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什莉·米尔斯16岁时成为模特,由于看不到未来,后来转而从事社会学研究。2004年,米尔斯为马克雅各布品牌的时装秀登台。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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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情况愈演愈烈了,模特行业是展示自我、展示美丽和成功的方式,社交媒体让它变得更普遍了,比模特行业传播得更广。Instagram成长的一代人更容易感到不安,总想表现更好的自己,却永远达不到期待,这种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努力现在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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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阿什莉·米尔斯(Ashley Mears)身高1米75,拥有四国血统。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克里看书时,她被星探发现。星探不遗余力地赞美她,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频繁打来电话,声称她很有潜力,可以成为模特。
不过星探不知道,刚刚成为纽约大学社会学博士新生的米尔斯,才结束了五年的模特生涯。当时她23岁,早过了模特的退休年龄,来纽约之前,她把所有模特生涯的资料打包放进了母亲的阁楼里。
从13岁时母亲带回一本《Vogue》杂志开始,做模特就是米尔斯的梦想。她青春期就比身边的女孩们更高更瘦,16岁进入模特行业摸爬滚打,走过世界四大时装周。但这个职业充满不确定性,米尔斯看不到未来,在学术界开启了另一番事业。
再次被“发掘”,让米尔斯想到,她可以利用做模特的机会,对这个行业进行田野调查,做一项关于模特业的学术研究。于是她签约了经纪公司,重新成为一名模特。
从第一天起,经纪人就提议米尔斯谎报年龄,告诉客户她只有18岁。这在模特业实属平常,一位模特的经纪公司向她解释:“就像你去超市,你想要买哪种牛奶?是明天过期的,还是下周才过期的?”
最初几周,米尔斯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向经纪公司摊牌自己的真正意图。最后她把经纪人约出来喝咖啡,告诉对方自己的研究,让她意外的是,经纪人觉得这个想法很酷。后来她遇到的大部分人也支持她的研究,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经历。
两年半的时间里,米尔斯参加了五届时装周、上百次试镜、几十种模特工作,采访了25位经纪人、40位模特、40位客户,以及多位设计师、摄影师、时尚编辑和导演,写成《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一书。模特们在电梯里脱下高跟鞋、换上休闲鞋的时候,就是米尔斯趁机记笔记的时刻,她写下了上百页的田野笔记。
米尔斯按照经纪人的建议恭顺地去健身房,担心自己36英寸的臀围会通不过时装周的面试。每天早上挑选衣服都是个难题,她需要打扮得显瘦又年轻,但又不能过于显眼,免得吸引同学和教授的注意。
作为模特,身体被打量、评判甚至羞辱都无可避免。最不舒服的一次,米尔斯参加身体乳的电视广告面试,被要求和两个看上去只有16岁的模特一起穿着短裤在布景前跳舞。舞蹈暂停后,导演让那两个模特留下来参加下一轮,然后对米尔斯说,“除了你,你可以走了。”
站在外面的街道上,米尔斯在田野笔记本上写下:“感觉自己太老了,想要退出。就到这吧!”
做了一年模特后,米尔斯挣了一万多美元,只有她研究生津贴的一半。许多模特不仅不能按时拿到酬劳,还经常为了增加曝光度无偿走秀。有些付不起钱的设计师,就把剩下的服装送给模特,当作他们的工资。2020年康奈尔大学的一项最新研究发现,半数受访模特被经纪公司或客户拖欠工钱,五分之一的模特无法养活自己。
这是一个“赢者通吃”的行业,金字塔顶端的一小撮人收入可观。米尔斯用Style.com数据库追踪了模特的走秀数量,超模娜塔莎·波莉在2000-2010年的职业生涯里总共走了四百多场秀,而近半数模特只走过一场。
“即便可能性很小,但是能达成目标的这一点点可能却很诱人。这也是这个行业的部分魅力所在,它让人身处光鲜的事物之中,忽略了双方地位的不公。”米尔斯在一次演讲中说道。
米尔斯的模特生涯结束于经纪公司的一封邮件,他们正在清算业务,决定把她从业务板上撤下。
2011年后,米尔斯又开始了另一项调查,研究全球夜店里的VIP客户。她卧底成一个参加派对的女孩,加入全球夜店巡游。这时她已经32岁了,但派对上的人们依然叫她“女孩”(girl)。派对上都是有钱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外形不佳的女性被排斥在外,并且遭到嘲讽,被叫成“怪物”“胖子”。负责招揽的中间人每带来一个模特,就能赚200-1000美元。
一个从事房地产的男人对米尔斯说,“阿什莉,你只需要带上姑娘们,多买些香槟,坐在最好的位置,占到夜店VIP区最好的桌,你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
在米尔斯的研究里,女性的美和身体时常被当成资本。米尔斯是个爱美的女性,化妆打扮带给她快乐,但是她意识到,“这种快乐的反面,却是美作为一种等级体系的痛苦。”
2021年4月23日,波士顿大学副教授阿什莉·米尔斯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视频专访。
为了完成博士论文,米尔斯在模特行业做了为期两年的田野调查。图为DVF品牌时装秀的后台,米尔斯的自拍。(受访者供图/图)
1
“认为模特除了漂亮没有其他优点”
南方周末:你当初为什么从模特转行做学术研究?
