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功夫③文史专家曾楚楠:潮州文化的探路者与寻道人

南方日报

炎天暑月,曾楚楠家里,泛黄的空调吹出丝丝凉风,相比之下,占了半个客厅的书橱带来的幽静氛围似乎更能让人消解暑热。曾楚楠为当代潮州著名文史专家,治学领域包括潮学、韩学、诗词学、小学等,出版有《拙庵论潮丛稿》《拙庵论潮丛稿(二)》《拙庵芜稿》《潮州工夫茶话》《韩愈在潮州》,现为中国唐代文学会韩愈研究会顾问、潮州诗社首席顾问。

在60岁那年的自寿诗《六十自况》中,曾楚楠写道:“故纸堆中多妙趣,爬梳研钻一如前。”如今,80岁的曾楚楠依旧在故纸堆中爬梳研钻——家里阳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书桌,书桌后是堆积如山的典籍图书,书桌前是史海探幽的老人——日复一日。

修身 历史的切面

曾楚楠的书橱上至今仍然放着一本手抄本的《汉语成语小词典》,在曾经极度艰难的岁月里,摘抄各类书籍是他留住书的方式,亦是追求知识的本能,如同石缝里挤出一条生路的野草。

1941年,曾楚楠出生于潮州。5岁那年,曾楚楠进入潮安城关镇第一小学(今城南小学),即便在当时对入学年龄没有严格限制的情况下,曾楚楠依然是班上最小的学生。聪颖勤勉从小就开始有苗头,曾楚楠没有落下过功课,一路升学到当时搬迁至汕头的金山中学。

“金中的图书馆规模非常大,藏书非常多。学校每学期都会发一张40格的借书证,可以借40本。”曾楚楠年轻的时候抢着看书,如果借到一本书不好看就赶紧还书再换一本,往往半学期就能将借书证用完。在金山中学的日子里,曾楚楠参与文学组、美术组、戏剧组,是最活跃的那部分学生中的一个,门门功课都好,样样活动都不落下。

曾楚楠为当代潮州著名文史专家,治学领域包括潮学、韩学、诗词学、小学等。肖燕菁 摄

曾楚楠为当代潮州著名文史专家,治学领域包括潮学、韩学、诗词学、小学等。肖燕菁 摄

曾楚楠眉毛上扬,即便是耄耋之年毛发灰白,依然显出铮然风骨,因表情冷峻时常被人说有傲气。

交通大学(西安分区)的录取通知书抵达曾楚楠家中后三天,命运将这位准大学生推向另一条路。在大埔的矿山挑了2个多月铁矿石后,曾楚楠和20多人一起乘汽车,再转火车,目的地未知。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出自杜甫的《兵车行》。曾楚楠去的地方是青海日月山,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时经过此山,思念家乡,取出皇后赐的日月宝镜,镜中出现长安景色。

曾楚楠因为年纪小被推荐当上护理员。“当时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出路,回家之后没有一技之长可怎么办?”曾楚楠在草原上当了8年的医务工作者,啃下《千金方》《伤寒杂病论》等古汉语医书,打下文言文阅读的基础,以至于后来回到潮州,金山中学的老校长都感慨曾楚楠的文言文阅读水平竟比在学校时候还好。之后很长时间,曾楚楠都在和故纸堆里的古人、古城打交道,“古人里有很多可爱的人物啊。”

“我历来主张做学问,采用纵横相结合,宏观跟微观相融合。”曾楚楠认为,所谓宏观,就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总体把握,潮州文化是汉文化的区域性分支,如果不了解大的时代背景,就很难进行中肯的评论。所谓微观,是指地方的历史文化,只有较全面地把握地方文献资料,甚至是枝节、细微的材料,才能得出完整、适当的结论,不致出现偏差。纵就是历史的主线条,横就是横断面,一个时代出现代表性的人物,他的生平即为横断面。

1971年,而立之年的曾楚楠回到潮州,自己打了一份报告,得到一份在工厂的工作,从学徒工开始当起,干的是裱纸的活计,但终于开始安定下来。少小离家老大回。10岁考入金山中学前往汕头求学,之后曾楚楠一路“飘零那复济东西”(出自曾楚楠《七十生朝志楷》),潮州成为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治学 严谨的论证

