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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也是遗产地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保护的不仅仅是房子,还有人们的生活方式、传统习俗、社会关系等等。如果原住民不存在了,只剩下建筑的空壳,就没有了遗产资源中蕴含的人地关系了。
社区参与不是指只能完全依靠社区自己发展,不管是高校科研团队,还是专业的公司,都可以参与其中。实际上社区参与并不排斥有能力的外来主体介入,而是关注社区是否能有效参与旅游发展,并从中获得收益和可持续发展的能力。
除了旅游,还有比如文创、民宿、研学等新的产业形式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遗产保护、传承和发展。另一方面,年轻人对于自己出生的社区和乡土环境有很强的情感依恋,回到家乡参与遗产保护,传承当地文化,能够找到自身的归属感,强化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
(本文首发于2021年8月18日《南方周末》)
泉州石狮万寿塔全景。(新华社记者 魏培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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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帮乐
中国共有56项世界遗产,位于全球前列。除了闻名世界的长城、天坛、颐和园,近些年来,鼓浪屿、丽江古城也是网红打卡地,可喂小鹿的良渚古城遗址公园更被称作“杭州小奈良”。以福建土楼为场景的《大鱼海棠》,以偷猎藏羚羊为故事的《可可西里》,影视作品中的世界遗产也并不遥远。
然而世界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关注度还有待提高。2021年7月16日,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在福建省福州市开幕。当日的微博开屏就有大会资讯,但社交平台上的讨论较少。
本次大会上,“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除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类别,还有其他的评定体系。比如拉姆塞尔国际重要湿地、世界地质公园、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等,一个地点也会挂上多个牌子。如何挖掘遗产的当代价值,更好地保护和传承这些丰富的遗产资源,是一个宽泛又关键的命题。
一方面,遗产是历经时间沉淀的古老智慧与厚重历史,与现代社会生活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遗产又是当代都市沙漠中的绿洲——年轻人愿意在社交媒体上围观李子柒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收获乡野自然的宁静与纯粹。
“遗产不仅仅是关乎过去的,更是关乎未来的,所以年轻人参与很重要。”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副教授、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文化旅游科学委员会青年遗产专业人才项目导师、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会员苏明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往后看,世界遗产是确认历史方位的锚点;向前行,世界遗产也应当在动态管理中适应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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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现代人讨论遗产时,在讨论什么
◆ 南方周末:很多遗产资源当年的功能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是什么?
苏明明:遗产是源于过去,但现在仍然有价值,并且值得去传承到未来的资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世界遗产项目,是为了识别和保护对人类有普遍突出价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OUV)的一系列遗产资源。尽管大部分遗产存在低于边界性和文化的认知差异,但它们具有全球普遍都会认同的突出价值。
具体而言,独具特色的自然景观、具有时代代表性的建筑、劳动人民的智慧、人地和谐的农业系统等,其价值是我们站在任何一个文化背景里都能理解和欣赏的,这就是OUV。
◆ 南方周末:请举个例子,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于同一个遗产价值认定的差异是什么?
苏明明:比如广东的开平碉楼,是旅居海外的开平人把在国外挣的钱寄回家乡,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民居。UNESCO在界定OUV时指出这是普通中国人拥抱全球化的印证,但是对于中国人,尤其是开平人而言,碉楼更多的唤起我们对于远离家乡的亲人的思念,理解先辈在外打工的辛苦和对于家乡和故土的思念。这是全球和地方的视角下,对于价值解读的差异。
遗产的价值和内涵也不断地在被重新定义,需要用发展、动态的眼光去看待。对很多遗产来说,旅游是新的功能。比如长城和大运河原有军事防御或者漕运的功能不复存在,但它的价值并未被原有的功能所局限,可以通过旅游的发展去传承、深化。
2017年,开平赤坎欧陆风情街的开平鼓楼 (star魏/图)
◆ 南方周末:除了旅游,遗产还有其他的价值吗?
