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许多年,倪夏莲“反复横跳”于打球和挂拍之间。30岁的时候,她自觉过了运动员的巅峰,向往回归家庭,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又觉得,“退休,好像就没有了奔头。”
文 / 本刊记者 王佳薇
编辑 / 黄剑 hj2000@163.com
卢森堡时间下午1点,倪夏莲准时出现在视频对话框里。她最近嗓子不太舒服,穿了件小高领,好护住脖子。她住的城市常年恒温,温度徘徊在21度上下,穿高领也不觉得热。
离开东京奥运村后,她和丈夫托米花了20小时才辗转回到位于卢森堡埃特尔布吕克(Ettelbruck)的家中。接下来的一周,她密集地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话讲得多了,嗓子更不好了,医生叮嘱她“讲话时情绪不要太激动”。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慢慢讲。”
▲7月25日,卢森堡老将倪夏莲(左)在比赛中与丈夫兼教练托米交流 图/新华社
7月25日,倪夏莲代表卢森堡国家队与韩国乒乓小将申裕斌对战。她58岁的年纪,无论出现在何种运动项目的赛场上,都稍显另类。因着“奥运乒乓球史上年纪最大的参赛者”的标签,倪夏莲被更多人认识并记住了。连带着,还有她那句“失利有些遗憾,快乐最为关键”。
引人注目的同时,她始终绕不开的问题还有——“下届(巴黎)奥运会你还会参加吗?”
倪夏莲觉得这问题没办法回答。她既没有笃定地说是,也没有扔掉球拍,立刻退役。这件事只能“顺其自然,强求不来的”。对她而言,排在奥运比赛前面的是家人与自己的健康。如果二者之一出现问题,她一定不打了。
因此,现在能打球的每一天,倪夏莲都觉得感恩。
第五次参加奥运会
代表卢森堡国家队的乒乓球手倪夏莲站在东京奥运赛场上,与她对战的,是来自韩国的17岁选手申裕斌。两人相差整整41岁,四年前曾在瑞典公开赛有过一次交锋,“当时申还小”。
球台前,倪夏莲一改温柔的笑脸,两眼圆瞪,炯炯有神。这个习惯来自在中国国家队受训时教练对她的叮嘱:一定要赢,要盯紧了,这是应该有的态度。习惯保持至今。上了年纪后,她注意力不容易集中,更是要“盯紧”。
七局过后,倪夏莲以3:4的比分惜败。赛后,倪夏莲觉得自己“打得有些保守了,变化不够”。受疫情影响,她过去一年多没参加过比赛,很多战术“都忘了”。
▲7月25日,在日本东京体育馆举行的东京奥运会乒乓球项目女子单打第二轮比赛中,58岁的卢森堡老将倪夏莲与17岁的韩国选手申裕斌鏖战七局。最终,申裕斌以4比3战胜倪夏莲 图/新华社
这是倪夏莲在东京赛场上的第一场比赛,也是最后一场。7月初,飞往东京之前,她刚在家过了自己的58岁生日。
作为奥运乒乓球场上年纪最大的选手,她总是笑意盈盈,不失可爱。观众很快记住了这张脸,称倪夏莲为“奶奶级选手”、“乒坛活化石”。倪夏莲欣然接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这些名字,对吗?”
1983年,同样在日本,倪夏莲与队友曹燕华、耿丽娟、童玲参加第37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夺得女子团体冠军和混双冠军——这是她的第一个世界冠军。38年后,她再次来到东京,仍以选手身份参赛,觉得“好兴奋”。
抵达东京并不容易。甚至在倪夏莲到了奥运村后,东京奥委会仍声称,不排除最后一刻取消奥运会。看到这条新闻的倪夏莲也很好奇,但她已经身在东京,能做的,就是吃饭、训练和睡觉。
倪夏莲在2019年欧洲运动会夺得了铜牌,正式获得东京奥运会的入场券。赢下决赛后,她兴奋地在空中连蹦了两下,轻盈、笃定。她向场外掌声如雷的观众飞吻。作为教练的丈夫托米狠狠地亲吻了她。
这将是她的第五届奥运会。那时,她期待着自己的东京之行。
▲2019年6月26日,白俄罗斯明斯克,2019欧洲运动会乒乓球女子单打颁奖仪式。倪夏莲(右一)获得铜牌 图/IC photo
疫情一度使这份热情落空。东京奥运会宣布延期后,倪夏莲过了段异常散漫的日子。“没有紧凑感,也没有目标。”奥运会对现在的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攀登,对手只有自己。“现实一点,如果我拿成绩的话,人家每个人都要拿成绩的,对吧?”
