如《明天》式的麻木,《孔乙己》式的嘲谑,《药》式的附和,《阿Q正传》式的热闹,以及《示众》式的简直无端的扰攘,都让读者感受到无法摆脱的、被全身包裹的恐怖。
可以说,看客的场面,是鲁迅先生对国人生存境遇最形象的描述。
而在《呐喊》中,对看客情形的摹刻,更是鲁迅先生极其出色的杰作。
但凡读过的人,都会清楚记得:孔乙己是站着喝酒出现,而后坐着蒲包离开的;这个多余的人为“窃书”辩护,总结茴字的四种写法,给孩子分茴香豆吃,而至于最后说“多乎哉?不多也”之类的话,都刻画得十分生动逼真。
类似还有阿Q。这个头上生疮的可怜虫,无疑是个可笑的死囚。且看他临刑前抓住了笔画划押,是如何地使尽了平生的力气来画那个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当此“大团圆”的结局,阿Q竟因自己画得不圆而羞愧,是何等酸楚的笑话!
再就是祥林嫂。她无意博取人们的同情,甚或当周围已经制造了一片冷冽的空气时,仍直着眼睛,无数次向大家讲述自己日夜不忘的关于阿毛的故事。为了赎这一世的罪名,她花钱到土地庙捐了门槛,结果却仍然没有领到拿祭品的资格。接连的打击使她身心俱损,书中三次外貌描写,深刻地显示出了这一损害的次第变化。三次描写都着重画眼睛,乃至最后,柔顺的眼睛连泪痕也没有了,作为“一个活物”的唯一象征,却有着与木刻似的神色很不相称的钉子似的光芒!
或许你会觉得:这是在说看客吗?看客不是主角周围的人吗?
要知道:在以他们为主角的小说里,是在感受来自外界的看客——但在以其他看客为主角的小说里,阿Q、孔乙己或祥林嫂,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看客?
电影《阿Q正传》
所谓看客,无非是把自己抽离在主角之外的无情围观。
就像王国维说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但就是这样想靠抨击、讽刺和怜悯去唤醒国人精神层面的鲁迅,却遭到了众人的围攻,让他成了一个自己嘴里寂寞的人——王得后、钱理群在《<鲁迅杂文全编>前言》中有这样一个比较:
“历史记载的就是这样:人们攻击鲁迅的,是‘学匪’,‘学棍’,‘赤色作家’,‘汉奸’,‘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明说是同志的也还是‘右倾’,‘危害联合战线’,‘助长着恶劣的倾向’,都是含着杀机,可以遭到通缉、撤职和逮捕,监禁乃至杀头的诬陷和谣言。而鲁迅的反击,给论敌定的大多止于‘正人君子’,‘绅士’,‘叭儿狗’,‘资本家的乏走狗’,‘鹰犬’,‘洋场恶少’,‘才子+流氓’,无一有生命的危险,就是直斥为‘帮凶’,也分明和他们的主子划出分明的界限。”
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战士。
不但要直面国人骨子里的劣根性,被对手攻讦,还要忍受战友时不时放出的冷箭。
所以鲁迅宣言说自己“没有私仇,只有公敌”,“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
他肯定是寂寞的,甚至有些绝望。
寂寞在于,没人能与他在精神的高度吻合。
绝望在于,没人能与他在行动上保持一致。
所以他写了《野草》,来抒发自己苦闷、爬梳自己的精神,和誓要抗争到底的决心。
比较典型的是诗集里那首《这样的战士》:战士面对的不再是具体的敌人,而是“无物之阵”,尽管他“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尽管”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战士依旧要“举起了投枪”。
这种“战士”的自喻,可以说贯穿了鲁迅的一生。甚至在死之前,他就已经预言了自己的身后事:“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也就是说,先生不仅对现存的世界是绝望的,他对未来的世界也是绝望的。
但不要以为鲁迅先生的绝望,就是彻底的否定和弃绝。
完全不是!
用艾青的诗来借喻先生就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他所有的抨击、讽刺和否定,以及他临死前说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并要用《女吊》来自喻自己化作厉鬼也要复仇的决心,其实都是他对国人的爱的极端体现。
就像爱到极致是恨。
鲁迅要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世界不会变好、国人未能觉醒的时候,他坚决要让自己做到“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所以,并非鲁迅到死都偏狭刻薄,而是直到他死,这世界都没有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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