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艺术领域,“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是艺术家们的共识。艺术家们在自我感悟、读书看报、游山玩水中获得灵感,开拓创意。这些情景或在城镇,或在乡野。对画家而言,下乡写生则最为熟悉。
近年来,乡村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在美术界中流行,影像创作者也有类似的实践。创作者们希望在乡村获得创作的灵感,通过艺术改变乡村空间,带来新鲜的文化氛围。成熟的乡村艺术家驻留项目逐渐成为艺术产业,如深圳的大芬村、观澜版画村等。
那么,艺术家走近乡村,能为乡村带来怎样的火花?乡村的艺术价值又从何而来?
一、艺术介入:乡村的当代文艺浪潮
广义上,艺术介入是指“艺术家通过艺术策展、艺术活动、艺术项目和艺术作品等进行实地干预,试图影响当地居民、各类组织、各级政府和城乡变革”(李蕾蕾,2015)乡村的艺术家驻留项目本意是区别乡村与城市风貌,用艺术为乡村带来文化的变革。
日本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祭(Echigo-Tsumari Art Triennale),被誉为是艺术振兴乡村的样本。日本越后妻有地处日本海一侧,越后妻有是包括日本新潟县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内的760平方公里的土地,是日本的粮食供应区。日本“脱亚入欧”的国策与二战后的工业政策,加速了东京都市圈快速扩张,也导致新潟农业持续低迷。
2000年,艺术为这片荒原带来了转机。在新潟长大的策展人北川富朗,决定邀请各国的艺术家前来,以土地为灵感进行创作,举办了第一届大地艺术家祭。
此后,每三年,几百位世上顶尖的艺术家聚集于此,以冬季大雪与里山文化为特色进行创作,村民和志愿者也参与其中。艺术家为越后妻有知名的 “越光米”、“吟酿清酒”设计包装;当地农产品变成了创意商品。废弃的房屋经改造,变成了民宿。
国际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项目形成丰富多元的关注点。韩国的Heyri艺术村聚集了作家、美术家、音乐家、电影人等300多名艺术从业者,涌现出各类风格迥异的工作室、美术馆、画廊等,成为全国最大的文化创意空间。
2010年前后,印尼艺术界提出,创作要回归社会议题。Jatiwangi Art Factory项目中,到乡镇进行艺术改造,意图摆脱艺术市场的商业化气息。
Prantiker Prakitajan少数族裔计划把目光锁定在孟加拉国的少数民族,这些民族大多居住在远离城市的山区或者边境区域,在边境地区约有23-25个民族。
国际上的艺术家驻留项目的盛行,仿佛形成一股思潮。项目深入乡村和少数族裔地区,希望用艺术创作的话语,带来对公共议题的关注。
早期的中国乡村艺术家驻留项目,是由外国艺术家与中国艺术家共同合作而成。资料显示,中国最早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可追溯到上世纪二十世纪末至21世纪初,它们散落于人口稠密的大都市和无人问津的小村庄。
1999年,荷兰策展人伊尼卡•顾蒙逊(Ineke Guðmundsson)及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多媒体系的秦俭教授创办了中国欧洲艺术中心。随后,昆明的了TCG诺地卡文化中心,景德镇的三宝国际陶艺村等,均是由中外艺术家合作,在国内开展的驻地项目。
自此,艺术家继续深入中国乡村,驻留项目形式不断丰富,衍生出本土风格。2013年,在四川成都彭州白鹿镇,举办了“直接触乡村艺术家驻留计划”。2位法国艺术家,2位中国艺术家在当地进行了一个月的驻村。易水全域艺术家驻留计划则邀请艺术家到乡村举办美术课堂。
艺术家驻留项目如星星之火,遍布乡野,开拓了当代艺术的新视野。
不仅如此,艺术家驻留项目的风潮也从美学领域蔓延至影像创作。
2020年,“庐舍之春”女性电影人剪辑驻留活动在北京怀柔长城脚下进行。7位女性导演和10位电影艺术的资深人士聚集于此,进行为期三周的驻地创作。她们在一同生活,公开讨论中激发创作灵感。
次年,“庐舍之春”项目搬至福建客家古村——培田。项目组邀请了5位女导演和3位青年电影剪辑师,共同分析影片并指导作品剪辑。后来,培田村还举行了《电影作者》新片展和新亚洲影志”第13期纪录片电影工作坊等活动。期间,当地村民参与其中。
那么,艺术家为什么看中了乡村?
