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郑州周记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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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高峰一家

这座城市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忽然临近深渊,大多数人从深渊边缘退了回来,回到了家,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回来。

文、图 /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郑州

实习记者 宫宇凡、方沁

编辑 / 黄剑 hj2000@163.com

在7月20日早上的郑州,代高峰上班的出行选择有多种:他的道奇汽车停在小区里,还有两辆电动车。这些方式,他都没有选,而是步行去坐了地铁。他所住的瑞隆城小区在沙口路上,出了小区大门,往西北方向走几分钟,就是地铁5号线沙口站。这样的选择,是因为郑州下雨了。

7月18日之后的郑州,雨开始大了起来。这天夜里到19日上午,路上已经开始有积水。一直到19日半夜12点,雨就没停过。同一个小区里,前面的楼,代高峰都看不清晰,不断倾泻的雨水,阻隔了他的视线。

41岁的代高峰是保险公司的职员,过着不错的生活,有一子一女,儿子在上小学,女儿准备升入初中,妻子是自己的老乡。“我都没想能够在大城市立足,”代高峰说,“我来郑州念大学,觉得上完大学还得回老家去。”他的老家在河南许昌农村。

他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和20世纪初的郑州,没这么多隧道和高架桥,也没这么多车,他现在住的小区,还是农田。二七广场的商业街热闹得很,许多人去逛,不像现在这么冷清。更早的时候,“中原之行哪里去,郑州亚细亚”是他那一代人小时候耳熟能详的广告词。亚细亚商场就在二七广场旁边。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在朋友的介绍下,误打误撞进入保险行业。他觉得自己内向,并不适合此工作,但城市生活就是这样,更多的是人去适应城市,久了便不再纠结为何。他现在有自己的团队,在办公室门口表格上,不同人的业绩用不同的“钻石”名称相对应。郑州以往的雨季,也会因为下雨造成保险的赔付,但一个理赔员在整个雨季里,“最多也是处理十几起。”

7月20日的下午,雨不见减弱。肉眼可见路上的积水在增加。两个小孩放假在家,中午没法出去,代高峰给他们点了外卖。他放心不下,太太也打电话来,希望他提前回家。

为坐地铁,他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用寄快递的塑料袋把自己的鞋裹了个严严实实。地铁顺利地把他送到了5号线沙口站。他觉得地铁真是牛,今天出行算是选对了方式。从地铁站B口出来,看到快要漫到台上的雨水,他更是挂心孩子,到超市买了一点东西,就蹚着水往家走。路上看到有车被困在了水里,他担心停在小区里的道奇车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才注意到,小区的中心区域地势相对较高,他的车安然无恙。但地下车库则不然,雨水将车库灌满,车像歪斜的船一样,和各种垃圾缠绕,浮在水上。

他看电梯还开着,赶紧进去,另外两位业主也进了电梯。大楼一共30层,他住20层,另外一位住15层,一位住27层。进去以后,一抬头,电梯顶上啪啪滴水。他心想,这么滴水,不会停电吧?只要坚持一会儿,在这几个楼层不停就没关系。到了14楼,灯光闪了一下,电梯停了,一片黑。他打开手机一看,一点信号都没有。

他琢磨着,咋弄啊,得想个办法。电梯门有一条很细小的缝,能看到外边,说明刚好到楼层,就怕停在两层楼之间,救都不好救。他拍着电梯门,有个老太太正好经过,他们就大声喊话,让她帮忙打电话。她给电梯公司打了电话,人家说,这么大雨,来不了。

代高峰的爱人丁女士也在给他打电话,不通,他的丈夫在停了电的电梯里。此时,她正在地铁5号线行驶的列车上。忽然,地铁停了下来。地铁的一个蓝色屏幕上出现了几行文字,中间位置写的是:“尊敬的各位乘客,现在是临时停车,请不要靠近车门,给您带来不便,敬请原谅!”屏幕下方显示的是:“4号线丰庆路站已暂停运营服务,5号线冯庄站已暂停运营服务……”

▲7月20日,郑州地铁5号线列车里的提示  图 / 受访者提供

大概10分钟之后,停下的地铁继续往前行驶。丁女士后来拿出手机给我看,手机的地铁消费记录显示,她进站时间是16点55分,出站时间是17点37分。那辆失去十多条人命的地铁列车,许多人回忆,停下来的时间是17点40分左右,也就是说,丁女士恰好坐上的是头一班地铁,“现在想想都特别后怕。”

代高峰在电梯里被困一个小时之后,赶来的物业用一把专用钥匙,打开了电梯的门,他走到了14楼楼梯间,同样一路蹚水回家的丁女士也步行爬到了14楼。他们一起进的20楼的家门。而在丁女士身后的那辆地铁列车里,许多人能否回家,还是未知数。出事的地铁停在海滩寺和沙口路之间,这恰好就是他们回家的最后一段地铁路程。

