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东江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而推迟一年举办的东京奥运会，终于在7月23日晚间拉开了帷幕。疫情还在蔓延，开幕式现场的观众席上空空如也，气氛差了不少。与此同时，我们不少人对开幕式的演出也吐槽不已。从吐槽的内容来分析，这里面显然有极大的文化隔阂的成分。我说的文化，是文化人类学里的文化。在我们的文化里，在这种场合，由人海组成的大型团体操是少不了的，表演者按照事先编排表演各种体操或舞蹈动作，或进行队列变化，尤其奇特的，是用队形来组成各种图案或文字。

以组字这种超高难度的团体操来说，至少从唐代开始，我们已有这种做法，那个时候叫作字舞。唐段安节《乐府杂记》“舞工”条云：“舞者，乐之容也。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惊鸿，或如飞燕。”这是说舞姿的曼妙。“古之能者，不可胜记。即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马舞。”这是说舞蹈的种类。其中的“字舞”，即“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亚地，俯于地或倒于地的意思。宋顾文荐《负暄杂录》“傀儡子”条亦云：“字舞者，以身亚地布成字也。”就是说，今天团体操组成的字是由人头组成，昔日则是由身体组成。

从前的字舞都组些什么字呢？典籍中多有描述。《旧唐书·音乐志》载，武则天作《圣寿乐》，组了16个字：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具体而言，“舞者百四十人。金铜冠，五色画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变而毕”。就是说，这140个舞人每变换一次队形，就组成一个字，变换16次后组成了这16个字。那时如圣、道、万诸字还未有简体，笔划如此之多而由舞者来组成，真是难以想象。《圣寿乐》在演出之时，“雷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振百里，动荡山谷”。这一幕似曾相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安塞腰鼓庶几近之吧。

到了“善音乐”的唐玄宗时代，字舞更得到了光大，尤其是玄宗对《圣寿乐》进行改编之后，增添了“回身换衣，作字如画”的情节。崔令钦《教坊记》具体谈到了什么是“回身换衣”。云“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排练的时候，玄宗到场亲自指导，还“亲加策励曰：‘好好做，莫辱没三郎’”，玄宗是睿宗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服装设计上先有名堂，“《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表演时，“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内怀中”，这时，“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就难免“莫不惊异”了。这种表演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同样有呈现，今人仍然啧啧称奇。

唐朝字舞的普及程度，影响到了“南蛮”小国。《新唐书·南蛮传下》载，唐德宗时，骠国国王雍羌闻南诏归唐，也有了内之附心，南诏国王异牟寻乃“遣使杨加明诣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请献夷中歌曲，且令骠国进乐人”。于是韦皋作了一套《南诏奉圣乐》，在寓意方面，又是“象西南顺”，又是“象戎夷革心”。在场景方面，则以“工六十四人，赞引二人”舞出“南诏奉圣乐”五个字。具体而言，“舞人十六，执羽翟，以四为列。舞‘南’字，歌《圣主无为化》；舞‘诏’字，歌《南诏朝天乐》；舞‘奉’字，歌《海宇修文化》；舞‘圣’字，歌《雨露覃无外》；舞‘乐’字，歌《辟土丁零塞》。皆一章三叠而成”。接下来这些文字，多数地方只有专业人士才看得懂了。“舞者初定，执羽，箫、鼓等奏散序一叠，次奏第二叠，四行，赞引以序入。将终，雷鼓作于四隅，舞者皆拜，金声作而起，执羽稽首，以象朝觐。每拜跪，节以钲鼓。次奏拍序一叠，舞者分左右蹈舞，每四拍，揖羽稽首，拍终，舞者拜，复奏一叠，蹈舞抃揖，以合‘南’字。字成遍终，舞者北面跪歌，导以丝竹。歌已，俯伏，钲作，复揖舞。余字皆如之，唯‘圣’字词末皆恭揖，以明奉圣。每一字，曲三叠，名为五成。次急奏一叠，四十八人分行罄折，象将臣御边也”。

在宋朝和清朝的笔记中，也见到了字舞。宋朝如周密《齐东野语》云：“州郡遇圣节锡宴，率命猥妓数十群舞于庭，作‘天下太平’字，殊为不经。”猥妓、不经，表明至少周密看不惯这些。

清朝如赵翼《簷曝杂记》云：“上元夕，西厂舞灯、放烟火最盛。清晨先于圆明园宫门列烟火数十架，药线徐引燃，成界画栏杆五色。每架将完，中复烧出宝塔楼阁之类，并有笼鸽及喜鹊数十在盒中乘火飞出者。”然后有八旗马戏表演，“或一足立鞍凳而驰者；或两足立马背而驰者；或扳马鞍步行而并马驰者；或两人对面驰来，各在马上腾身互换者；或甲腾出，乙在马上戴甲于首而驰者，曲尽马上之奇”。傍晚时，“则楼前舞灯者三千人列队焉，口唱《太平歌》，各执彩灯，循环进止，各依其缀兆”，字舞出现了。舞灯者“一转旋则三千人排成一‘太’字，再转成‘平’字，以次作‘万’‘岁’字，又以次合成‘太平万岁’字，所谓‘太平万岁字当中’也”。末句出自唐朝王建：“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遇舞头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历史地看，字舞这一传统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传承。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