在乡村开展艺术创作,对艺术家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他们离开熟悉的环境,面对丰富的创作题材,在此表达情绪,彰显个性。
乡村驻留的体验强化了艺术的互动性,带来了美学讨论的新思潮。
艺术家们在此结识朋友,在闲聊、研讨、创作中迸发灵感。此外,艺术家与村民合作,或指导创作,或共同探索。村民的加入,意味着创作主体的变化,创意的潜能也更多元。
向来,在乡村生活的村民以农业和商贸为生,接受过系统的艺术的村民寥寥可数,但他们之中不乏艺术爱好者。来自村民的作品脱离于传统艺术美学的规训,遵循内心的感受与观察,看似毫无章法,却带来了艺术新气象。
中央美术学院丁园教授,是一名策展人,他曾参与易水全域艺术家驻留计划。他评价道:“在走进乡村的同时,尤其是有一定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地方。除了在地性的研究,艺术家正在创造一种新的文化,和当地人、和现在的人产生新的联系,也与当地历史和人文发生新的关系,这是另外一种风貌。”
艺术体验是差异化的,也是共通的,它流转于艺术家与村民之间。乡村艺术家驻留项目强化了艺术家和村民的交互关系,唤起了人们对美的欣赏与向往,并形成人类的共同情感。正如列夫托尔斯泰在《论艺术》中指出:“文艺创作是艺术家在自己的心里唤起曾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并且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能体验到同样的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
在这里,艺术家的创作观念也得到更新。艺术表达的价值也超脱于抒发观点、传递情感,新的创意让空间的格局、秩序发生改变。互动让艺术家的角色发生转变,区分起“自我”与“他人”。他们接近自己的观众,在评论中得到对作品的新理解。对自我而言,是反思,也是突破。
二、原野、非遗与故事构成的乡土叙事
诞生于乡村的艺术吸引了大众的目光,那么,乡村的艺术元素是什么?
原野的环境为艺术家带来了全新的创作空间。田野、山川、河流,都能作为创意的来源。环境的改变为艺术创作带来灵感、驻村的体验激发创作者潜能。第二届中国铜陵田原艺术节,在麦田上安排了音乐会。上海的一支西非传统打击乐队,民谣乐队,大提琴伴奏轮番上演,打造了麦田艺术。重庆璧山“七塘艺术实验田——2019村落创作营”,组织32组艺术家和村民,结合七塘镇乡村院落和当地人居环境、村落文化、日常器物,选用最常见的竹子、木柴、石头、生活废弃物等材料进行创作。乡村的自然风物本来平平无奇,在艺术家的眼中却成为素材。由此打造的艺术装置,经改造,成了公共艺术。
此外,乡村还有区别于城市的风俗文化,保留了历史悠久的非遗手艺,艺术家可以由此进行创作。在重庆,“2020回巢·荣昌建筑装置艺术展”中,艺术家以三大国家级非遗为素材,集合了荣昌陶、夏布、折扇元素,进行实地创作。非遗作品的在视觉、听觉、触觉等方面得到了重构。传承人的非遗手艺在艺术创意中获得新的意义,它不仅记录了过往的生活片段,还暗示着非遗活化带来的潜能。
最后,乡村的故事积累自农耕时代,被村民口耳相传。村民家中留下来有历史感的物品,也能成为创意的素材。村民参与其中,是为传家宝讲述故事,也在为乡村书写历史。
三、艺术家驻留项目的价值
艺术与乡村文化的融合,拓展乡村生态发展的可能性,乡村文旅成为了新突破。
甘肃省玉门市,集合已有资源,创建艺术休闲区。艺术家可以在此写生、创作、避暑、休闲。艺术活动也丰富了乡村生活场景。通过开展梨花文化论坛以及祁连疏勒奇石展、天境昌马摄影展、梦幻山乡书画展、石窟文化艺术展等艺术活动节会。对接广深、江浙、川渝、宁陕四大艺术片区资源。艺术活动变得常态化,艺术家驻留村里,定期举办驻留采风、团队创作、作品巡展、艺术研学、作品拍卖等,丰富了乡村的艺术业态。
位于京郊的慕田峪长城附近,小圆餐厅被划分为玻璃吹制工作坊、艺术画廊、餐厅、酒店和有机农场等区域。这里可以组织会议、举办婚礼和接待贵宾。
艺术丰富了乡村的游乐体验,欣赏性与可玩性大幅提高。这意味着,艺术元素可以多层次地与乡村的资源、条件相结合,乡村的旅游优势终将被人关注。
不过,乡村的艺术介入并非一个通用的模型,有时,一些乡村也会出现水土不服。
