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是中华民族中的一支独特的民系,有着独特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积蓄。在千年迁徙——定居——迁徙的过程中,经过不断的交叠、认同、变迁、融合,形成了自成一格的语言模式和文化体系。其中,以客家语言为媒介的客家民间文化作品,是客家民系的重要文化遗产,客家山歌既保留了客家祖地——中原的文化神韵,又有华南文化的异彩,是客家地区人民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在客家民间文艺中,客家山歌无疑最引人注目、最为优秀并最具有代表性。
客家山歌产生于劳动生活中。客家人在长期的劳动过程中随口而出,即兴而歌,通过唱歌忘却劳累、驱除恐惧、抒发内心的喜悦悲苦和交流彼此之间的感情。
由于客家人迁徙到南方,在不同的地方落脚,就融合了许多不同地方的语言腔调,所以客家山歌的种类十分多,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不同的山歌。“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特色更为鲜明。
梅州 松口山歌号子
演唱:曹艳常
哦嘿,依溜哇老妹,
有好山歌哇你都溜哇溜等来哟嘿!
客家人走出封闭的围龙屋,狭小的古村落,睁眼、抬头、落脚,都是无始无终的山地。他们在山野之间劳作、行走、栖息,饥渴、孤独、恐惧无穷无尽。为了排遣压抑,寻求同伴,他们唱出了最有代表性 “山歌号子”。客家山歌的号子,不同于北方地区群体协作式的“杭育”号子,而是在枯燥孤独的劳作中,寻求同伴发出的邀请,或者抒发情感的声音:
江西 兴国山歌号子
演唱:谢德明
哎呀嘞,打只山歌过横排,横排路上就石崖呀格崖,
哎呀走了几多格石子路,你几晓得我心肝妹,
着了几多格烂草噢呵鞋.
有一首江西龙南的山歌号子,被当地人称为《过山溜》,说是吓老虎的。龙南市的杨村镇是九连山脉一带,那里山高林密,“八山一水一分田”,出门谋生的“肩担客”经常与凶猛的老虎相遇。“人,三分怕虎;虎,七分怕人”,“人先作威,虎躲藏;虎先作威,人遭殃”。由于经常出门,人们总结了一套智斗老虎的秘诀,就是当他们进山过坳时,都要放开喉咙、提高嗓门,高唱山歌。由于歌声又尖又亮,高亢悠远,久久回旋在山谷之间,老虎听到歌声不敢作威,乖乖让路。龙南高腔山歌“过山溜”便因此得名。
江西 龙南过山溜
演唱:廖小凤
阿哥出门过广东,打支山歌显威风,
隔山老虎离我走,寻到钱来归家中。
这个过山溜不仅是吓老虎的,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了一同砍柴的伙伴们的集结号。早晨出门大家到了溜岭(当地人称聚集的地方为溜岭),用过山溜呼唤同伴出发;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集合到溜岭,如果有十个人,打哦嘿一个人,其余的九个人会发出回应,此起彼伏的过山溜在山上回荡,整个山上就是一个交响乐!...龙南过山溜,它体现的是客家人的人文关怀,是团结之美,是关爱之美,是和谐之美。
每一次大迁徙,都是“创世纪”般的悲壮与苍凉。在那些天崩地裂般的黑暗来临时,他们舍弃了艰难缔造的家园,扶老携幼,舍生忘死,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不可知的前方。