瑞隆城小区门口就是京广快速路,这条路往南延伸,会有几个隧道。7月20日下午4点左右,从北边赶往南边办事的侯文超被困在了京广路的隧道里。

侯文超只是接了个电话,发现水已经漫过底盘。他马上想到了北京“7·21”暴雨中,在广渠门桥下被水所困最后憋死的司机。他赶紧下车,弃车而走,关门的时候,水流涌入,已经很难关上。他在往外走的时候,拍了二十几辆车的车门,提醒其他人,有的人听了,有的人没听。

▲清洗中的京广北路隧道

他走出去不远,站在高架桥上,看着整个隧道迅速被水灌满。他沿着高架桥往北走,从傍晚将近7点走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才回到了家里。车用来代步,但在这一刻,只能以步代车。

侯文超的办公室里,记者在排着队等候。他的电话已经连着响了好几天。他在京广隧道拍汽车门的视频让他成为媒体竞相报道的人物。

几天之后,他通过网友拍的视频,找到了自己的车。他的捷豹和许多受损的车被拖出,停在离隧道不远的地方。

▲侯文超在他的办公室里

10年前,侯文超在北京工作。北京“7·21”暴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正开车行驶在西南三环的丽泽桥附近,在东南二环广渠门桥下遇难的司机,给他的震撼极大。“在那之前,没有任何意识。”他所说的意识,是在城市的水涝中逃生的意识。

候文超先是在北京看着车多起来,然后看着车在郑州多起来。一份2021年上半年的汽车调查报告显示,全国有18个城市的汽车保有量超过300万辆。北京超过600万辆,成都、重庆超过500万辆,苏州、上海、郑州均超过400万辆。郑州的汽车保有量在全国城市中排第六。

这是一个人和汽车如何相处的时代,包括在什么时候应该舍弃汽车。

对于这个问题,代高峰给我讲了一个例子。7月20日那天下午,他同事的一位客户开的路虎泡在水里了,舍不得自己的车,打电话给这位同事。同事开着自己的沃尔沃SUV,冒着大雨,去给客户帮忙。结果,同事的沃尔沃也泡入水中。

回到7月20日晚上,在20楼家中的代高峰一家,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停水停电的状态下生活?这是这个小区里所有人的问题。

最基本的是,冲马桶的水从哪来?总不能不上厕所吧?20日晚上,代高峰所住小区楼栋的顶楼,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皿。有盆,有桶,有碗,像是古装电视剧里,久旱逢甘霖之后,村里人迎接“雨神”的场景。仍在倾泄的大雨满足了这样的要求。城市里的人在用最接近自然的方式解决马桶用水的问题。

可是饮用水呢?雨水可不敢喝。楼底下还有一根水管可以缓慢地出水,小区居民在那排着队。代高峰担心楼底的水管受了污染,不想去接。他从20楼下楼,去超市买了桶装水,扛上了20楼。往上爬10层和往下爬20层,为的是获得最基本的生活物资。燃气还有,冰箱里还有吃的东西,就怕吃得不够快,会化掉和坏掉。

物业告诉他,这一周,小区都来不了电了,小区的电力设施在地下,地下全被淹了。

代高峰想着郑州是难以待下去了,这一周没水没电的生活,可谓难以忍受。他想回许昌老家,打电话回去,老家也被淹了。他给我看老家的人发给他的视频,抽水机也在往外不断排水。

他又想着去青岛,他老丈人在青岛,跟着小舅子住。有了这个想法,他就想着去买票,可身份证还在公司。当时的小区门口,积水特别多,车也开不出来,他的两辆电动车都被水给泡了。他想起自己有一辆自行车,从来也不骑。他找来打气筒,然后骑着自行车,穿过积水的路面,往公司进发。

他不得不改变路线。铁路在附近,底下的涵洞原来可以穿过,现在全是水和车,得绕道而行。在此时的郑州,各种交通工具都如舟行水上,需要寻找避开障碍的航线。

▲月光下积水的道路

代高峰到了公司一看,有电有水,他觉得,好啊,希望来了,不出郑州了。他骑车回到家,像带来好消息的信使,他说,咱们到公司去,公司啥都有。

公司可以做饭,可以喝茶,可以用电脑和手机,但是一家四口,睡觉是个问题。有大桌子,但桌子很硬,要放一大张被子。他的女儿睡不着,一直表达不满。他们还是回家住了一晚上,但没电没空调,实在太热了。附近的宾馆价格翻了一倍,而且没房间。已经几天了,他朋友告诉他,这些天可能会来电了,让他去自己开的宾馆住。他打算晚上去看看。他盼着地下车库的水赶紧吸完,电能修好,就可以过上以前的日子了。代高峰的两辆电动车完全泡水里了,他期望接下来这几天,太阳暴烈一点,看看这两辆电动车会不会出现奇迹。