她并没有视奖牌为最终目的。第一是重在参与,其次是“既然来了,多赢一分也是好的”。她当然也想赢,但伤了身体就不好了。这个年纪,她更在意自己的“可持续性发展”。
资深球迷对她的脸庞并不陌生。2019年,倪夏莲出现在布达佩斯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时,记者兴奋地说道,倪老师,又见面了。在个人第五届奥运会上,倪夏莲终于被更多的人认识了。
另一个常常与她一同被提起的名字是西班牙籍华裔球手何志文。后者比倪大一岁,2016年里约奥运会后因伤病退役了。伦敦奥运会那年,倪夏莲碰到了何志文,对方曾向她讲述过自己想做最高龄的奥运乒乓球手的野心。倪夏莲说,你多保重,不要太累了。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9年后,倪夏莲成了奥运赛场上最年长的乒乓球手。
乒乓之路
为了迎接东京奥运会,倪夏莲一周去三次健身房,跑半小时步。“最重要的是体力上的准备。”托米提醒她,“我们这个年龄如果不锻炼肌肉,(它)很容易就丢了。”
她是传统的中国打法,喜欢快攻,发球抢攻前三板,尽量把比赛时长控制在半小时左右。不需练很多,大概三天,她就能进入“比赛的状态”。这仰赖于她过去在中国国家队打下的良好基础。
倪夏莲的乒乓之路始于7岁那年。学校成立乒乓球队,老师看面相挑人打比赛。赢的人可以一直打,输的人要自带小凳子观战,倪夏莲从来不用准备凳子。
她当时甚至没学过乒乓,启蒙来自隔壁邻居。看别人打得久了,年幼的她悟出了乒乓制胜原理——“就是不要让对方接到球嘛。”
从那时起,倪夏莲进入了校队,然后是体校、上海队。期间一度因为个子低,被教练退回,又因成绩优异,重返体校。1979年,倪夏莲在第四届全运会上“一炮打响”,摘得女单亚军,从而进入中国国家队。凭借扎实刻苦的训练,四年后,她在第37届世锦赛中“没输掉一局球”,取得了瞩目的成绩。
在国家队期间,还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在那届世锦赛后的两年里,倪夏莲一直是全队的三个重点选手之一。她以为,参加下一届世锦赛是“很稳的事情”,最终未能入选。
这件事对她打击巨大。她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前程。1986年,倪夏莲从国家队退役,结束了这段七年的旅程。她从北京回到上海,进入上海交大学习。三年后,她收到几个不错的工作邀请,决定出国试试。辗转德国等地,最终在德国人汉斯的引荐下,落脚卢森堡。1990年6月,她加入卢森堡国家队和当地一家乒乓球俱乐部。
▲倪夏莲在卢森堡一间俱乐部的个人“宣传画” 图/受访者提供
倪夏莲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卢森堡愿意提供“工卡(在卢森堡工作)”给她当时的丈夫。尽管选别的地方钱多一点,“但太累了,不要了。”倪夏莲渴望安定的生活。后来,她一直定居在卢森堡。
关于打球,倪夏莲身上始终有股孩子般的认真。那在她看来是“尊重事实”。她不适应复杂的人事关系,想纯粹地打球。某种程度上,卢森堡国家队的环境成全了她。
与卢森堡国家队签订的合同中,倪夏莲只需参加国际性的比赛,对名次没有硬性要求。她起初是做教练员兼运动员。国家队发现她的运动成绩比做教练更突出后,她转为全职运动员,代表卢森堡参加各大国际赛事,其中包括五届奥运会。
乒乓球项目在1988年才正式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2000年悉尼奥运会是倪夏莲参加的第一届奥运会。在这之前,或之后,她曾几次认真拒绝过卢森堡国家队,说自己不想打(奥运会)了,但经不住劝。她珍惜被信赖的感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卢森堡老将倪夏莲 图/新华社