“离开潮州快20年了,我对家乡的街巷根本不了解,这些知识是从头学起。”回到潮州,曾楚楠开始发现家乡风物的妙处,自然而然开始搜集相关的书籍、资料,曾楚楠觉得“这是一种天生的爱好,是对家乡的天然感情”。

一本《潮州名胜》,纸页早已泛黄,但保存完好,讲述潮州历史沿革和潮州八景相关的知识。曾楚楠从一位藏家手里借到,但藏家之后作古,曾楚楠得以留下。回潮州在工厂工作的时候,书籍仍然是宝贝的东西,地方文献尤甚,多数书的主人都严格规定借书时限,曾楚楠只能以摘抄的方式读书。曾楚楠用“如获至宝”形容得到《潮州名胜》这本小书的感受,但仍然不免习惯性质疑,“它里面有很多观点我是不赞成的。”

曾楚楠的《韩愈在潮州》资料翔实,考据严谨。肖燕菁 摄

曾楚楠的《韩愈在潮州》资料翔实,考据严谨。肖燕菁 摄

一面打工糊口,一面自学文史知识,曾楚楠在工厂一待就是13年。转机出现在1984年,韩文公祠修建工程全面展开,需要一名资料员,古文功底好的曾楚楠得到进入韩文公祠的机会,韩愈亦开始成为曾楚楠研究的重点。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贬放潮州,对潮州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曾楚楠认为,潮州崇韩的重要因素之一为韩愈的人格魅力:敢于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身处逆境而自强不息的毅力,善于抓主要矛盾的领导艺术和高效率的办事作风,不拘一格、启动人才的魄力,廉洁自律、克己奉公的情操。

曾楚楠在韩文公祠时负责编辑《修建韩祠简报》,上面刊登韩学与韩文公祠相关内容,聘请海内外的名家当顾问,亦包括潮籍国学大师饶宗颐,每期简报都会寄给饶宗颐。曾楚楠一篇《韩愈刺潮,州治在哪里?》的文章引起了饶宗颐的注意。

韩愈贬潮州治在哪里?马来西亚潮籍学者萧遥天认为当时的州治在潮阳而非潮州,曾楚楠针对萧遥天提出的7条理由,一一驳斥,最终的定论为韩愈贬潮时州治就在潮州。因这篇文章,曾楚楠开始与饶宗颐教授交往。

曾楚楠年轻的时候因为直言吃过苦头,但依然不后悔。“那时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现在也还是这样,我不后悔。”饶宗颐的父亲饶锷生前曾写过一部《潮州西湖山志》,潮州西湖后山有一块石刻,里边提到了石刻里的诗句,作“甲兼第”,结果在文物核查时,几经核实,并非这几个字,而是“申兼甫”,于是,曾楚楠特地请教饶公究竟哪个是对,饶公一听便回答,是“申兼甫”,还说:“是我父亲搞错了。我父亲当年编《西湖山志》很辛苦的,就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有些碑刻年代久了就磨灭了,而且长了青苔,根本就没人去清理,他甚至是手磨出来的字。你们有拓片,可以作为依据,当然是你们对。这种事(指做学问)不能为尊者讳,为亲者讳。”

饶宗颐一生涉猎10多个门类的学问,推动韩学研究更是自然,曾楚楠数次问学饶宗颐,感慨“即之弥近,仰之弥高”。饶宗颐认为“持论要正”是一种做学问的态度,这对后世是非常重要的。曾楚楠敬仰饶宗颐,而他自身严谨缜密的治学风格也与饶宗颐相同。

