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南都周刊记者 敖瑾 唐一凡

深圳科技创新领域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7月27日，发改委发文推广“深圳经验”，媒体称之为“重磅+罕见”，列在经验清单最前的，是一条创新生态链，贯穿基础研究、技术攻关、成果产业化、科技金融、人才支撑五个环节。

8月1日，首届青年科学家50²论坛在深圳举办。论坛聚焦基础科学和前沿技术，百余名青年科学家、院士和名校教授分享学术观点。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十一说，“这里在此时此刻是全中国科学浓度最高的地方。”

8月1日，首届青年科学家50²论坛在深圳举办

无论是创新生态链，还是高规格的科技界论坛，基础研究都是焦点。

在科幻小说《三体》中，三体人对地球人类的打击，很重要一环是通过智子技术封锁地球的基础研究，从根本上遏制了地球人的科技发展。

近年，中国的科技创新也遭遇了“智子封锁”。美国在过去三年，把近300家中国企业列入“实体清单”，限制它们从美供应商进口尖端芯片等关键产品。仅在深圳的粤海街道就有多家科技企业不幸“中招”，华为、大疆、中兴先后被限制与美国的贸易往来，腾讯旗下的WeChat也曾遭美政府封禁。

基础研究薄弱，中国亟需突破“卡脖子”现状。如何避入“三体困局”，人们冀望深圳给出破局方案。

创新链条“最难”第一环

150年前，科学家们坚信，光是一种波动，而无所不在的以太是光波传递的载体。在1887年，美国物理学家迈克尔逊和化学家莫雷，利用高精度的迈克尔逊干涉仪探测，以验证以太的存在，但未果。也正是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启发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催生了现代物理学。

不过科学家没有因此而停止寻找。美国的LIGO实验，几十年如一日地提升两个巨型的迈克尔逊干涉仪的灵敏度，直到6年前，他们才测到了100年前爱因斯坦预言的引力波的存在，由此打开了人类观察宇宙的“第六感”。

实验物理学家刘江来

这是实验物理学家刘江来在青年科学家50²论坛上分享的故事。他自己也在经历着类似的艰难求索：他和团队在过去12年来，一直探测宇宙中的暗物质，头5年经过多次试验后终于搭建起来了探测器，此后漫长的7年，他们一直等待着宇宙能传回暗物质的信号。但同样未有结果。

这两个科学故事透露出基础研究的特点：研究周期长，难度大，投入多，不确定性强，但对科技发展有突破性意义。

这些特点决定了，基础研究需要有来自政府层面长期稳定的大笔资金投入。目前，世界技术强国的基础研究资金，大部分都来自于政府。如美国，2015年联邦政府投入占全社会基础研究投入的44%，州政府为2.8%；英国的比例大体相近，政府投入约占43%。

这些科技强国目前在基础科学上的投入，占全社会研发经费配置中的比例在15%-25%区间。根据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披露的数据，美国的比例是16.9%，英国16.9%，法国24.4%。相比之下，中国在2019年6%的比例，还远远不够，需要政府等多方持续加大投入。

发改委肯定了深圳在这块的做法。为了保证对基础研究长期持续稳定的投入，深圳在2020年出台了《深圳经济特区科技创新条例》，在全国率先以立法形式规定，“市政府投入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的资金应当不低于市级科技研发资金的30%”。此外，深圳还设立了市级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开展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

具有特色的是，深圳还在鼓励多元化社会资本对基础研究的支持，引导企业和其他社会力量，以设立基金会、捐赠等方式，加大基础研究的投入力度。2018年11月，腾讯宣布投入10亿元设立“科学探索奖”，面向基础科学和前沿技术领域，每年遴选不超过50名青年科学家，分5年颁发总额300万元的奖金。截至目前，共有100位科学家获奖，平均获奖年龄是39.9岁。

四个90%能否突破“下半场”？

企业所代表的市场化要素，在深圳科技发展的过程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深圳科技局原副局长周路明2019年复盘深圳创新路径的文章，今年5月在朋友圈“翻红”了一把。文章写到，在改革开放之初，深圳其实并没有被设定成为创新城市的目标，深圳今天在科技创新上取得的成果，完全是市场化的结果。

在深圳，90%以上研发人员集中在企业，90%以上研发资金来源于企业，90%以上研发机构设立在企业，90%以上职务发明专利来自于企业。

坚持以市场为导向，在基础研究上依然适用，尽管，如前文所言，对它长期持续稳定的投入需要政府。

企业更了解目前市场上的前沿科技，在经营过程中，也更清楚哪些是国内科技发展根源性的短板，需要克服。比如遭遇美国围追堵截的华为，在去年直接被美国政府切断了从商业渠道获得芯片的路径，经历芯片断供，终端业务遭受沉重打击。在芯片生产上，华为必然有更直接的对当前技术不足的认识。可以看到，这之后，华为明显针对性地加大了对芯片领域的投资。因此，企业来进行的基础研究，它一定是更切中当下急需的。

对企业而言，加大对基础科学的投入，也有利于它们预见未来，抢占先机，引领科技潮流。腾讯公司高级执行副总裁卢山在今天的论坛上说，因为站在科学巨人肩上，腾讯才能打造出一个个互联网新产品。而当前，面对新一轮科技与产业革命的“下半场”，整个信息产业都在等待基础研究的革命性突破，来敲响“后摩尔时代”的钟声。