阿什莉·米尔斯:我很年轻时就想当模特,父母希望我上大学,我拿到州奖学金去了佐治亚大学。当时我兼职在亚特兰大做模特,曾去过米兰、东京和大阪走秀。我发现这非常迷人,我想有人应该来研究时尚模特。当时我已经做了挺长时间模特,在劳动力市场上,它有着非常奇怪的期许、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和权力不平等。通过社会学的视角来审视做模特的经历,帮我缓解了很多个人的痛苦,让我可以思考整个市场,它关系到更大结构里的劳动不平等问题。
南方周末:在模特职业生涯里,你遭遇过什么?
阿什莉·米尔斯:天呐,太多了。我想你们做记者也会有很多不安全感,常常遭到拒绝,做模特得非常辛苦地奔忙。我们通过试镜得到工作,我得从大学开车去亚特兰大,遇到堵车得开两个小时,才能出现在那些试镜现场。结果有时候只有30秒,有人看了你一眼,“不行,你走吧”。我看见很多人被吼,包括我自己在内,因为我没有按照制作人的要求走台步。我看过有人因为太胖被当众拒绝,他们穿不进那些服装,有人就说,“对不起你的屁股太大了,走吧”。试镜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试衣间,为了高效,模特们就得在所有人面前试穿衣服。也许衣服太小,他们就直接让你走,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但是模特们通常都会理解,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变得更瘦、多锻炼、努力保持身材。我在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身处其中,尽力想避免那些羞辱人的场面。
南方周末:在你心里,模特和学者的社会地位是否有高低之分?
阿什莉·米尔斯:在1970或1980年代之前,模特拥有某些社会地位,相当与众不同。今天已经不是如此了,虽然做模特依然让人兴奋,获得自豪感,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负面刻板印象,比如认为模特除了漂亮之外没有其他优点,认为他们不聪明。学者则有很多正当的文化资本,因为它和重要的学术机构、公立或私立大学联系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负面的刻板印象。二者在工作的保障上差别最大,学者有更多稳定性,一旦做教授超过十年,会获得终生的工作保障,这在今天的社会已经很罕见了,在文化产业甚至金融或科技之类的高薪行业也不见得有。
年轻女性在模特行业中很有地位,一旦你从事的行业把人的价值和外形绑定在一起,年长女性就很危险了,她会受到年龄的惩罚,越老越没价值。然而在学术界就完全不同,有种看法是你早期的作品都不重要,越到后来越成熟,我最好的作品还没有做出来。在模特行业,30岁之前黄金时间就结束了。在学术上,我希望下一个课题能达到更高的成就。
南方周末:在学术界,如果人们把你标签为“前模特”或“美女教授”,你会抗拒吗?
阿什莉·米尔斯:一开始会。这的确是我完成学位论文和收集资料的手段,通过装扮自己,再次进入那个世界,努力扮演成模特或年轻女孩,所以我觉得还好。我有一点不舒服是因为我不算是个成功的模特,我不能声称在时尚界混得很好之后又转向了学术界。和很多在这个行业里试了试水的人一样,我去过几个不同的城市,签过几家代理,有过几次不错的工作,但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离成为顶级模特还很远。我只是在那个行业待过够长的时间,可以看到它的内部运作,得到受访者的授权。对于出版商和记者来说,“模特教授”是一个吸睛的标签,我能理解,尽管我自己知道,我在模特方面从来不算很有天分。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说,一开始你犹豫要不要告诉别人你做模特是为了学术研究,后来你告诉他们真实目的之后,他们为什么乐于接受你的访谈,愿意把行业的一些秘密告诉你?
