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泗安围岛工作快一年了，张刚庆似乎熟悉了“岛民”的生活。

2020年7月，支援武汉抗疫回来不久，他接到任命，从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转战泗安医院，出任党总支副书记、副院长。大家都期待这位有着丰富的医院管理、医务协调和临床经验的老将给这家正在转型的专科医院带来新的活力。

这次上岛，也是张刚庆从医生涯中又一次“迁徙”。

自学医第一天起，他似乎一直在路上，从岭南到东北，从西藏高原到粤北山区，从珠江畔到长江滨……足迹遍及小半个中国。不同颜色的土地，不同乡音的故事，组成了张刚庆的个人地理，也承载了一位医者丰沛的人生。

在岭南读书，到东北当兵

1967年，张刚庆生于湖南祁阳，父亲是老中医，家学渊源深厚。

“我父亲主攻儿科，很多人来找他看病，晚上还追到家里，父亲这时就不收诊费，还买糖哄孩子。”张刚庆回忆，父亲很受尊重，“小时候生活差，都想吃肥肉，我去买肉，大家就说‘张医生儿子来了，要给肥肉！’”

虽然因为父亲吃了不少肥肉，他并不想继承衣钵，“我想当兵，到边防站岗，到南海守礁我都愿意，不穿军装也应该是警察制服。”

父亲却执意让他学医。高考填志愿时，看着儿子一个医学专业都不写，急得他马上找老师“告状”。在老师的建议下，二人各退一步，张刚庆报考了第一军医大学（即今南方医科大学），“既能当兵，又能学医。”

来到广州，学习一度让他痛苦不已，砖头般的医学书要整本背下来，5年制的学习生涯似乎看不到头，“很多同学大学是4年制，他们毕业了，我们还在苦熬，非常羡慕。”但他咬牙坚持，拿了不错的成绩。

1989年，他被分配到沈阳军区空军后勤部，随后二次分配去了大连一个山沟里锻炼，守卫一座空军小油库。从春暖花开的珠三角到冰天雪地的东北深山老林，年轻的张刚庆心里有了落差，油库工作的乏味也让他起了别的想法。他申请不当医生了，改做后勤。

但命运又一次将他按在既定轨道上。当时军医数量不多，本科生更是稀缺资源，申请的结果是他被调到沈阳空军463医院。

最初，他在神经和呼吸内科轮岗，没多久就被允许单独出诊，第一次出诊就闹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那是一位30多岁的女患者头痛就医，张刚庆想明确是否鼻窦炎引起的头痛，就按了一下患者副鼻窦，“一按两个坑，一按两个坑，面部怎么水肿这么厉害？再仔细看，发现是她化了浓妆，粉底太厚了。”

这样的趣事他一口气能说一大堆，记忆或有偏差，却是从医之路的最初风景。

几年后，张刚庆被调到急诊科支援，这里外科患者更多。大学期间，在北京304医院实习，他就喜欢上了外科，如今如愿以偿，“当时外科开胸开腹手术比较多，‘大刀阔斧’，每救一个人都带很大的成就感。”

而随着一次次抢救，他也终于明白父亲对白衣的执着。有一次救护车送来一个患者，几个熟人吃完饭后打车，为了争执谁先上车，其中一个就拿着水果刀扎了人。张刚庆一看知道不好，“人已经昏迷，我赶紧联系开胸，发现是心包填塞，立即清除心包内积血及胸内心脏按压，好不容易救回来。”

还有一次，一个出租车司机一脸苍白冲进急诊室，他被人抢劫，喉咙被割了一刀，血流得上半身到处都是，“我问他时间，他比了个10的手势，我猜是10分钟前，立刻组织抢救。这一次特别惊险，手术做完，我几乎瘫在了地上。”

偶尔也有啼笑皆非的记忆。一个夏天的傍晚，他正给一个患者开破伤风处方，突然来了两个男的，一边一个夹着他就走，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我想我也没干过坏事儿啊，这是报复还是绑架？”张刚庆开始有些慌，很快镇定下来，打算找更好的机会反抗，“我被挟持到医院门口，走向停着的一台车，刚想动手，两人松了手，指着车里一个人问，‘昨天中午掉到池塘里，你看能不能救活’，我一看人都凉了，就说救不活了，他们就说你回去吧，没你事儿了。”

在医学之路上奔跑

张刚庆把诊室作战场，白大褂作戎装，逐渐打响了名声。但内心里还是水土不服，“冬天的沈阳滴水成冰，澡堂一周只开一次，我习惯了每天冲凉，只好在宿舍公用水房用凉水自己冲，北方干燥的气候又让我经常流鼻血，还是想回南方。”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第一条。张刚庆在服从奉献与自我理想之间一直做着取舍，但想要平衡是艰难的，考研成为突破现状的最好选择。当时单位要求，毕业后经5年临床锻炼才能考研，而且只给一次机会。

