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校只剩下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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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唯一的一对师生。(受访者/图)

全文共2326字,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如今只面对一个学生,对他而言是一种学习和成长,去回答孩子那些本身非常有价值的问题,反过来引导自己作为老师角色的思考。

根据民政部2018年公布的数据,中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余人,其中以四川省规模最大,达到76.5万。

这位老师用一种质朴的经济学思维在回答小规模学校的必要性问题:“有的娃去城里读书,必须要一个跟班人,要租房子。(有了村小)租房的支出,就变成一种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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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任编辑|吴筱羽

八岁的何兴廷,小小的脑袋里每天都会蹦出许多问题,“山为什么那么高?风为什么这么吹?草为什么由绿变黄?”他从不担心问题得不到解答,整个村小里,只有他一个学生。

老师也只有一位。50岁的杨廷光是校长、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他扛着三个身份,二十多年里,守在位于大巴山南麓的巴中市南江县坪河镇三角村小学。自从2020年9月何兴廷来上学后,杨廷光孜孜不倦地解答着他的问题。

冬天群山萧瑟,村小有着白色墙壁,如同落在山坡上的雪花。这里紧邻陕西汉中,早年间,附近村子的青壮年从这里出发,前往陕西和河南的矿山。何兴廷的父亲何延禄也是挖矿工人的一员,2019年,何延禄突然吐血,经检查为矽肺病症状恶化。

2020年12月,从北京媒体辞职的纪录片工作者李丽君注意到这所学校。那时,她正在坪河镇上一个留守儿童托管中心拍摄纪录片《回声》。有人告诉她,离镇不远的村小,一个老师守着一个学生。

见到杨廷光之前,李丽君想象了一个关于“爱、牺牲和奉献的故事”。杨廷光则认为这也是自己的成长。“(老师)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去如此亲近地、有耐心地去倾听、看见一个学生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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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只面对一个学生

在李丽君拍摄的短片开头,何兴廷对着空空的废弃水管呼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任何人给予回应。

在学校里,上下课都显得自由。到了上课时间,坐在门外晒太阳的杨廷光只需要喊一声:娃儿,上课了。何兴廷就会从远处跑来,冻红的脸蛋上,立刻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

杨廷光是三角村人,他也教出过很多学生。2003年后,青壮年离乡打工,出生人口渐渐减少,有条件的家庭则把孩子送到南江县甚至巴中市读书。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杨廷光只能负责三年级之前的教学任务——英语成为必修课后,学生就必须要下山上学了。

何兴廷上一年级之前,三角村小学刚刚送走了一位三年级的“毕业生”。

杨廷光告诉李丽君,如今只面对一个学生,对他而言是一种学习和成长,去回答孩子那些本身非常有价值的问题,反过来引导自己作为老师角色的思考。“我跟他既是师生,也是朋友,更是伙伴。”

杨老师在手把手教何兴廷写字。(受访者/图)

随着拍摄的推进,何兴廷的家庭也让李丽君倍感唏嘘。

每天下午三点,何兴廷74岁的奶奶胡廷群会往返五公里山路,来接孙子回家。由于大部分村民外出务工,农田荒废,如今大白天都能看到野猪出没。奶奶担心何兴廷独行山路遇到他无法应对的动物,于是每天接送何兴廷上下学。

回家后,何兴廷面对的是这些家庭成员:躺在床上的15岁的堂哥何廷海,2020年9月以来,何廷海说什么都不去上学,不愿和人交流,只在被窝里打游戏;另一个堂哥12岁,当何兴廷被奶奶教训的时候,他往往一声不吭地躲在一旁。有时,李丽君还能遇上何兴廷的父亲,这个男人19岁时就前往矿山打工。2012年回家时,他抱着还是婴儿的何兴廷,直到现在,村里没人见过何兴廷的母亲。

在李丽君眼中,由胡廷群一手撑起的家摇摇欲坠。多年前,她因为疾病的侵扰,割掉整个子宫,满头白发的她,用奶粉和玉米糊养大了何兴廷。

每次回家的路上,平日里严肃的胡廷群都会变得温柔起来,她常对何兴廷说的话是,“要好好读书,不要惹你爸爸生气,他已经生病了,那么严重了,还要为你挣钱。”

当地大白天都能看到野猪出没,74岁的奶奶胡廷群担心孙子遇到他无法应对的动物,每天往返五公里山路接送何兴廷上下学。(受访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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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规模学校之困

李丽君的短片刚刚拍摄完成后,曾有人说“太灰色了”,但李丽君却认为,小规模学校的存在也是农村教育真实的样貌。后来,当地不少教育工作者,都转发了这部短片。

留守儿童和小规模学校之间有着紧密联系。根据民政部2018年公布的数据,中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余人,其中以四川省规模最大,达到76.5万。

家里人也在考虑,等何兴廷再大一些,要把他送到镇里的留守儿童托管中心。只是不知道那时,胡廷群还能不能每周日到镇里去接送他。

在短片中,何兴廷曾告诉他的老师,假期太长了,他还是想来学校。

只有在学校里,何兴廷对这个世界的疑惑,才能得到充分的解答。一次,他仰着头问:“杨老师,那个镜子里的光为啥总能反射太阳光啊?”何兴廷对他的老师仰慕而依赖,而杨廷光则惊喜于,这个只有8岁,被不识字的奶奶带大的少年,居然会说“反射”这样的词。

74岁的胡廷群独自照顾着三个男孩,支撑起一个乡村家庭。(受访者/图)

早在2012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就下发《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叫停了运行多年的农村学校撤点并校工作。2018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进一步提出“保留并办好必要的小规模学校”。

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邬志辉把乡村小规模学校称为中国教育体系的“神经末梢”。据邬志辉统计,2009年中国的小学教学点均学生数为45.7人;到2019年,这个数字下降至39.8人。

有观点认为,乡村小规模学校难以开展基本要求的教学活动,与其低质量发展,不如尽早消亡。

前往三角村小学的路上,李丽君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拍摄中,一个细节引起了李丽君的注意。何兴廷每天的午餐,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一盒方便面,杨廷光则让何兴廷在吃完午餐后,喝一些营养奶,“能喝几瓶就喝几瓶,方便面解决饥饿,牛奶补充营养”。

影片的末尾,杨廷光向李丽君介绍,教室里的净水机、电脑和网络宽带都是各个单位资助的。这位老师用一种质朴的经济学思维在回答小规模学校的必要性问题:“有的娃去城里读书,必须要一个跟班人,要租房子。(有了村小)租房的支出,就变成一种收入。这是我粗浅的认识。”

2021年9月,一位在县城上学的孩子转回三角村小学——镇里的老师会把作业要求发到家长手机上,他的奶奶却用不来手机。新的学期开始了,杨廷光有了新的学生,何兴廷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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