阿什莉·米尔斯:访谈的时候通常我会把最难的问题留到最后,比如关于钱和种族的问题。在模特行业,当然存在歧视,尽管用美学的语言包裹起来,但对于那些不白和不瘦的人的贬低深深根植在文化中。所以访谈的最后我通常会问,为什么选择白人女性?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跟上那些进步的观念?很多时尚人士都反对种族歧视,或至少认为自己不存在歧视,但他们仍然在评估人的美貌时延续了某些种族歧视的观念。听到这些问题,他们会支支吾吾,或者长时间沉默,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人会道歉。这些沉默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女性平权运动之后,出现了很多严重的性骚扰指控,不只是来自女模特,男模特也有。人们会谈论自己遭遇的不舒服的性侵经历,比如遇到了捕猎的试镜导演等等。即便有些经纪人事先知道,为了工作仍会把他们置于那样的危险当中。
作为全球最受瞩目的年度时装表演,维多利亚的秘密时尚秀一度成为全球超模的职业标杆,但随着近年来舆论的负面反馈,该时尚秀于2019年取消。(视觉中国/图)
2
模特为什么要瘦、高、白?
南方周末:为什么模特界崇尚年轻、白和瘦的身体?这样的身型对普通消费者并没有参考意义。
阿什莉·米尔斯:时尚模特产业有很多类型的市场,你提到的这类高、瘦、白的模特是其中一种市场定位,也可以说是最有影响力的一种,这种市场和最大的时尚品牌联系在一起,它们主宰了最重要或最有地位的高级时装。杂志时尚和普通时装市场是两码事,商品市场需要吸引广泛的受众,模特的形象更平易近人,吸引更广泛类型的消费者,你会看到更多元的种族和尺寸。当然还是得瘦,大码模特通常是12或14码,但我想美国女性的平均尺寸是14码,也就是说还有更多人是20或22码,但这些尺码不会在大码模特中出现,展示的尺寸依然有限。
杂志上的身体就更不一样了,他们设想的受众首先是文化生产者或时尚内部人士。当安娜·温特(《Vogue》杂志美国版主编)物色哪些人可以登上九月刊时,她想象的是那些像她自己那样的人,那些有很高的文化资本、受过良好教育、富有的上层人士。这些是她想象的读者,而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所以这是一类有限的受众,极高、瘦、白的外形在过去两百年来一直和上层阶级联系在一起。
南方周末:为什么白瘦会和阶层联系在一起?在有些不发达国家,人们可能认为挨饿的穷人身材很瘦。
阿什莉·米尔斯:我觉得情况会变化,当经济状况从匮乏变为富足,不同身材对应的社会地位会发生改变。试想在18、19世纪,大尺寸身材意味着你付得起饭钱,后来随着经济变得富足,有了很多不健康的廉价食品,吃得健康反而更昂贵了。能控制身材变为更成功的标志,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沉迷于廉价食品和含糖高热量食品,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吃到健康的特殊食材、去健身房锻炼。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大部分人都久坐办公的社会,去健身房成了有钱有闲的标志,瘦变得昂贵,胖变得廉价了。
南方周末:有一些品牌声称使用了更多大码模特或非裔模特,如今模特行业的标准真的变得更多元了吗?
阿什莉·米尔斯:是的,当然。我正在和一位同事合作追踪这些数据的变化,但是我认为社交媒体和黑人平权运动给他们施加了压力,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偏见的危险,社交媒体使这些对话变得可能,让设计师们有更大压力。
安娜·温特成为了众矢之的,我想很长时间以来,《Vogue》杂志很多员工都感觉有色人种的声音被系统性地压制和不尊重。她原本不想承认这一点,但现在承认了,因为社交媒体上人们表达了不满的声音。显然,情况正在改变,对于亚裔模特也是如此,对他们来说已经涌现了许多机会。我做田野调查的那些年,有色人种模特,比如亚裔模特或黑人模特,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征性的选择。那些时尚界人士会说,他们很想雇用非白人模特,但只有一两个好的。结果每个人都抢这一两个,他们只用一个黑人或亚裔模特,就可以在整场秀里其他全是白人模特。这就是典型的门面功夫,只是表面上显示他们的包容,事实并非如此。我最近看到一个有趣的分析,《Vogue》杂志上出现的模特肤色种类非常有限,他们依靠黑人演员露皮塔·尼永奥来做表面功夫。但我认为设计师们想在时装秀里这么做就比较难了,现在每个设计师都有自己的社交媒体和公关团队,试图避免丑闻,避免秀被取消,分析怎么才能满足更多元的期望。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时尚业制造的欲望本身?它会不会让普通消费者变得更加焦虑?