客家人的文化生活与风情,大都融化和渗透在山歌中,所以客家山歌实际上是一部客家人历史文化和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各地的客家人社会背景、生活环境和民俗风情不同,故内涵丰富而多采。
客家山歌反映了客家人爱唱歌,唱山歌已成了客家人重要的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
客家山歌传九洲,自古山歌唱风流。
唱得忧愁顺水去,唱得云开见日头。
……
唱歌唔论好歌喉,条条唱出解忧愁。
一日三餐歌傍(注:送)饭,夜夜睡目(注:睡觉)歌贴头。
从以上山歌可以看出,唱山歌对于客家人的生活是何其重要。
在传统山歌中,有的反映了旧社会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由于客家人向来是外来民系,他们当中除了少部分是社会上层阶层外,大部分是贫苦农民、雇工和小手工业者,他们备受土豪劣绅的剥削欺压,官府横征暴敛,土匪骚扰,生活环境极其恶劣,几乎被逼上绝境。因
而有许多山歌是反映了客家苦难人民的心声。
如:
木匠师傅篾缚床,做衫师傅烂衣裳。
泥水师傅冇屋住,耕田之人空米缸。
这首山歌,十分形象和深刻地描绘出旧社会劳动人民的痛苦生活和辛酸血泪。
又如“长工歌”等,都是从正月唱到十二月,几乎各个节气都包含在内。
《长工歌》
正月里来呀系新年咯,擎把扇子捞长年哪,
涯话东家十八吊哎,东家话涯八吊钱哪。
二月里来呀水涟涟,东家话涯去逻田哪。
田头逻啊田尾转哎,涯捏紧裤脚就下田哪。
……
客家山歌在封建社会里,被认为唱山歌有悖封建的道德教化。是受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歧视,甚至被三令五申地禁唱的。尽管如此,劳动人民还是敢于利用山歌这一有力的形式来歌唱生活,抒发情感,鞭挞丑恶,言明心声和用山歌来向封建势力及向封建统治阶级作不懈的斗争。如:
乾隆登基古怪多,副榜老爷禁山歌;
涯个山歌禁得绝,你个县官台难坐。
从这些山歌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劳动人民和封建势力的斗争是何等尖锐和激烈。
在传统山歌中,就有大量的反对封建统治、反对压迫、反对迷信和争取自由平等的山歌,它与封建社会展开了不可调和的斗争,如:
天上乌云墩实墩,长乐造反李正春。
打城就有李坝七,杀官就有缺喙唇。
在革命山歌和新山歌中,它更直接地为革命事业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山上无树变荒山,河里无水变沙滩。
如果唔系共产党,涯等样般有身翻。
无论是土地革命,还是反法西斯战争,客家人自古以来追求自由、追求自己的初衷永远不变:
山歌唔唱唔风流,猪肉唔煎唔出油。
黄麻唔打唔成索,抗战唔行唔自由。
在当年“扩红”运动中出现的“一首山歌三个师”的佳话,正说明了山歌的作用和价值。
客家先民聚居于闽、粤、赣边三角地带的丘陵山区,交通极不方便,除了水路运输外,大多要靠肩挑,挑夫们不但用山歌嗟叹自己的命运,诉说生活的艰辛,且常用以自我解嘲,苦中作乐:
因为冇盐挑盐担,一身汗水变成盐。
早知身上有盐出,唔当空手慢慢行。
……
人人无涯恁凄凉,担竿落索准眠床。
你爱问涯样般睡,牙牙嘎嘎到天光。
“牙牙嘎嘎”是绳索和担竿摩擦的声音,这首山歌以调侃的口吻唱出了挑夫的艰辛生活。
在闽粤赣等客家人聚居的地区,地薄人穷,俗话说“欲耕无田,欲商无钱”。为求生存和发展,不少男人不得不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远涉重洋到海外谋生。客家山歌中也反映了这其中的苦情和伤感:
嘱郎莫去过南洋,人心难测水难量。
丢下妹子无依靠,锁匙难带家难当。
……
想起过番真孤凄,水蟒准席搭准被。
转来大家喊番客,几多叼冻无人知。
此外,还有的山歌是反映客家人的民俗风情,它包含衣食住行、婚丧嫁取娶、农时节令、宗教迷信及生产和生活等方面。
有反映衣、食、住等方面的山歌,如:
新打耳环胡椒花,交了耳环交绉纱。
问妹交情到几时,交到河里冇水下。
上述山歌,是反映了客家人的衣饰穿戴的一部分,又如:
妹会起火锅过来,四盘八碗摆满台。
香菇鱿鱼爱多放,芹菜蒜子莫搭来。
这两首山歌,反映了客家人旧时习用四盘八碗作宴席及喜好的菜式。
再如:
割蓾爱割老草头,做屋爱做走马楼。
恋妹爱恋人家女,被人捉到冇对头。
……
自家有谷涯唔量,情愿担箩出外乡。
三堂四栋涯唔爱,甘愿住郎烂屋场。
山歌中所指的走马楼、三堂四栋、廊等,均属客家民居建筑的一种形式。
有反映婚、丧、嫁、娶习俗的山歌,如:
一家女儿做新娘,自家女儿看镜光。
街头铜鼓声声打,打到心中只话啷。
有反映农时节令的山歌、如:
正月做田讲落秧,唔到夏至禾唔黄。
阿妹还比早禾谷,节气唔到唔登场。
……
二月下秧唔算迟,总爱六月好天时。
唔怨妹子年纪大,只怨阿哥出世迟。
有反映劳动生产方面的山歌,涉及面很广,如纺纱、织布、烧窑、打石、泥水、木匠等各行业工种,几乎都是山歌,如:
山上布惊开蓝花,做完田事转妹家。
听到阿哥无衫着,三更半夜就纺纱。
又如:
四月绩苴禾苗长,叔婆赓布系紧张。
织出萱布圩上卖,换来白米度饥荒。
再如:
哥在高坡打石头,妹在坡下来掌牛。
石头打在牛背上,看妹抬头唔抬头。
反映生产工具、生活工具、交通工具等方面的山歌也是不少的,
如:
自从同妹断了情,一日到暗都精神。
犁耙辘轴亲手驶,田事唔曾请过人。
又如:
米筛筛米簸箕裁,米系心肝壳系涯。
自细捞你都恁好,一上砻甑就丢涯。
客家山歌中有许多知识,包括自然知识、生产知识、生活知识、历史知识、地理知识、民俗知识等等。在山歌中都包含有。如:
二五八系船塘墟,阿妹上山割蓾萁。
行到半路等情哥,吂知情哥早来哩。
在客家人的口语中,一般把乡镇称为墟,把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称为 “墟日”。墟日文化丰富多彩,它成为客家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各乡镇的墟日有不同的日子,一般是分为 “一四七”墟、“二五八”墟、“三六九 ”墟,两个相邻的墟镇,它们的墟日总是相邻一天而不会重复,这样就能让买卖双方都有较多的交易机会。蓾萁是一种野草,客家女人到山上割蓾箕晒干,用来作燃料。
客家称插秧为莳田,妇女姑娘们在秧田里拔秧,男人小伙们则是在水田里插秧莳田。这是一项技术活,技艺高者打头阵,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人多时一排过去很是壮观,而且要求种下的秧苗横看竖看都要成行整齐,保证每四棵秧苗组成一个正方形格子。莳田的歌有这样唱的:
阿哥莳田妹送秧,四脚落地苦难当。
又要回头看老妹,又要横行对直行。
手拿青秧来莳田,回头看见嫩娇莲。
横直行子要对正,退步原来是向前。
由于客家人迁徙的历史,宗教信仰方便是多宗教信仰的,如敬奉观音娘娘、土地伯公、山神、河神、仙姑等等,于是如信仰神仙、风水占卜、流年八字、时运命运等宿命论这些活动,在山歌中也有较充分的反映,如:
送哥送到观音宫,观音娘娘带笑容。
烧香点烛拜三拜,保佑涯郎爱顺风。
....