中山大学饶宗颐研究院李启彬认为,曾楚楠治学严谨缜密、重视实证,旁搜远绍、收罗巨细,敢于质疑 不拘成说,以小见大善于升华。

在曾楚楠的文章中,为证明一个看似为常识的观点、饮食街巷的名称,往往引用大量文献材料、数据。《潮乡家风概说》中,曾楚楠为证明明代以后,理学定于一尊,“三从四德”等观念成为约束妇女之桎梏,而从地方志之《列女传》和贞节牌坊数量进行比较,最后发现其数量随年代先后呈层垒式递增。又如为证明明代潮州科举之盛,曾楚楠将潮州和广东18州府(不含广州)之中举人数进行逐一比较,得出了与18个同档次之州府相比,在科考录取方面,潮州占了半壁江山之结论。

传道 勤奋的接力

国学大师季羡林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一个人成功离不开三个因素,第一天赋、第二勤奋、第三机缘。曾楚楠认为自己天赋大约“有一点”,不愿意谈“机缘”,唯有“勤奋”是真正做到家。

曾楚楠出版有《拙庵论潮丛稿》《拙庵论潮丛稿(二)》《拙庵芜稿》《潮州工夫茶话》等书籍。肖燕菁 摄

曾楚楠出版有《拙庵论潮丛稿》《拙庵论潮丛稿(二)》《拙庵芜稿》《潮州工夫茶话》等书籍。肖燕菁 摄

“拙庵”是曾楚楠的斋号,出自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拙赋》,有静心修性、励志勤勉之寓意。“我历年购买的很多书还没有来得及看,今年虽然81岁了,但是社会活动、写书、写文章,杂事太多了,包括你下午来采访我,又放下了其他的工作。”白天为杂事所累,夜晚往往是曾楚楠精心看书治学的时间,“我是个夜游神,但是睡眠好,一觉到天亮。”

“我写文章不快的,因为要文献里面有的,我才敢动笔。”曾楚楠最近刚写完《“阳明学”在潮州的传播》,选题的灵感从一位潮商而来。“阳明学在潮州传播后,对社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王阳明对原本‘士农工商’进行重新排序。他认为工、农文化水平较低,唯一能够与士人阶层相媲美的只有商人。”曾楚楠兴趣广泛,选题的范围不受限,亦继承饶宗颐天马行空的学术风格,文史工作内涵本身又极其丰富,找上门来的人也往往带着不同的需求。曾楚楠自称为潮州文化的“万金油”,认为“有小病小灾可以拿来涂一涂抹一抹,能帮点小忙”就很好。在如今潮州大谈文化的背景下,曾楚楠为所有文化行业从业者打下基础,在史料中探路,在文章中传道,同时又广栽桃李。

潮州有曾楚楠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潮州文史专家陈贤武与曾楚楠过从甚密,常有切磋。在《潮州就在怹心中——略论曾楚楠先生之治学精神》中,陈贤武写道:凡是和他(曾楚楠)接触过的人,都会感受到从他心底流淌出来的一种恳切的挚情。对他来说,除了不断地学习和钻研以外,就没有其他任何一件事情,能够这么长时间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学术史上无数的事例,已经证明了这样一条理:那些为了猎取名利而出入于稠人广众之间的“学术活动家”,他们只能去写一些浅薄的东西;而唯有长期在枯槁的生活当中自甘寂寞地从事钻研的人,才能使自己面对着创造和永恒。“以此而论,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他的学术研究之所以有境界,是因为他把治学和治身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而今古风渐远,文脉日微,瀛洲博学能文、贯通经史者,吾师曾拙庵夫子其庶几乎。”李启彬在《曾拙庵夫子八秩荣寿序》中写道。曾楚楠没有上过大学,文史、诗文、书法无不自学,且皆有成就。曾楚楠自己认为,这恰是因为没有受到教育体制中条条框框的限制。

曾楚楠仍然手写文稿,笔耕不辍。肖燕菁 摄

曾楚楠仍然手写文稿,笔耕不辍。肖燕菁 摄

韩山书院副山长赵松元认为,曾楚楠是潮州文史界与诗词界的无可争议的“泰斗”,他表征着当代潮州文化一个人所难及的高度。赵松元为湖南人,初至潮州时,因人引荐与曾楚楠结识,在曾楚楠家中参加一周一次的文化沙龙。之后,曾楚楠邀请赵松元协助他创立政协潮州诗社,创办《潮州诗词》。曾楚楠在一次活动中收到当时还为大学生的陈伟与同学自办的诗刊。当时陈伟为旅游管理专业的一名普通学生,曾楚楠认为陈伟才气斐然,四处引荐,将其诗文推荐给饶宗颐等名家。如今,陈伟为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博馆员、《饶学研究》副主编、《诗词学》副主编。