阿什莉·米尔斯:我认为是的。我在社交媒体时代之前完成了《美丽的标价》,这本书问世一年后,Instagram才开始大受欢迎。我认为情况愈演愈烈了,模特行业是展示自我、展示美丽和成功的方式,社交媒体让它变得更普遍了,比模特行业传播得更广。Instagram成长的一代人更容易感到不安,总想表现更好的自己,却永远达不到期待,这种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努力现在随处可见。我不用Instagram,我是刻意这么做的,想从压力之中逃脱出来。
南方周末:模特行业是赢者通吃的市场,那些没有成为赢家的人后来都去做什么了?
阿什莉·米尔斯:我和有些人在Facebook上保持联系,有些成了我在纽约的亲密好友。我知道其中一些回了老家,完成了学业,做了一份普通的工作,看上去是一条很常规的路。虽然他们中断了学业,最终还是没有脱离轨道,部分人可以做到。另一条路就不太常规了,我认识几个人在模特界做得不错,但生病后没有健康保险,财务上是个灾难。有些人计划要读完大学,但最终没能做到,当模特让他们接触了珠宝设计或瑜伽之类的行业,于是继续打零工。模特为一些人打开了其他世界的门,如果他们没有进入这个行业,就不会到处旅行,结交不同的关系网。我认识几个女性嫁给了有钱人,这也是一条路。
3
“美貌不能使女性嫁入上层阶级”
南方周末:你后来为什么会做夜店VIP的研究?
阿什莉·米尔斯:那时候我在纽约做博士论文,认识了几个中间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为夜店招募女孩,主要是模特,然后得到报酬。我在试镜时遇见他们,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出去玩了几次,主要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那里有免费的饮料和晚餐,但你必须得和中间人待在一起。人特别多,对我来说不是很好玩。
这些中间人有了我的电话,他们经常给我发邀请,请我吃饭或跳舞。即便我后来离开了纽约,去了波士顿工作,依然会收到他们的邀请短信。当时是2011年,有一次,我回了信息,对他们说周末我去纽约,可以吃晚饭。当时我正在寻找下一个研究课题,我觉得VIP夜店和夜生活很有意思,我看见那些夜店里的价格,那时候全球经济刚从2008年金融危机复苏过来,纽约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我觉得夜店里的情况很稀奇,竟然有人那么富有,并且在公共场合大手笔消费。
南方周末:这是你第二次卧底研究,更自如了吗?
阿什莉·米尔斯:我用的是“浅埋”(shallow cover)的方法,我告诉人们我是个作家,在写关于一本夜生活的书;有选择性地告诉一些人我是学者,正在做研究。两种说法都是真的。当我真的坐下来访谈某个人,就要给他正式的介绍,关于我的大学和研究,得到他的同意。
我访谈的人都非常清楚我的身份,但对其他人来说,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女孩,我打扮好,穿上高跟鞋,和其他女孩一起玩。我融入得不错。客户更难接近,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他们会问,你是做什么的?在纽约人们总是互相这样问。我会说我是个教授。他们会很吃惊,你穿着超短裙和这些女孩在一起干什么?我就得解释我的研究。有些人会感兴趣,我约他们出来,他们愿意花时间和我聊。还有些人会说“好好好”,然后也许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
南方周末:你做这项研究的时候是32岁,夜店里的人会问你的年龄吗?
阿什莉·米尔斯:会,他们听到我32岁都大吃一惊。我从不虚报年龄,32岁基本就是“女孩”的上限了,我依然被称作“女孩”。大部分女孩都是二十出头。32岁的人在那种场合,会遇到几种刻板印象,我凌晨4点和一帮18岁的年轻人混在一起,人们会认定我可能出什么问题了,或者我很饥渴,想来找个有钱男人,这就是我美丽快要过期的人生里最大的意义。一个中间人有次对我说,这是个绝望的年龄。
人们得知我年龄时还常常会说,你看起来不像32岁。他们可能觉得这是一种恭维,但我听起来却觉得像是羞辱。32岁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很恐怖吗?甚至有人恭喜我32岁了看上去还挺好。这种言论对女性来说实在不友好,因为他是在恭喜我还有价值,过了这个有价值的年龄,我就压根不该被放进来了。
南方周末:那些来夜店的漂亮女孩是带着什么目的呢?