苏明明:当然有,遗产的价值是丰富和多样的。比如教育、科研——包括考古、地质研究等。故宫博物院除了参观游览,还有强大文化展示、宣传功能。当然不同价值不是孤立存在,也相互关联。比如,科教价值和旅游就有很强的关联性。《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不仅仅是考古研究,更起到文化传播和教育的作用,也增强了人们参观游览故宫的意愿。敦煌也在做类似的创新,为减少游客参观对洞窟的影响,近年来数字化技术带来了新的旅游模式。
莫高窟窟外展示游览技术让九色鹿“飞入实景”(线上游览截图)。 (新华社 敦煌研究院供图/图)
遗产资源还可以通过功能转换再利用,比如北京的798,首钢园等,都是工业遗产转化为艺术空间、游憩休闲区、社区公共空间、等符合现代需求的新的功能区。比如德国的弗尔克林根的钢铁工厂是世界遗产,附近的冶铁科学中心会举办关于炉火和钢铁的展览,一些小型的模具房也被改造为当地大学的实验中心和实习基地,还有摄影和艺术展厅。
◆ 南方周末:很多世界遗产地都开展旅游活动,怎样平衡旅游开发和遗产资源保护的关系,实现遗产地的可持续发展?
苏明明:遗产保护和旅游发展并不冲突,合理的旅游规划和管理非常重要。不仅要有当地政府、规划设计单位、旅游管理机构的参与,当地社区参与也十分重要。这两年,中山大学旅游学院保继刚老师的团队在阿者科做了试点,基于科学研究成果,积极推动社区参与,促进当地旅游发展,也起到很好的扶贫效果。
【阿者科计划介绍】
阿者科地处云南省,是世界文化遗产红河哈尼遗产区的申遗村寨之一。阿者科计划旨在对该地区进行以遗产保护、旅游开发为主导的精准扶贫。三年来,阿者科入选国家农业农村部“2019年中国美丽休闲乡村”、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等。
◆ 南方周末:外来的智囊撤出之后,当地人还可以自己规划吗?
苏明明:保老师在提阿者科计划的时候强调扶贫要扶智,要依托教育,注重当地居民在旅游发展中的能力建设。但社区参与也不是指只能完全依靠社区自己发展,不管是高校科研团队,还是专业的公司,都可以参与其中。实际上社区参与并不排斥有能力的外来主体介入,而是关注社区是否能有效参与旅游发展,并从中获得收益和可持续发展的能力。
比如,安徽黄山脚下的徽州古村落西递和宏村2000年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其中,宏村就是全国第一个以企业为主导运营的世界文化遗产地,而西递是由当地政府成立的公司在运营,两个村落经营主体类型不同,但都保证了社区的有效参与和获益。旅游发展要面对和响应市场的需求,也需要有经验的运营主体参与。
2020年12月,雪后的安徽黄山黟县宏村。 (新华社 施亚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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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也让居民能够有更好的生活
◆ 南方周末:当地人需要充分参与遗产保护和发展,若保护与发展出现了矛盾,怎么办?
苏明明:我们要保护和传承遗产资源的物质形态,比如村落的格局、传统建筑等,也需要保护像传统艺术表演形式、传统生活方式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更需要保护创造和传承遗产的人。因为原住民也是遗产地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保护的不仅仅是房子,还有人们的生活方式、传统习俗、社会关系等等。如果原住民不存在了,只剩下建筑的空壳,就没有了遗产资源中蕴含的人地关系了。但是,人的需求是发展的动态的,不能为了满足游客的体验,就希望社区居民都住在原始的房子里过着原始的生活。
所以我们强调动态保护、适应性管理。一方面保存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比如传统民居、节事活动等传统文化的表征因素;另一方面也让社区的居民能够有更好的生活品质,满足居民更多样的发展需求。比如,通过基础设施提升改善居民的居住条件、通过旅游等其他产业发展为居民提供更多的发展机会。
◆ 南方周末:除了参与规划,当地居民在遗产保护中还有什么作用?