想讨老婆想到癫,上求神明下问仙。
神明话涯唔使急,仙姑话涯下半年。
除以上反映客家生活的山歌外,内容方面还有风俗仪式歌、客家情歌;体裁方面有杂歌(如“叠字歌”、“虚玄歌”、“古怪歌”、“骂歌”、“逞歌”、“猜问歌”、“耍歌”),还有用拆字、组字及用地方名、物名、药名、数字等编成的山歌,这些均属传统山歌的一个组成部分。
客家山歌反映着客家人的文化意识、民俗风情、民族特性、伦理道德、劳动生活等。所以客家山歌实际上是一部客家人历史文化和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
当代著名民俗学家乌丙安认为:“民间歌谣是广大人民生活、思想感情富有音乐性的语言形式中的真实反映。”民俗学家吴超则进一步阐释说:“(民间歌谣)反映各个时代的社会风貌、人民的思想、感情、愿望和审美情趣,它不仅是一种文艺现象,也是一门具有多种功能价值的科学的研究对象。”西班牙诗人卡萨斯著《卡塔鲁尼亚的歌谣》也认为:“歌谣所达到的美丽是远非任何种类的人类智慧所可得而模仿的,因为在它里面包含着歌唱它的人们的心灵的精粹。”
中外论著都从不同角度对歌谣进行论述,而其相通之处则都认为它是集中了心灵与智慧的光芒而使它蕴涵了广博的社会文化内容,而人文精神只是这浩如烟海中的一粟。客家山歌作为民间歌谣的一部分,经过《诗经》等古老民歌的洗礼,吴歌和畲瑶民歌的浸润,成就了今天用客家方言写就的客家山歌。客家山歌不仅继承了这些民歌的某些形式,如赋、比、兴的手法,谐音双关、排比、对偶、比喻、反复等,也继承了这些民歌的某些特质,如《诗经》中的爱国精神、夫妻感情生活、对不公平社会的抨击、恋爱和婚姻的题材以及吴歌中对自由爱情的向往等,受此影响,又客家人本身的民性特点发展之,使客家山歌放射出人文精神的光芒。这里引用了沈金浩教授对人文精神的界定:“人文精神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是对人性、人道的存在状态及其走向的关注,是对人性、人道的应有理想状态的追求,是对普遍意义上的真善美的捍卫。”
客家山歌伴随着客家人的迁徙、定居而发生、发展和成熟,它比较深刻、形象地表现了客家人的民性,如坚韧不拔、刻苦耐劳的刚强品格;勇于开拓、锐意进取的拼搏精神;爱国爱乡、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勤俭质朴、热情待人的淳朴民风。这些都是客家人长期积累下来的对世界的感受和对精神家园的选择。这些传统观念和价值取向也通过客家山歌的形式保存下来,并且希望以此为教材,教育客家后辈能继承和坚持下去。如:
劝你唔使苦在心,愁切一多会伤身。
莫畀别人来见贱,萦起毛辫做赢人。
这是一首教育人要坚韧不拔、刻苦耐劳的山歌,教育人们不要多愁,否则会“伤身”,还说明了人们做赢别人的方法和原因,语言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平淡乏味,却是字字珠玑,胜过连篇累牍。又如:
人生在世唔怕穷,最怕睡到日头红。
老古言语都讲过,早起三朝当日工。
这是些教育人们要以勤俭为本的山歌,它告诫人们,“穷”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向穷妥协而失去斗志,可见它还蕴涵有鼓励人们要有勇于开拓、锐意进取的拼搏精神的劝诫。这些都是非常可贵的精神信条,它反映出了客家人的处世观念,是了解客家人创业史的最好的教材和例证,在人们生活已经比较安逸的今天,仍然有很强的教育意义,因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客家人向来崇尚礼仪,追求的是真善美,对假丑恶则深恶痛绝,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客家人追求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人动手丰衣足食的古训。即使是现在大家日子好了,家长们仍然经常教训孩子们不要大吃大喝,要勤劳俭朴。客家山歌唱出对真善美的追求,假恶丑的摒弃。还有教育人们要孝顺父母的山歌:
青竹莫把黄竹欺,嫩笋也有变竹时。
孝顺传下孝顺仔,忤逆教出忤逆儿。
这里面表达了一种对老人的责任感,也就是孝,是中国人几千年来良心的最基本体现,告诫人们慎防“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恶果,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子不教,父之过”,这其中实际上含有佛家的因果报应的思想,是儒佛两教精神的结合体,是对善和良心的弘扬。从这首山歌我们不难看出客家文化与儒家文化的传承关系,这些客家民性是客家人受儒家礼教熏陶的结果,这种人文精神的另一面其实是儒家文化。有些学者认为客家人的价值观念可归纳为“四重四轻”,而其中有三是“重名节,薄功利;重信义,薄小人;重孝悌,薄强权。”这可以说是积极的,还有客家乡谚“火要空心,树要实心,人要有良心”。这些都可以说体现了客家人文精神。
反映民生疾苦,呼唤公平的社会,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反映的立场上讲,这个题材的诗大致有两类:一类是诗人作为受疾苦的人群的一分子、当事人来反映的,如一些民歌;另一类则是诗人秉承诗骚传统和儒家思想,有意识地创作的。
客家山歌承载了前者所述的主题。如《过番歌》:
冇食冇着咹艰难,想来想去想过番。
有日阿哥时运好,杠子扛银转唐山。
