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军(左)和观鸟协会的会员明亮在观察拍摄鸟类
观察窗外的鸟,其实也是窗内的人在反观自己。
文 / 实习记者 张紫微
图 / 受访者提供
编辑 / 黄剑 hj2000@163.com
在我们居住的小区里可以看到多少种鸟呢?武汉市观鸟协会给出的答案是:50种。观鸟协会的爱好者原本每个月都要去野外监测鸟类活动,2020年1月23日至4月8日,由于新冠病毒肆虐武汉,监测项目不得不跟城市一起按下暂停键。
许多人久违地拥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却根本无处可去,焦虑侵蚀着居家隔离的人。颜军是武汉市观鸟协会会长,有十几年的观鸟经验,他号召会员们“宅”在家里观鸟,并把会员在家记录的鸟类数据汇集起来,形成一次特殊的城市鸟类监测报告。
▲2020年2月24日的记录
人类闭门不出,鸟儿们却开始大摇大摆地在暴露的空间活动。当爱好者拿着望远镜,从高楼的窗户向外四处搜索时,他们看到原本栖息于水田周边的白鹭在小区池塘边漫步,“城市猎人”红隼从高空俯冲捕食麻雀,胆小的灰胸竹鸡走出灌木丛来到人行道,领雀嘴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啄食那些无人欣赏的蜡梅……无法走出小区的几十天,却仿佛是人们与自然最亲近的日子。
观察窗外的鸟,其实也是窗内的人在反观自己。在居家观鸟者的手记中,总有羡慕的眼光投向自由飞翔的鸟儿,也有人看着眼前的鸟,想的是与它在野外的初次邂逅。颜军的感受来自于对鸟类生活的深入观察。
以下为颜军口述:
非常时期居家观鸟
2016年7月,我们武汉市观鸟协会启动了“武汉重点区域鸟类监测”公益项目。志愿者定期前往分布在河流、湖泊、森林、农田、绿地附近的监测点,研究这些重点区域鸟类的分类、分布及其动态变化。
2020年初,武汉因为疫情“封城”,志愿者无法去野外观鸟,坚持了不到四年的鸟类监测项目中断了。作为组织者,我心里很失落,因为至少要持续监测十年,才能得出数据,比较真实地反映区域内鸟类的变化。
“封城”期间我们不能出门,每个人都非常紧张、焦虑,甚至有人担心没饭吃。我看过很多好莱坞的灾难电影,一碰到疫情,马上就会联想到它们。网络上说什么的都有,我们看不清楚疫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们还好。首先,至少有饭吃。其次,协会的会员来自各行各业,相当于给我们建立了一个消息渠道。例如,有一个会员在天河机场工作,每天去机场搞宣传,拍一些照片发到群里,让我们看今天从哪里来了架飞机,运了些什么物资;有会员是医生,在方舱医院救治病患;还有会员调到了雷神山做基建,他们把各种信息传递给我们。我们认识很多年,彼此都很熟悉,他们传递的这些消息值得信任,让我们意识到疫情实际上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们的适应性很强,关在家里一个星期以后,感觉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颜军在观察鸟类
平静下来后,我们准备继续开展监测活动。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我们决定实施“宅家观鸟工程”,把会员各自居住的小区当成监测目标。只要在小区视线范围内看到的(包括飞行在小区外的鸟)、能够辨识的鸟,都算小区监测的结果。
我最初在群里提议,实际上当时响应的人不太多——一百多个会员,只有二十多人响应。很多人刚开始不太适应。比如,有位老师住在较老旧的小区,社区的管理能力比较差,所以,她受到的冲击比我要大一些,主要是心灵上的冲击。刚开始看到会员群里关于鸟的讨论,她也不太理解,觉得你们怎么还有心思看鸟?不过,后来她还是加入,观察起了自己家窗外最常见的珠颈斑鸠,并借此慢慢地走出阴霾。
▲珠颈斑鸠求偶
观鸟的好处就在这里,能够让你平静,当时觉得很可怕、气愤、难受的事情,过去了,回头一看也就这样。
居家观鸟其实是给关在家里的人找了个事做,大家每天在家有好多时间,啥也做不了。比如我,不看电视,也不追星,还能干嘛呢?我所在的那个小区,有二十多栋33层的高楼,我住在14楼。每天早晚,我都会拿着望远镜,跑去不同的窗户,花上两三个小时观察鸟。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兴趣更大一些,每天能看五六个小时。
▲颜军在观察窗外的鸟
我看过喜鹊飞上28楼、珠颈斑鸠在小区中央公园的树梢上求爱、红嘴蓝鹊啄紫叶李的嫩芽……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灰喜鹊叼着一块饼干飞过去,心想这家伙伙食蛮好嘞——我家里当时都没有饼干了,它还有得吃!