苏明明:当地居民是当地文化的重要载体,可以说遗产就是当地人在与自然共处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遗产资源的价值识别和挖掘、遗产保护和传承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当地居民的力量。比如当地人掌握梯田的灌溉系统设计、稻鱼共生的生产方式,那么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就需要依靠当地人世世代代来实践传统农业耕作方式,发扬传统知识和农耕文化。在遗产地旅游的发展过程中,遗产地居民也是旅游发展、文化传承、遗产解说、旅游服务的主力军。
◆ 南方周末:这些技能可以被现代科技替代以提高生产力吗?替代之后,这个遗产是否就消失了?
苏明明:以农耕技术为例。一方面,有一些传统的农耕技术是适应当地的特殊地形地貌的,比如梯田面积小、坡度大,不适合现代化机械化的操作,所以难以被现在的技术替代。另一方面,除了保护传统的耕作方式之外,还会保护传统的农作物品种,这就涉及生物多样性的问题。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传统智慧和技艺没有必要被新科技替代,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并不是为了提高农产品产量,还有另外的突出价值,比如生物多样性保护、传统文化传承、科学教育、旅游发展等等。而通过旅游等活动的开展,可以拓展农业文化遗产地的多元价值的实现路径,为当地社区发展带来更多的机会。
2021年早春时节,农民在云南省红河县三村乡南哈上寨梯田劳作。 (新华社记者 陈欣波/图)
◆ 南方周末:你说到遗产背后的故事,当地居民讲述遗产故事的优势是什么?
苏明明:当地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遗产地,参与了遗产资源的创造和传承,他们对于遗产资源的来龙去脉有深入的了解,也有深厚的感情。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他们可以把遗产资源的特点、内涵和背后的故事讲出来,更能唤起游客的共鸣,加深游客对于遗产资源的理解、热爱。比如云南哈尼梯田阿者科计划中,旅游发展吸引了原来在外面打工的阿嫂回乡做导游,她们有丰富的当地生活经历,了解当地的民俗和文化,知道如何讲述梯田的耕作细节,可以带着游客去捕鱼,让游客体验最真实的哈尼乡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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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年轻人留下来
◆ 南方周末:世界遗产青年论坛上,世界各国的青年主要关注了什么议题?
苏明明:UNESCO的世界遗产青年论坛,是希望唤起青年一代对遗产的关注。本次论坛围绕遗产与社区展开,也充分讨论了遗产与社区的关系、社区生计、社区增权,以及促进社区参与的一些创新性手段,尤其探讨了年轻人在遗产保护和传承中的作用,包括参与途径、如何推动遗产保护和传承,以及社区发展的案例等。
◆ 南方周末:年轻人往往不愿意留在家乡,怎样让年轻人留下来?
苏明明:遗产不仅仅是关乎过去的,更是关乎未来的。现在,很多遗产地都存在代际问题。尤其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农业文化遗产面临的代际危机可能更严重。伴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年轻一代面临更多样的选择和发展机会,对于遗产的认知和发展需求也不同,那么如何让遗产资源更好和年轻一代对话,识别遗产对年轻一代的意义和价值,不断寻求新时代遗产保护和利用的新模式,才是推进遗产的保护和传承的核心。
◆ 南方周末:遗产对年轻一代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年轻人加入遗产保护行动的驱动力是什么?
苏明明:遗产,不管是自然遗产还是文化遗产,都可以让年轻一代认知过去、感知历史,增强年轻人的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以更好面向未来的挑战。因此,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对于地区、国家和全球层面都有突出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遗产地社区的年轻一代来说,遗产资源的保护和发展是新的生计或者发展机会。现在,很多遗产地都在吸引年轻人回乡发展、创业。除了旅游,还有比如文创、民宿、研学等新的产业形式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遗产保护、传承和发展。
另一方面,年轻人对于自己出生的社区和乡土环境有很强的情感依恋,回到家乡参与遗产保护,传承当地文化,能够找到自身的归属感,强化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比如世界遗产地丽江古城不仅吸引了很多城市人旅居于此,还有很多从大城市回乡经营民宿的年轻人。可以看到遗产可以满足年轻人的对理想生活的自主追求、对家乡的情感依恋,在实现个人价值的同时找到精神的归属。
(南方周末实习生韩宁宇亦有贡献)
编辑|汪韬 视觉|吴帮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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