代高峰所在的平安保险公司,在小区的凉亭旁边设了一个点,给受灾的小区业主做咨询。两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坐在那,一位负责登记车的损失,一位负责登记人的损失。凉亭里则堆满了饮用水,有志愿者负责给领水的居民登记。凉亭里有人乘凉聊天,住高层的,下来后一天都不想上去,热,又没电视看,奥运会开始了,这几天折腾得快忘了这回事。

代高峰的手机在用充电宝充电。这些天,充电是个问题。在郑州许多商店门口、酒店大堂里,随处可以看到蹲在地上充电的人。以前充电得收费,但现在大多店铺都给大家免费充电。在一条隧道龙吸水抽水车旁,我看到两位骑着电动车的家长,带着小孩,给抽水的工人送牛奶和水果,工人师傅不收,她们就硬塞。我会想起2008年四川地震时,载着我和同事到处跑的出租车司机,他也不愿意收钱,我们的方法也是硬塞。在极端状态下,人和人之间有时会呈现未知的自我要求。

▲在隧道里工作的龙吸水抽水车

几天过去,郑州许多地方都通电通水了,但瑞隆城是特殊的,小区还是没通水通电。“有的小区是有电没水,也好一点,买了水可以坐电梯上去。”代高峰说。

在小区里,不时有业主来咨询。一位戴着时尚黑口罩的女士问:“我现在保额是26万,车全款是33万,今年两年半,有20万就不错了。人家是单车变摩托,我是摩托变单车。”

在面对一辆辆车的时候,能看出人的不同。有的对车有感情的人,全淹了,都还想着能不能修理回来。有的人呢,车开得久了,想着报废了还能买辆新车。“有的人就问我这车怎么能报废,他的车报废了能赔16万,卖二手车还卖不了10万呢。”代高峰说。

汽车保险定损员宋晨晨开着公司的车,载着我在郑州东边转了好几圈,仍未找到汽车报废场地。我想起了卡夫卡笔下的K,那个进不去城堡的土地测量员。宋晨晨下午3点见到我的时候,说他刚吃了一块士力架,算是午饭。他不想吃,但身体觉得得吃,这几天都从起床忙到晚上12点之后。

宋晨晨刚从深圳公司调回郑州公司不久,就赶上了这次暴雨。他在深圳见过台风来袭的景象,这次在郑州的街道上加倍看到了,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大学学的是汽车服务工程。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说,就是从一堆材料变成汽车,然后销售出去,再到维护修理,最后进入汽车报废场,他都要学。

在7月20日那天,郑州马路上的许多车走完了最后的两步——维修或报废。那些在大街上漂浮的车,看上去有些超现实。需要定损的车被拉到了4S店或路边修车店,每家店都停满车。在一家4S店的停车场,平时停个二十几辆车的场地,停了超过两百辆。一家德系汽车4S店的工作人员带着我去看那些受损的车。正午的太阳下,那些裸露的内饰海绵泛着黄色的光,成片成片的,如同农村里在晾晒的谷物。

▲马路边随处可见晾晒汽车的人

瑞隆城小区的水实在太多了,龙吸水抽水车都来这里帮忙了,一定得是足够深的水,龙吸水才能派上用场。大家聚集在那里,看着这个吸水界的庞然大物是怎么工作的。“你看看,那管子这么长,这么粗。”

一辆辆被淤泥埋在车库里的车开始露头。在人们的生活中,这是除了房子之外,最重要的财产。对许多城市人都是。一周过去了,房子还没电,他们等着车能被救援车拖出来,定损,修理或报废。他们将为他们的代步生活花上一笔新的费用,但现在,迫在眉睫的是,能快点过上可以在自己家里吹空调用抽水马桶的生活,那曾经看上去是多么普通的生活。小区门口排着好几辆电力公司的工作车,他们都走了的时候,正常的生活才能回到小区。

这些天,在郑州,车没被淹的人是幸运儿。一位拉我的出租车师傅说,他刚拉了一位车被淹报废的乘客,一路表达对一辆出租车的羡慕,你的车多好啊,没被淹。他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车,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话。

瑞隆城小区里的网络有信号了,但并不强。用小型发电机发电的小超市里,顾客在店里买了东西,扫了码,要走到门口,收款的脆响才像过于空旷的山谷里的回声,姗姗来迟。

▲瑞隆城小区的夜晚

入夜,小超市门口是惟一亮灯的地方,门口晾着书本、字画,还晾着电动麻将桌。娱乐生活少了,大家在黑灯瞎火里聊天。空地上,几个小孩将闪着紫红色灯光的竹蜻蜓奋力抛上天空,要不是周围漫出的灯光勾勒出楼房的轮廓,这里如同可以放牛的田园。

停着许多报废车辆的马路上,很多车亮着醒目的尾灯,汇入车流,目视前方,匆忙飞驰。这已经是7月26日的夜晚,一周就这么快过去了,从瑞隆城小区出来,往西北方向走几分钟,就是地铁5号线沙口站。这座城市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忽然临近深渊,大多数人从深渊边缘退了回来,回到了家,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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