▲紫叶李上的红嘴蓝鹊
因为小区里没人活动,那些鸟就在道路、草坪等地方活动,多少有点人退鸟进的意思。平时人来人往的时候,很难在小区里发现它们,其实,它们一直都在那儿。
我常常一边看这些鸟,一边在手机上记录,像这样写道:2020年2月24日,阴天,时间段是10:45-15:00,用的器材是单筒、双筒望远镜和相机,看到了7种鸟,共25只,目击30次,分别是白头鹎、灰喜鹊等等。
▲灰喜鹊
现在统计下来,“封城”的那段时间,我在小区中一共看到过23种鸟,共264只,其中灰喜鹊、乌鸫、珠颈斑鸠是最常见的。观鸟活动对观测者的要求很严格。首先,观测者要有很强的学习能力。《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显示,中国有1445种鸟(据2021年版《中国鸟类观察手册》,中国有野外记录的鸟类数量已刷新到1491种),武汉有419种。要把这些鸟认清楚,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学习。一只鸟跟另一只鸟的差别很小,也需要耐心地认真观察。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能快速辨识鸟的种类和数量,是观鸟人的一项绝技。
我第一次在群里发布了自己的观测记录之后,会员们也开始响应。人都是喜欢比较的,我们观鸟也有比赛——我在自己家附近看到了这种鸟,那你家有没有?他家有没有?我想找别人没看过的,所以克服困难,尽量看远一点。
过去为了监测鸟类,我每个月都要去距离小区1000米左右的三角湖看鸟。疫情期间,不能去了,我很想念那里。我每天不断地到所有窗户旁边和阳台上找角度,只要能够到的地方都试了一遍,希望能看见三角湖。最后,我发现透过卧室窗户上一块封闭的脏玻璃——外面都是泥巴,没办法擦拭——可以看到两栋高楼和远处一片低矮房屋之间有个豁口,立即架起单筒望远镜,视线穿过豁口,居然看到了三角湖。我在这住了差不多4年,从来没有发现从这里能看到三角湖上的鸟。
▲颜军在观察三角湖的窗口
两只白色的鸟闯入我的视野。我调整焦距,看清了它们细小的嘴和翅膀边缘的深色部分,认出这是两只红嘴鸥。红嘴鸥是很常见的鸟,但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了。
宅在家里观鸟,听着是一件挺方便的事,其实操作起来也有困难。有的人住的楼层高,看地面的鸟不是很清楚;有的人家里窗户小,死角多,也看不全周围的鸟。我们有一位会员是化学博士,他这样解释观鸟的体验:从心理学上讲,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会使人体的多巴胺-ATP系统反应剧烈,除非欲望得到满足或转移,否则产生的ATP能量会越积越多,让人感觉欲罢不能,这种体验观鸟人都会有。
但观鸟并不是让人进入“真空”状态,我们依然能感受到疫情,每天还是要考虑吃什么,在接收外面的信息。我看到别人的不幸,觉得难受,自己的父母住在养老院,也很担心他们。观鸟只是把这种情绪冲淡了一些,比躺在床上看网络上那些信息稍微好受一点。
观察身边的自然
观鸟的过程中,不能干扰鸟,我只是远远地看,没有跟它们互动。观鸟的定义是到户外使用装备看自然状态下的野生鸟类。国外好多人把喂食器挂在家里,坐在那里看着过来进食的鸟,那是喂鸟不是观鸟——当然,如果你喂了10年还在喂,鸟已经适应了,这种也算自然状态,但家鸡、鸽子都不算。
我们协会是2007年成立的,当时还是武汉市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观鸟分会。这是个小众组织,公众对救助流浪猫狗之类的小动物接受度更高,觉得野生动物离他们比较远。
我原来喜欢徒步、爬山,有一次看到《旅行家》杂志上一篇关于在黑龙江扎龙湿地观察丹顶鹤的文章,觉得挺好玩的,就开始看鸟了。当时37岁,现在我已经五十多了。
我是做投资的,平时工作比较忙,也就是利用周末这种业余时间观鸟,跑的位置也不算多。我工作时很紧张,但是一旦进入到观鸟状态,就放空了,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后面。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很快,压力也大,各种事情放在一起总是会有矛盾的,但当我们醉心于自然,再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实际上没有那么重要了。可以说观鸟对我起到了疗愈的作用,让我获得了很多心理上的平静。
以前我追求的是不断发现新鸟种,看完麻雀看八哥,看完八哥看珠颈斑鸠,然后再看少见的环颈雉,以及更少见的青头潜鸭。但小孩出生之后,我碰到了观鸟的瓶颈,没有太多时间去外地跑,武汉的鸟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每次出去都看不到新鸟种,没有什么收获,感觉焦虑。观鸟是要靠热情驱动着往前的,所以,我在2012年以后基本没再看了。