著名策展人,中国艺术乡建的代表人物左靖,曾在一次演讲中谈到艺术乡建的难处:“一方面需着力对这一地区源远流长的历史建筑、乡土遗迹、聚落文化、民间戏曲等等进行考察和梳理,另一方面展开共同生活的实验,尝试互助和自治的社会实践。结果,早期由于水土不服,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这意味着,乡村的条件和资源复杂,艺术和乡村如何共生,成为一个问题。在介入的过程,既要更新乡村生态,也开始考虑平衡商业、生态保护和旅游的关系。
左靖和陈国栋尝试探索一条平衡的路。
在2016年到2018年期间,他们参与了“茅贡计划”。据报道,项目以中国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境内的茅贡镇作为实践地,分批次邀请国内外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逐步改造乡镇闲置的国有资产,分期建设一系列的文化艺术空间和服务设施。在严格控制不良资本进村的基础之上,实现传统村落、生态博物馆、创意乡村(民艺中心)和公共艺术价值叠加。当地及周边村寨的文化和商业条件因此改善,观光的和文化消费的需求也开始增多。
该项目曾在第十五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和第七届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展出。
“茅贡计划”提供了新的启示:在空间改造、文化产品生产的过程,要在多维度评估乡村的条件,艺术创作并非空中楼阁,而是要具有实际价值,把文化保护和改善民生统一起来。
当下,虽然在乡村打造艺术产业链的模式尚不明朗。不过,以“茅贡计划”为代表,长期的艺术家驻留项目经验表明,长期艺术家驻留效果会比短期驻留效果更明显,能让创意产业发展起来,村民能从中得到更切实的经济收益。
一些地区正形成政府牵头,艺术家实践的模式,尝试进行艺术孵化,发掘乡村的商业价值,以激发乡村活力。
从上海崇明区前哨村,距市中心约1.5小时。在艺术介入之前,这里仅是城郊的一处普通村落,1968年开始围垦,交通不便导致其经济薄弱。2018年,在崇明区文旅局的支持下,哨湾大地艺术村落的建设提上日程。艺术家来此驻留。2019年,破败的车铃厂改建成“前哨当代艺术中心”,举办“降临:当代艺术群展”,在乡野间留下不少公共艺术。“秘境”艺术展,关注到民房艺术化的可能。咖啡馆,餐厅和民宿纷纷开始了创意改造。
前哨湾艺术展吸引了上海周边的游客来观赏,村民因此得益。资料显示,为了迎合旅客的旅游需求,前哨湾项目方通过承租村民的闲置民宅,进行改造。目前已在村内打造了三栋民宿,一共有60多个床位。集体土地租赁的收益也成为村民的分红。
此外,打造前哨当代艺术中心的过程中,负责项目运营的公司把废弃的自行车车铃厂厂房整体租下。竖新镇党委书记陈尧在采访中介绍,厂房的5年租金是20余万元。根据村里的相关章程规定,这笔租金中的60%将在每年底分红给每位村民。
除了项目及租地分红外,艺术乡村甚至能带来创业潮。
福建屏南县龙潭村的做法是通过空间改造,形成氛围,吸引艺术创业。艺术家兼策展人林正碌参与了地方政府的项目,主持修复了一些无人居住的老房子, 把老房子改建成了黄酒博物馆、戏剧博物馆、书店、咖啡馆、酒吧、西餐厅、画室、养老院等充满现代意义的空间, 长租给外来创业、生活的人。
可以看出,艺术孵化的思路是:找到艺术与商业的结合点,是以艺术设计为起点,贯穿创意空间和创意活动,最终带动旅游业态。
当艺术家驻留项目获得顶层设计的支持,形成产业园,其发挥创意产业的潜能会大幅提升。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的新移民迁入深圳,短短40年,深圳跃升为全国一线城市,经济实力享誉海内外。但坊间流传着一种的声音,诟病深圳特区为“文化沙漠”。其实,深圳艺术小镇的建设,早已走在全国的前列。观澜版画村、大芬油画村、甘坑客家小镇、梧桐山艺术小镇等,吸引了一批艺术家前来驻留、创作、生活。
艺术的元素带来了城市更新,城中村有了创意产业。观澜村原是客家村落,改造后,转变为艺术家的驻地,成为中国观澜版画原创产业基地。村中设立了中国版画博物馆,观澜版画双年展成为了文化品牌。大芬村被誉为“中国油画第一村”,大批画家聚集于此,产品远销海外。
这些实践经验表明,当乡村环境改善,乡村艺术家驻留项目会形成艺术的本地化。乡村的公共价值和商业价值将统一起来,相辅相成。随着全球化的浪潮进一步席卷全球,中外艺术家在地理上发生流动,会形成文化共振;对于艺术产业的出口业务,也是极佳的机遇。
四、反思:艺术家离去,乡村剩下什么?