……
莫话阿哥命咹苦,漂洋过海唔单涯。
一心种竹望上天,谁知紧大尾紧弯。 一心想同妹偕老,无奈家贫去过番。
《过番歌》表达了一种因贫困而出海淘金的复杂心情,既有对将来的幸福的憧憬,亦有骨肉分离的痛苦煎熬,但现实生活需要男人去开创一条血路来,不愿做“只晓得钻洞的死田螺”,不愿做“灶下鸡”,以免被人“看衰”(瞧不起),而是从行动上“扭紧眉毛做赢人”。在这种社会心态支配下,客家地区常出现“青壮人走四方,老弱妇幼守田园”的特有的社会景象,而这正是“山瘠民贫,山多田少,男子谋生,各抱四方之志,而家事多任妇人”造成的结果,而其中更根本的原因,是生活的疾苦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拼搏。
作为汉族的一个民系,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客家人跟其他同样地位的汉族人一样,由于地位上的不平等,使他们饱受剥削和阶级压迫,而骨子里的反抗精神,使他们拿起山歌的武器,为了公平而歌,诉说社会的不公允。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辛酸的诉说,如:
食尽几多山泉水,睡尽几多地坟堂。
……
食尽几多冷粥饭,踞尽几多田坎下。
……
烂罾烂网准被盖,穿底篓公做枕头。
……
因为无食㧡盐担,一身汗水变成盐。
……
这些诉说的一个基本的共同点,就是歌唱者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通过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表达了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对公平社会的呼唤。这些山歌的理论基础多数是狭隘的民权主义思想,是几千年来流传在老百姓中的“均贫富”思想的一种反映,当他们的意愿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满足后,这种山歌就最终失去它生存的土壤,这也许正是几千年来农民运动轰轰烈烈起步,却最终以悲剧的结果收场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因而它不能称为完全意义上的人文精神,而只能称之为亚人文精神。
客家人价值观念的“四重四轻”中还有一个就是“重文教,薄农工”。客家人有尊重教育、崇尚文化的儒雅习气,非耕即读,耕读传家,是客家人的生活方式,而这样的生活方式,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客家人因囿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山区自然环境,又“舟车不通而商贾窒”,使客家人深知要生存,只有勤于耕稼;要发展,只有读书仕进,舍此别无他途,同时也受儒家创始人孔子的“学而优则仕”思想和客家人爱国,积极参与政治的传统的影响,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旧时代读书人的理想和训条,对于客家人来说,更是刻骨铭心,更具有无可比拟的魅力。清康熙年间,闽西武平县举人林立阶写了一篇《一年使用杂字》,又名《年初一》,对客家人读书仕进的欲望和动力作了生动的描摹,其中有几段是这样写的:
世间第一读书篇,打扮学堂安圣贤……宗师月课府县考,头名案首志昂昂。学院场中取了卷,新入黉宫秀才郎。父母伯叔同兄弟,家中日日接报房。岁考复试加补廪,高升拔贡姓名扬。门前一对桅杆竖,表旌门第是书香。再加中举又中进,出入跟随衙轿扛。状元榜眼探花第,翰林学士近帝王。此是读书为第一,犹如平步上天堂。 ——转载于《闽西客家》 这里展现的是读书做官平步天堂的诱人图景,既是客家士子梦寐以求的理想,更是整个客家社会孜孜不倦的追求,它已经融入客家人的血液中,凝聚为客家人的整体意识,浸透于每个客家人的思想观念中,也是客家山歌中不可或缺的题材,“育儿不读书,不如养肥猪”,“有书不晓读,只得做功夫。”“蟾蜍哥,罗嗦嗦,唔读书,老婆。”“秀才唔怕衫烂,就怕肚中
货。”这些都说明了读书的重要性,否则只能夸夸其谈,甚至连老婆都娶不上,孤独困苦一生。因为客家山歌的通俗易懂的特点,使客家山歌在客家地区成为一种传播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工具,其内容也包罗万象:自然知识、生产知识、生活知识、历史知识、地理知识、民俗知识、速算推理、谜语事象、说理评议等等,其教育性、启示性和机敏性均可从中体现出来,传授知识,启人心智,有的还富有情趣,堪称使寓教于乐、乐于施教的民间教育模式。例如:“松树打子一球球”;“盲曾落雨先起风”;“种竹最怕竹打花”;“唔到夏至谷唔黄”;“无盐擦菜心唔死”等等,这些都是对最常见的自然和生活常识的总结,它通俗易懂,而又简单易记。 客家山歌还有一种传播知识的方法,就是通过百科知识测验和智力考试的形式来传达信息,具有很强的趣味性。它们包括《盘歌》、《锁歌》、《斗歌》等。例如《挪翻歌》:
挪翻歌挪翻歌,先养老弟后养哥;
古井肚里取雕窦,大树头上钓滑哥。
盘歌要求对歌者动脑速算作答,是双方智慧的较量,还有《锁歌》、《丢关音》和《斗歌》,这些都需要展开联想、想象,也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和生活经验做后盾。又如拆字歌:
乜字写来两人力大打穿天?