不同于中国国家队能够队内训练,倪夏莲初到卢森堡时,这个国家的乒乓球发展刚刚起步。即使到现在,队内多为业余选手,乒乓球并非他们的主业,女性乒乓球手更是少数。她的困境之一是很难找到合适的队友进行训练。
重要比赛前,教练托米总会帮她安排几次集中训练。训练地点、时间周期由她决定,国家队给予她充分的自由。有一次,她申请去迪拜练球。领导说,迪拜好像乒乓球手不多。倪夏莲说,我还需要晒晒太阳。他们就同意了。她从未在乒乓球上花过钱,这一点至今仍令她颇为骄傲。
倪夏莲训练时专注、投入,时长一般为两小时,在这个时间段里,她几乎是“不停事的”。身旁的人也被感染。队员和教练时常劝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她有着更高的目标,那个目标是自己的责任心。“这是我从小到大,不,”她很快改口,“从小到老形成的习惯。”
其他人对倪夏莲的另一种评价则是顽强。2017年奥地利公开赛上,她与桥本帆乃香的比赛异常胶着,经历了数十个赛点后,倪夏莲险胜一局。这场比赛共用时1小时33分钟,对体力、毅力都是一场挑战。它不仅成为倪夏莲打得最久的一场比赛,也曾是现代乒坛比赛历史上耗时最长的一次(这项纪录在2019年被打破)。
有集中训练的底子在,倪夏莲觉得,整场比赛“虽不算小菜一碟,但也不至于劳命伤财”。比赛结束后的三个月里,倪夏莲的世界排名向前推进了十名,从63名提升到53名。她却不满足,“我多么希望这是年龄而不是排名啊。”
向往的生活
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倪夏莲有过两次“再也不想打了”的念头。这样的想法具体而又决绝。一次是1994年,她拒绝了卢森堡国家队邀请她参加奥运会的提议。她不想参加奥运会,决定出国那会儿,她就“不想在第一线了,不想再去拼搏、攀高峰了”。
刚过而立之年,乒乓球被她视作谋生手段,无意以此获得名与利。再具体些,她说,特别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可以随便上街,自己买菜、煮菜,就这么简单。
人虽然要有目标,但她也强调,“不是每个阶段都要有宏伟目标的,要看情况。”30岁这年,她自觉过了运动员的巅峰,向往的是回归家庭,过普通人的生活。“你把一个家弄得好好的,也是一种责任,是对社会安定的贡献。”
还有一点,倪夏莲总觉得“中国人打中国人,心里别扭”。她一直想赢的。1993年在瑞典公开赛与陈志和交锋时,她心里不太好受,“打得很痛苦”。
另一次拒绝卢森堡国家队发生在悉尼奥运会后。2003年,倪夏莲与托米的女儿出生后,她觉得没意思,想挂拍。她推脱说,生了孩子不方便。当初推荐她到卢森堡国家队的汉斯已成为国家队领导之一,亲自来劝她,“生了孩子会打得更好。”她尊重对方,又心软而答应了。
▲倪夏莲一家 图/受访者提供
念头反反复复,一连许多年,倪夏莲“反复横跳”于打球和挂拍之间。比如,她在2011年改变已习惯四十年之久的打法——从正胶和长胶换到反胶。“反胶能反拉,”她觉得好玩,看起来也过瘾。在结束乒乓生涯之前,她想过一把瘾。
换了打法后,球台前的站位随即改变。倪夏莲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想提高。这种状态持续到2019年欧洲运动会前,怀着“既然答应就要做好”的想法,为了争取东京奥运会的入选资格,她又“横跳”回来,捡起了自己的正胶打法。
偶尔,倪夏莲会幻想退休后的生活。东京奥运会延期的确为她提供了一次实践的可能。比赛全部取消后,她一开始挺开心的。但无聊很快袭来,饮食、睡眠随之变得不规律,“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不对劲。”