阿什莉·米尔斯:总的来说有三种。第一种,她年轻,初来乍到纽约,缺少社交圈;她可能刚做模特;她可能没有太多钱,或者是个学生,支付不起高档场所的消费,21岁以下还不能喝酒,所以中间人给她们提供渠道和资源,让她们无需资金就可以建立人脉。中间人很努力和女孩们做朋友,把女孩视作财产,想和女孩形成很强的联系。他们投入时间,有时甚至性,把她们带来派对上,花费大量情感和金钱来吸引女孩们。这部分女孩因为真诚地喜欢中间人,或者想回报对方的好心,于是就出来了。这类中间人部分的工作就是努力培养对女孩来说有意义的关系。这是三种实用的因素,资源、人脉和友谊。
其中的背景是在纽约这样的城市,消费极其昂贵,这些光鲜亮丽的场所让人接近财富和权势。华丽的餐馆、夜店、美术馆和高档公寓随处可见,模特们在这些金钱与权力的阴影之下走过,却没有途径接近它们。这些光鲜亮丽的场所是一种诱惑,这是自尊心的驱动。
南方周末:不论模特业还是VIP夜店里,都是消费女性身体的场合,它们会滋生性暴力吗?
阿什莉·米尔斯:当然,这其中有一些结构性的条件,模特或是夜店里的女孩们地位最低、权力最少,某种意义上她们是用于交易的货币。模特行业里,经纪人和客户的关系最紧密,模特们流动性强,随时可以替换,总体来说,模特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更低,她们很少出身于上层家庭。很多模特是外国人,语言不精通,或者非常年轻,这些都增加了她们成为性猎物的风险。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在夜店的研究里,反而没怎么见到性侵的案例,因为中间人为了维持自己的信誉,会觉得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女孩们。这是这本书里很重要的一个点,中间人把女孩视作自己的资本和货币,他们要和女孩们维护良好关系,保护这些女孩就相当于保护自己的资产。
南方周末:有没有女孩成功利用身体或美丽跃升至更高的阶层呢?
阿什莉·米尔斯: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我向几个我曾经相处的女孩提议过,你们想不想自己组织起来,裁掉中间人,获得一千美元的报酬?模特们的反应是,太麻烦了,她们不想工作,她们是来玩的。她们寻求的是一个悠闲夜晚带来的体验。在她们看来,来夜店玩很兴奋,不想把这变成工作。
有时理论上会认为女性可以通过婚姻,将身体和美丽转化为持久的经济利益或权力。我认为这是一个还没被充分研究的现象,统计学家提供的定量数据表明,美貌不能使女性嫁入上层阶级,因为上层人士倾向于跟自己有相同阶层背景的人结合,模特和富商的伴侣关系通常不能长久。的确有这样的机会,梅拉尼娅·特朗普就是在一次派对上认识了唐纳德·特朗普,派对的组织者就是一个模特经纪。当然机会是有的,但我认为非常小。我想这些还有待研究深挖,究竟限制是什么?女性的美丽有多大转化率?她们需要采取什么策略?现在有一些网站据说可以介绍包养的“干爹”和“甜妞”,我很想研究这个。
南方周末:如果女性愿意利用自己的身体或美貌,你认为她们有这样做的自由吗?
阿什莉·米尔斯:有,我认为对这一点的污名化很有问题,认为女人如果利用身体或美貌就是不真诚的。这在性别上不公平,男人同样会这么做,看看市场的运转,男性的外表、身高、身材、发型都显示着权力和能力。有些男人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身体的信号对他们在经济上的成功至关重要。因此我觉得对女性来说,如果女性使用某些身体资本就被说成像性工作者,这是有问题的。
女性如果得益于身体和外貌资本,不应该受到谴责;反过来,认为女性必须这么做同样不公平。人应该自由地决定是否要打扮自己,只要自己觉得舒服,不该以貌取人。因为外表和种族紧密相关,根深蒂固的老派殖民观念会把某些肤色视作不够美丽。那些认为女性理应化妆的说法是很危险的,如果她们舒服,她们可以这么做,但如果不这么做,也不应该剥夺她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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