乜字写来一女来耕半丘田?
乜字写来我王头上加两点?
乜字写来千里连土土连天?
四个字眼拆断圈(夫妻義重)。
这是问答式猜字谜来拆字的,还有“组装法”、“加笔法”、“象形法”等,拆字山歌是一种文字游戏,具有一定的娱乐性和知识性,对人们的知识储备是一种考验,加上谜底字义的抒发,又使这些山歌具有了实际内容,富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此外,客家山歌中还有少量的作品反映了科学理性精神,这主要在于一方面是由于随着崇文重教的深入人心和科学文化知识在客家人心中的日益积淀,而另一方面是由于继承儒家思想的“敬鬼神而远之”的影响。这些因素的结合,使人们产生了朴素的唯物意识,它虽然也属于人文精神的范畴,但在客家山歌中只是只言片语,凤毛麟角。
在看到客家山歌中的这些人文精神的同时,我们发现,客家山歌毕竟在中国封建时代跋涉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所以违背人文精神甚至反人文精神的作品也有不少,人文主义只是客家山歌中包含的因素之一,所以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对客家山歌的非人文因素,也必须以
客观科学的态度来进行研究、总结。同时,我们还要意识到,客家山歌所蕴涵的人文精神并非一成不变的,因为艺术总是或多或少地反映时代精神,作者生于某一个时代,耳濡目染的是那一个时代的精神风尚与生活习俗,而时代是发展的。随着历史的进程,客家山歌也会随着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前进、人们观念的变化而改变其形式和内容。但像“期望世风真淳以保持民性纯粹”和“反映崇文重教的传统,传播科学文化知识”以及捍卫真善美等适应社会发展方向的山歌将保持其永恒的生命活力,而像“反映民生疾苦,呼唤公平社会”和“对妇女基本权利的关注”等类型的山歌将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深化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山歌,对客家人来说,是一种生命的方式,无论是情歌,还是过番谣,都是用生命来唱出来,来喊叫出来的;它绝非那种矫情的、伪饰的表演方式,只为的观赏。它浓于热情、浓于生命的色彩——这可以说,是所有客家山歌共有的、深蕴的主体,任何听过“过番谣”的人,都会感到它是从心底中进发出来的,那么苍凉、那么深广、那么悲恸,足耗尽了一寸又一寸的生命。
我们要了解客家人一部漂洋过海,在五大洲四大洋开拓、奋斗的艰辛历史,要了解留在家中客家女子敬养老人,抚育幼子、苦苦撑持一个残缺家庭的辛酸史,莫过于“过番谣”中所唱的了。这些"过番谣”,虽说每每是脱口而出,出口成章,但正如黄遵宪所云,是一种“天籁”,所以运用自如,遥相呼应,自成一种艺术。它历史悠久,寓意深长,流传广泛,经久不衰,每每催人泪下,久久难以忘怀;这是漂泊史,也是情感史,当然,更是一部生命史!
(作者:陈菊芬,广东技术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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