“我没有时间复习，晚上不值夜班就去东北工业大学学英语，上政治辅导班。”他说，1995年他考上研究生，回到第一军医大学，师从卿三华教授。

在导师指导下，他开始研究腹腔热灌注化疗治疗胃肠肿瘤。这是当时全国较早开展的消化道肿瘤治疗手段，他在实验中却发现，大多数文献中的观点与实验结果相反。卿三华鼓励他深入研究，张刚庆很快体会到了科研的乐趣。

1996年底，他把论文投给全国外科学术会议，并在大会上发言，“我当时心里没底，导师说‘这个领域你就是专家’，我才鼓起勇气上台。”不久，凭借这个研究，他与导师一起荣获军队科技进步二等奖。

4年后再次考回广州，就读于同在广州的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方驰华教授。这一次，他专注干细胞研究，研究团队拿了广东省科学技术二等奖，被评为南粤优秀研究生。博士毕业后，他进入中山大学和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合办的博士后基地深造,并因此两获省科学技术二等奖。

2005年，张刚庆博士后出站，入职省二医，没有再回东北。此时，距离他考研过去了10年。因为已经娶妻生女，10年里他如同一只候鸟，不断往返于中国的南北两端。

在省二医，张刚庆专注临床并不长，2009年被院领导委以重任，调入医教部，负责医院的医疗、质控、院感、医疗纠纷、预防保健等等事务，还是省二院三甲评审的主要推动者之一。繁重的工作下，他也没有放下临床，还不断分出精力开展科研和教学。

妻子经常批评他把家当饭馆，一个月只回去吃几顿饭。这样的日子也不常有，她还留在沈阳，只能偶尔休假来广州。后来妻子也忙，张刚庆就把上4年级的女儿转学广州，“我带着孩子吃食堂，有时忘记订饭，就买半斤虾煮给她吃。”

许多个晚上，张刚庆10点多才回家，看到女儿还在做作业，心疼了，就哄她睡觉，“作业没做完不要紧，我来帮你做，你去睡觉。”话里满是宠溺，没有一点平时严肃认真的样子。幸好女儿争气，没有因此放松学习。

2012年，省二医通过三甲评审，打了一场大胜仗。张刚庆的身体也扛不住了，频繁胃痛。强忍了大半年，才去找老同学做检查，而且没有选择无痛胃镜，一直处于清醒状态。一开始同事们还在聊天，突然就安静了，小声嘀咕要取个活检。张刚庆耳朵尖，听到了，检查完后就直接问溃疡有多大？同学说2.5厘米。

“我就觉得一定不是好事儿。活检确诊，最严重的恶性肿瘤。”张刚庆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所以没有一点害怕。十几天后，他上了手术台，“我一开始没敢和老婆讲，现在我父母、岳父母也不知道，女儿也是上大学后才告诉她。”

这是他的又一次人生冲击。上一次发生在2006年，卿三华教授被人抢劫杀害。生命无常的感慨，痛失恩师的悲伤，都被他以军人意志扛过。

术后十几天，拆了线，他就上班了。化疗也是一个人扛，中午打针，下午上班，“化疗药一般要打半天到一天，我中午2个小时打完，用最快的速度往里灌，血管都红了，很痛。”很多同事不知道他生病，还以为他休了两周年假。

以另一种形式戍边

术后第一次远行，就是去西藏。

2015年，响应国家号召，广东省卫生健康委组建首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队长由省二医选派。几位副院长年龄都大了，作为院长助理，张刚庆当仁不让。“从接到通知到出发不到一周，我也没有体检，背了一个包就去了。”他说，那时他还处于恢复期，但守卫边疆的梦想再一次澎湃，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这趟说走就走的旅程远比想象的艰苦。刚到林芝，一行16人在援藏指挥部协调下，租了市委党校培训楼的几个房间，环境简陋，离上班的林芝市人民医院也远。没有车接送，他就组织大家买自行车或电动车，成了常驻西藏的骑行客。

在高原，他不怕高原反应，怕流浪狗。“护理部同事被流浪狗追咬了两次，穿着棉裤都咬透了，后来指挥部协调租了一辆车，我做了司机。”

这个司机很忙，随身携带两部手机，24小时呼叫转移，就怕耽误接送同事。伴随着电话铃声，援藏医疗扎实推进，“广东人敢说敢干，我们践行、总结了很多做法，比如‘省对院，院对科’‘考徒弟不考师父’帮扶思路、‘了解-熟悉-理解-体谅-帮助’工作模式，都得到国家卫生健康委肯定，不少被推广到全国援藏医疗队。”