艺术家驻留项目需要的条件繁复,如项目资金支持、场地供给、组织运营等。后期还需要参加展览,以宣传驻留效果。这一系列的过程需要统筹,更需要扶持。目前,短期驻留的目的是把新的思考模式,关注议题导入乡村,给村民的生活带来了艺术活力,驻留的公共价值大于经济价值。
而长期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带动产业发展的,多数是由艺术家自发,管理部门协调。当涉及大型的艺术村建设,则离不开成熟的基建条件和产业条件。其中涉及用地管理、产业集聚等问题,都需要宏观把握。
短期艺术家驻留项目具有周期性,主要根据项目的目的和规模,从数天到数月不等。如上海崇明岛曾举办“艺术72小时”;四川德阳市旌阳区艺术家驻留活动则维持三个月。不过,当驻留时间变长,项目成本又会变高,更需要协调艺术家的工作时间。所以,衡量艺术家驻留的效果,并非时长,而是其效果与价值;对乡村的意义及改变。
于是,接受短期驻留带来的活力及创造力,是乡村需要面对的问题。短期的艺术家驻留项目具有“游民艺术”的特征。如寒溪村的“艺术在浮梁”艺术展。在32天里,项目聚集了5个国家,26位艺术家、建筑师、音乐人、创意人共同参与,策展22个艺术项目,4项文化活动,1次乡村公共艺术展。
艺术家们以艺术界为契机,聚集于乡村。虽然活动短暂,但受邀艺术家类别多元,活动内容较深度,输出效果佳,传播的影响力广。
艺术家离开之后,艺术装置或被拆除,或保留为公共艺术。此外,创意集聚也带来了商业价值。有条件的乡村,可以结合乡村特色及产品,打造文创品牌。
而今,长期的乡村艺术家驻留项目开始以 “艺术乡建”的形式出现,成为打造乡村美学的契机。依托政府的支持,艺术家可以根据乡村已有条件对建筑进行美学设计。正如成都明月村,在修复明月窑的基础上,引入陶艺、篆刻、草木染等文创项目,建成蜀山窑陶瓷艺术博物馆、远远的阳光房草木染工房、明月轩篆刻艺术博物馆、明月剧场等。截止2021年3月,明月村共引进文创项目50个,其中30个已经建成并对外开放。一百余位陶艺家、艺术家、设计师栖居乡间,成为明月村的新村民。
乡村因艺术的改造得到重生,需要考虑项目效果的可持续性。正如策展人北川富朗所言,“地域活化”不该仅着眼于其所带来之经济效益,更应该让本地人寻回快乐,唤醒人们对于家乡的热爱。为了这份热情和欢笑,就需要前期深入调研与规划,与居民的日常贴近,透过人文、历史、传统与自然现有条件与资源的发展长效地规划与运作,不断地去解决困难而接近永续家园的目标 。”
参考文献:
[1]罗雷:国内的艺术乡建尚在探索阶段[J]. 艺术市场, 2018.
[2]李蕾蕾.中国城市转型之艺术干预基本模式初探[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32(05):128-134.
[1]缑梦媛. 当艺术介入乡村[J]. 美术观察, 2017(12):24.
撰稿:研究员 莫止霞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