“人人都可寻,件件不能推辞。”大约可以形容曾楚楠退休后的状态。最近,曾楚楠收到几张彩印的照片。浮洋镇一户人家的祠堂打算重修,因之前的烟囱挡住了四行墙上的字,无从下手重修,于是找上曾楚楠。没有影像记载也没有底稿,曾楚楠有些头疼,但也还是接下来,“人家上门都是有关文史方面的,我怎么能推辞呢?”

▶对话

文史工作要求培养通才

南方日报:潮汕因何形成这样丰富的文化?

曾楚楠:地理因素很重要。现在从广州来潮州中间为什么要经过那么多隧道?经过海丰、陆丰,要打通山体的,古人就没有这个条件。宋代从潮州到省城要走将近一个月,而潮州东边跟福建省连接相对地势比较低,所以潮州文化天生就带有闽文化的基因,潮州文化跟广府文化反差非常大,所以我们说潮州文化有“近闽远粤”的特征。而潮州南边就是大海,山高皇帝远,所以这一块地方,在古代交通条件不发达的情况下对外交流少,文化就容易保存下来。潮州文化是自然条件形成的,而不是说潮州人特别的聪明,特别能干。

潮州百姓在生活的这么一个小半盆地的地方,去干活去打拼,回到家里都要讲究一下享受。潮州俗语“凄惨做,快活食”,白天凄凄惨惨去干活,晚上回来要享受一下,这就是潮州人历来的一种生活方式。潮州百姓想知道,同样的菜要怎么做才能更可口,茶要怎么泡才能够有味,就形成了潮州音乐、潮剧、潮州菜、潮州工夫茶。

南方日报:如今,是否存在细分领域的人才取代通才的趋势?

曾楚楠:我们现在的大学不是培养通才,而是专才。世界上的事物没有划得那么清的,不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的。白跟黑之间还有很多层次,还有很多过渡的阶段。如果这个世界光有纯黑纯白,那么我们今天的生活应该很枯燥。正因为有那么多中间的地段,我们的生活才更加丰富多彩,生活中如此,学术上也是如此。

饶宗颐教授读到初中一年级,经常讲幸亏他没有上大学,所以才不会受到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他做学问是天马行空的。饶宗颐的父亲当时是潮州首富,完全供得起他上大学,是因为他主动找到父亲,说老师讲的课还不如他自己看书得来的,父亲就同意不让他上学。从大学里学出来的部分人好像被一个套子套住一样,这样的人他跳不出来。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如今潮州文化传承与发展过程中人才的培养?

曾楚楠:搞文史要积累,这是需要花费多年经历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看了一本书,明天就想当个什么专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文史工作要求要培养通才,因为历史搞文史研究,要求就是任何角落你都多少知道一些。但是系统来说,传承文化需要通才跟专才专有相结合的方针,才能做得好。

南方日报:做文史工作和传播知识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否有侧重?

曾楚楠:不能把做研究和讲课看成两部分。必须根据知识积累才能写讲义的提纲。你在构思的过程就在考验你的学历。那么讲课同样,一节课,有些老师就讲得很精彩,有些老师是讲得人家昏昏欲睡。我当年看一位老师上课,老师在讲台上讲,底下睡了三名学生。这样的课,连老师本人恐怕兴趣都不高。讲课是一门艺术,你如何把道理说清楚,又吸引听众,人家都愿意听,真是一门艺术。

做研究和讲课是互相促进的。这两者之外还有第三种方式,就是田野调查,这是人类学者非常推崇的方法,其实也就是做社会调查,不是光考古。

【策划】达海军 

【统筹】苏仕日

【文/图】肖燕菁

编辑 范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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