此外，作为林芝市人民医院“三乙办”主任，他帮助医院高分通过考核；作为全国首家互联网医院的代表，他以林芝市人民医院为中心，首次建成了联通县、乡医疗机构的远程会诊平台；作为医务管理专家，他主持制定了医院“十三五规划”、创三甲实施意见、人才规划等文件，为医院描绘了长远蓝图。

2016年援藏任务结束后，他又5次进藏，协助建成了林芝市远程医疗网络，将其与省二医网络医院链接到一起，并多次参与远程会诊，用另外一种形式，为边疆人民戍边，也无愧优秀援藏干部的荣誉。

从这一年开始，广州成了他的中转站。2017年1月，又兼任了阳山县人民医院院长，开启医疗扶贫之旅。

▲张刚庆率队“组团式”帮扶阳山

阳山的工作不是全职，他每周一到周三在广州，其余4天下乡。从省二医到阳山开车3个多小时，为了不耽误工作，他都是在晚上或中午自驾往返，同事打趣他驾驶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可以去开滴滴专车了——有意思的是，阳山曾有医生因收入不高，下班后去开滴滴，张刚庆推动医院改革后，医务人员收入大幅增加——到2019年就提升58.25%，他再也不用兼职了。

在阳山3年多，张刚庆推动阳山县人民医院通过“三乙”评审，升级互联网医院进入2.0版本，创新性开设特岗专家“组团式”帮扶模式，先后被人民日报等媒体报道。本刊记者也曾多次赴阳山采访，报道这个山区小城的医改故事。

一个老兵的抗疫风云

作为省应急医院，省二医组建了最早的国家紧急医学救援队。2019年11月，救援队在珠海组织了一次应急演练，张刚庆在现场。两个月后武汉疫情爆发，省救援队奉命驰援武汉，作为分管领导，他再次挂帅出征。

▲张刚庆带火线入党的同事宣誓

出发前，张刚庆回家收拾行李。到了楼下，在车里坐了很久，“我犹豫怎么和老婆解释。去西藏是要出发了才通知她，这次还是先斩后奏。”

没想到，妻子只是嘱咐他小心，含泪送他出发。几十年的陪伴，她早已熟悉了突如其来的离别。“她也是军人世家出身，”张刚庆说，停顿了很久，又喃喃地补充道，“对这些还是比较理解。”

2月4日，救援队抵达武汉，大部分队员参加过抗击非典、汶川地震、雅安地震、深圳渣土滑坡及东盟地区联合救灾演习海啸等救援任务。

“当地医院负责行政管理和协调、保障，我们负责救治。”张刚庆说，抵达武汉不到24小时，方舱医院开舱，当天救援队开始收治患者，累计收治298人，并在这里首创安全观察员制度，也成为广东医疗队的十大战法之一。2月21日他们奉命转战江汉开发区方舱医院，接管244张床位，又总结了一套护理经验，写入新冠肺炎方舱医院护理工作手册。

3月20日，近50天的浴血奋战，张刚庆率队凯旋，不久后南下东莞工作。

被任命为泗安医院副院长前期，他还身兼阳山县人民医院院长，在广州、清远和东莞三地奔波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双城生活。

也许张刚庆自己都没发觉，“服从”和“奉献”，早已成为当初那个在父亲意志下不甘放弃理想的少年新的人生底色。这样的人生，后悔过吗？

面对提问，张刚庆没有回答，只是用平静的语气提起一件遥远的往事，“女儿出生第2天，我就去读硕士了，错失了她成长的很多故事。”如今女儿去美国读完了硕士，说“坚决不学医，除了学医什么都可以”。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强求女儿，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泗安围岛被称为广东最后的麻风岛，泗安医院也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专科医院，他分管后勤和党务，没有之前那么忙，“岛上除了工作人员和麻风康复老人，没有商店，没有饭店，空气清新，适合生活。”他说，看起来有些乐不思蜀。

然而，2021年5月底，广州、佛山等地再次爆发本土疫情，他又坐不住了，再次请战。终于，医院接到支援核酸采样的任务，他第一时间与院领导协调组织培训，然后告诉本刊记者，“今天又带队参加东莞核酸采样了！”

语气里的激动一望而知，战斗的渴望也一如既往。

▲支援东莞核酸采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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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 | 宋炳军  记者 | 万婷

编辑 | 方羊 任君飞 责编｜张秀丽

来源 | 本文发表于广东省卫生健康委主管的《人之初》杂志，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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