腾讯公司高级执行副总裁卢山

此前，因为基础研究周期长、难度大、变现不明朗，企业不愿意也没有实力啃下基础研究这块硬骨头。但当基础研究成为解决技术“卡脖子”的必经之路，以及催生业务新的增长点的不二之选时，一些大企业逐渐开始了对基础研究的探索。

2018年，华为宣布成立ICT基础科学战略研究院，重视基础科学投入，每年投入3亿美金用作合作经费。

腾讯在人工智能方面布局了优图实验室、AI Lab、量子实验室等，腾讯AI Lab主任张正友曾在2019年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表示，腾讯现在选择“两条腿走路”，既要赋能行业、推进应用落地，又要继续推进AI基础研究的创新。

包括今天聚焦基础科学和前沿科技的“青年科学家50²论坛”，也是由腾讯和南方科技大学合办的。作为“科学探索奖”的衍生活动，给青年科学家提供一个针对基础科学领域进行学术交流的平台。

闯“无人区”的青年人

发力基础研究，仅有政府和社会力量在资金层面的投入，是不够的。进行基础研究，核心还是在于科技人才。

深圳科创能取得目前的成绩，离不开从天南地北而来的人才。当年，为了从零建起“特区中的特区”蛇口工业区，总指挥袁庚亲自到国内外的名牌大学搜罗招揽高材生，请他们来建设蛇口。深圳改革开放的第一步，可以说就是由这批高学历人才共同迈出的。

深圳市人才局早前披露的数据显示，目前，深圳人才总量已突破600万人，其中，在深圳全职工作的两院院士有61位，高层次人才共计近1.9万人，留学回国人员超过15万人，在海归投递城市中，深圳跻身全国前三。

为吸引创新人才，深圳多年来出台了一系列的人才引进和激励政策，包括面向海外高层次人才的“孔雀计划”、对新引进院士补贴工作经费及提供免租住房、为创业海归发放百万级别的补贴等。

但现阶段，几乎每个城市都在发政策吸引人才，买房优惠、租房补贴、项目资助等物质奖励或者放宽落户等户籍政策已经大同小异，如何精准吸引符合当地发展需要的人才，并将他们留住，成为了各城市需要面对的新命题。

深圳南山区科技创业服务中心此前曾做过一项调研，访问深圳的博士后、海归、高校教师、企业家、企业中高层等，以了解他们的激励需求。通过分析373位受访者的反馈，调研得出结论：深圳创新人才群体目前在住房、待遇、生活成本方面的激励需求较大，即主要集中在保障性因素的激励需求。但是，职业发展、创新氛围、工作环境、产业环境等，是更重要的激励因素，而且这些因素能够长期影响创新人才的发展。

2019年科学探索奖能源环保领域的获得者刘玮书，就是因为看中了深圳对创新包容的环境，才选择在2016年从美国回来，加入南方科技大学。

“我特别庆幸，南科大和深圳都有一个宽松的环境，鼓励科学家创新、尝试，也给了我们足够的包容和支持，所以我决定要尝试全新的领域。如果不是来深圳，不是来南科大，我不会这么冒险。正是因为这里有着非常适合创新的土壤，我才决定‘赌一把’。”刘玮书所说的“赌”，是指他在新型室温热电材料领域的研究中，尝试了一条几乎无人走过的路。他和团队一直探索全新提升离子型热电材料的途径，并实现了新突破，而此前以离子作为能量传输载体的研究，还只是停留在表面，并无深入。

中国工程院院士、“科学探索奖”发起人李培根

在今天的论坛上，中国工程院院士、“科学探索奖”发起人李培根，也专门提到了自由的学术环境对科研工作者的重要性。他提到，从事高科技研发的人需要有自由意志，但现阶段，科研人员总是不自觉地落入到各种羁绊当中，如职称评定等，因此而无法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搞科研。

可见，对于创新人才来说，一个城市的科研环境和氛围，以及可以提供的职业发展前景，比单纯的保障性激励政策更加重要。

在发改委推广深圳经验文件里，也专门提到了深圳两项针对科技人才的制度，一项是让科技人员在大学、科研机构和企业之间合理流动，另一项是重新让市场决定人才分类和评价。深圳灵活的人才体制机制得到了国家层面的认可。

但近几年，深圳高企的房价，紧缺的教育医疗资源，以及急功近利的“搞钱”文化，正逐渐成为深圳人才虹吸的障碍。如何进一步完善深圳的基础设施、公共资源以及文化氛围，将专注基础科学的青年科学家迎进来，再留下来，无后顾之忧去闯科学“无人区”，是深圳迫切需要面对的挑战。

政府投入、人才、企业、高校，这些都是科技创新的必备要素。除了单个要素需要逐一击破，要素之间的联动也是创新驱动的关键。

“在南中国，煲一锅创新驱动增长的浓汤”，著名经济学家周其仁曾以“浓汤”谈要素互动：让人才、公司、大学、法律服务、金融力量等创新要素，在大湾区的沃土持续性地充分互动。

在基础研究的突破路上，当人才、市场、制度、资金等要素都已经配备齐全，深圳更长远的下一步，是推动加强这些要素之间的互动。只有这样，南中国的创新驱动，才能“料足汤浓”。

国际关系风云幻变，《三体》故事充满现实隐喻。黑暗森林里，文明间的博弈无可避免。“智子”在人间，基础科学已经近百年无所突破。信息革命后的现实丛林里，大国博弈的终极较量，或许就在谁能率先突破基础研究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