“退休,好像就没有了奔头。”倪夏莲想,“这真的不是我要的生活诶。”因而,能重新站在奥运会的球台前,她很珍惜。“但是有一点,不要太累。”
被爱的状态
身边的朋友总爱说倪夏莲“娇滴滴的”,她自己没察觉。朋友又说,还不是被托米宠的。她笑嘻嘻地回答,这倒是真的。
接受本刊采访的半数时间里,她回顾了自己与乒乓从结缘、挣扎再到释然的经历。剩下的一半时间里,她忙着介绍自己欢乐的家庭生活、精心打理的花园和菜地,以及狗狗和两只猫,“都是领养来的。”除此之外,她和丈夫还收养了一个孤儿。
▲倪夏莲与她领养的狗狗 图/受访者提供
倪夏莲正展示摆满了整个柜子的全家福时,托米回家了。他们开的酒店最近正在装修,托米是监工,早出晚归。她招呼托米跟本刊记者问好,视线一直跟随着丈夫,突然定格在他手上。她急忙说道:“so sorry, I have some liquid to clean this infection(好抱歉,我给你拿些药清洁伤口吧)。”
这个跨文化家庭的“官方语言”有三种,倪夏莲和托米用英语对话。和孩子们交流时,她偏爱上海话,总觉得“母语丢了太可惜”。女儿和托米聊天则是用德语或英语。
托米监工时擦伤了手,倪夏莲急忙询问他的情况。“他很成熟,可以搞定的。但是作为妻子,我要给他一点关心,这样他也觉得温暖。否则我过意不去的。”她言语间,透露着关于婚姻生活的智慧。
与托米的关系里,倪夏莲其实是更像小孩的那一个。在她眼里,托米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也是“我妈妈的好女婿”。定居卢森堡的三十余年中,她在上海的兄弟姐妹也相继搬来了卢森堡。据她所知,这在运动员里是很少见的。然而,对整个大家庭而言,托米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两人习惯了托米主外、倪夏莲主内的分工,但遇到大事时,在“尊重文化差异”的前提下,她们会尝试寻找一个折衷的办法。这不仅给了她很多安全感,也因此,她有了更多的精力专注于乒乓球。
东京奥运会输球后,许多人好奇,作为倪夏莲个人教练的托米有何反应。她仔细想了想,告诉本刊记者,“你要赢得起,同时也要输得起。输了比赛,那就是人家打得比你好,要恭喜对方。但是,我们如果不努力,是不可以原谅自己的。”这是倪夏莲从托米身上学到的重要一课。他的mentality(心智)影响她颇多。
还在中国国家队时,倪夏莲便知晓竞赛的残酷。从小老师教导的是要努力和拼搏,她习惯了向前冲。现在她明白,乒乓不是生活中的唯一。“纠缠在那里,把自己和身边人搞得很辛苦,实在不是聪明的选择。这一点,也是受托米影响。”
▲倪夏莲的小花园 图/受访者提供
乒乓之外,打理小花园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再年轻一点,她还喜欢听音乐。她自认是个养生的人。房子后面有块菜地,朝南,她种了些瓜果蔬菜。她偷懒,栽了许多果树。最好养的是韭菜,“你割掉,它又重新长出来,冬天也冻不死。特别顽强和可爱。”
▲托米是瑞典人,倪夏莲一家人每年会回瑞典度假,她喜欢烧中餐,请邻居一起来品尝 图/受访者提供
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方式自由且散漫。空闲的时候,倪夏莲喜欢呆在家里。出去集训或比赛时,她总放不下家里。近几年来,她最担心已经90岁的母亲。但她也知道,她总是要走的。
9月,她计划参加延期了七个月的“欧洲十六强”比赛。如果顺利,这可能是她的下一场比赛。
(感谢陈海翔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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