▲颜军在拍摄鸟类
当时,观鸟协会的第一批创始人很多都跟我一样,因为家庭原因或者工作变动,没有那么多时间观鸟,协会的活动停滞了一段时间。毕竟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生活,是照顾好家人。
2015年,我的小孩长到七八岁,为了让他了解自然,我买了一本电子书,叫《塞尔伯恩博物志》,是现代意义上观鸟活动的祖师爷吉尔伯特·怀特写的。塞尔伯恩是英国一个小村庄,离伦敦很近。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1720-1793)是当地的一位乡村牧师,也是一位博物学家。在他之前,博物学家们大多都着眼于收集各种动植物标本、千奇百怪的鸟蛋和艳丽夺目的羽毛,然后拿到不同场合相互比较、炫耀。怀特自第一次到达塞尔伯恩后,23年来都没有离开过。
每天,他或徜徉在村庄和田野之间的蜿蜒小路上,观察植物的生长、四季的变化;或穿行在山毛榉树林之间,探望筑巢繁殖的蜂鹰;或骑马沿着凹陷的石头路前往沃尔默皇家猎场,寻找山鹑、麦鸡和野鸭。他欣赏植物的生长,感受动物的变化,研究生物之间的共生共荣,最后写就了这本书。北京大学的刘华杰老师介绍说,这本书是英文世界印刷量最高的书之一,第一是《圣经》,所以这本书被称为“自然类的圣经”。怀特深度观察自然的方法为我观鸟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就是每天观察鸟,和它们成为朋友,有亲近感,从而更加了解它们的生活,而不是只知道名字。于是,我又决定回来看鸟。
▲斑姬啄木鸟
我们在武汉重点区域的鸟类监测,实际上就是看身边的自然。除了郊野,每个志愿者负责的监测点都在各自的家附近。开始做重点区域鸟类监测之后,我们每个月都要出一份月报。2020年2月,“封城”之后的第一份月报怎么写呢?我们把会员在家记录的数据收集起来,做了一份特殊的月报。写完月报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本来以为只有30种鸟,结果是整整50种。武汉是一座建立在湿地上的城市,我们每个人周边一两公里范围内几乎都有水,再加上植被,就有了鸟。所以说,我们观鸟人在这个地方还是比较幸福的。
鸟跟我们是一样的生命
前段时间,我们组织大家记录身边夜莺的叫声,还调查了城市里的燕子。自“解封”之后,居家观鸟活动就停了,大家都要工作,而且,一有时间还是想去户外看鸟。大多数观鸟人主要是追求新奇,希望通过看到更多的鸟种对世界有多一点点的了解。在小区看到的鸟就那么一些,都很熟悉,大家就不太有热情。会员们在隔离期间的状态很难回去了,也很难达成共识,每位观鸟人都有个人的目标。
不过,我还是很想恢复小区监测鸟类的活动。我现在更想了解我身边的鸟和它们的生活。我要是看一种鸟,就想把它看透:它在干什么,有什么习惯。很好玩,对我来讲这是我的兴趣,不是说谁先进谁后进。
▲疫情“封城”期间,颜军在小区观察记录的全部鸟类
虽然疫情期间我们不能出门,但我并没有觉得鸟就比我们自由。实际上鸟类的生存非常艰难,比如说一只燕子,它能够活10到11年,一生中会经历很多困难。
2015年夏天,我在家看到有只珠颈斑鸠在楼下的树上做巢,繁殖后代。我观察了它一个多月。7月天气热得要命,它每天趴在草丛里孵蛋,一趴就是十几个小时。我有时候偷懒,就放个摄像机在窗台上录着,回来想看就快进,但燕子一分一秒都不能快进。小鸟孵出来后,虽然只有一只,但燕子每天都要不断地去找食物回来喂小鸟。目睹这个过程后,我感受到世界上所有生物为了生存繁衍,都很辛苦,不只是我们人类。而且人类在地球上已经是一个绝对的生态位最高层的霸主,攫取这个地球所有的资源,一只鸟一定比人要难。
▲金域蓝湾的喜鹊
8月下暴雨,降温很厉害。那只孵化出来只有十几天的小鸟,毛都没长齐,被水淋了以后就会失温。鸟跟我们一样是恒温动物,失温到一定程度就会死。所以,亲鸟就把小鸟盖在自己翅膀下面,给它提供热量。小鸟总从侧面钻出来,亲鸟看到,就把它扒回去,小鸟又钻出来,亲鸟又扒回去,来回折腾。我们对孩子也是这样,天天想管着他,孩子则老想逃离父母的管教。你会发现,生物都是平等的,都有同样的行为基础,只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我感受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鸟跟我们是一样的生命。
(参考资料:《窗外的鸟:武汉宅家观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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