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最根本的特征,两千多年前的《易经》就提出了人文的概念:“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在西方,人文一词来自拉丁语“humanitas”,意思既有“文化”“教养”“文雅”的意思,又有“人性”“人道”“人情”之意。如何培养青少年的人文素养?历史学者、《少年日知录》作者傅国涌说,如果家长们真的把目光投向孩子的人文素养,那就得从留白开始,给孩子时间,让孩子去读真正有价值的读物。
第九谈
培养人文素养从阅读留白开始
傅国涌
历史学者,儿童母语教育践行者,当代中国著名知识分子。1967年生于浙江乐清,现居杭州。主要关注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言论史和知识分子问题等。人民网、共识网、天益思想库均有专栏。著有《金庸传》《新学记》《笔底波澜》《大商人》《开门见山》《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追寻失去的传统》等。
文化周末:您作为一个历史学者,近年来为何会如此关注青少年的母语教育和人文教育?
傅国涌:我在二十岁时做过三个学期的乡村中学语文老师,成为我一生难忘的一段经历,虽然早就离开了这个职业,却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教育情结。2005年,我在写下《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主角与配角:近代中国大转型的台前幕后》这些历史书的同时,编了一本《过去的中学》,就是我在读史的过程中接触到晚清到民国许多有关中学教育的回忆,与我感受到的现实中的流水线一般的教育是不一样的,因此想编一本书,供当下的国人参考。这本书从2006年春天出第一个版,到现在十五年,出了三个不同版本。在这之后,我又编了《过去的小学》等书。也因此与中小学有了不少连接,经常给老师、校长讲民国教育,这些讲座记录稿和其他文章一起结集成了《美的相遇》,差不多同时,我将自己从小读过的那些影响过的好文章,大部分来自我的笔记本和剪报本,编了一套《寻找语文之美》。
又因为2017年元旦给大学生和部分老师讲过一门课:“中国现代教育的起源”(后来讲课录音整理成书《新学记:中国现代教育起源八讲》),我的关注点越来越多地转向了教育。所以,在2017年秋天开始寻找“童子六七人”一起读世界,试图亲自践行母语为中心的人文教育。这是一个无心插柳的过程,正如这些书都是无心插柳的产物,不是我刻意完成的。我参与儿童母语教育也同样是无心插柳。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离开讲台三十年后,还回重新回到孩子们中间。这里面既有我个人始终未曾割舍的教育情结,也与我长期以来读史中形成的对教育的体认有关,更重要的还是现实的教育趋势令我心怀忧虑,我做教育虽然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通过我一己的小小努力,至少可以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从近现代教育史的研究者转变为儿童母语教育的践行者,这其中就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文化周末:很多人将人文教育等同于“博雅教育”“通识教育”,甚至是“国学”。在您看来,什么是人文教育?
傅国涌:何谓人文教育?不同的人可能会给出不同的表述,在我心目中,人文教育首先关心的是那些可以超越时代性的更持久、更稳定的价值,简单地说就是围绕真善美这些恒久价值的教育,不是以知识点为中心,而是着眼于数千年来人类文明中形成的、经过了时间考验的价值传递。就是把人类文明中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通过一个个文本呈现给正在成长中的孩子们,日复一日,潜移默化,使他们融入到人类文明当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环节,可以承前启后的环节。这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过程,也是一个个生命成长的过程。这中间离不开引导、启发。通常我们说人文教育的缺少,其实就是价值缺失、意义缺失。以支离破碎、急功近利的知识重复压倒价值和意义的追寻。人文关乎心灵,真正的人文教育是一个系统的完整的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知识为中心,通过文明史上最具典范的人物、文章来重塑一代代的心灵。文明是代代相续,不是割裂的。美国哲学家威尔•杜兰特先生在九十五岁高龄时,还写过一本书《落叶》:“教育包含两个过程,这两个过程相辅相成。在一个过程中,人类向成长中的个体传递了代代积累的丰富遗产,包括知识、技艺、道德和艺术;在另外一个过程中,个体将这些遗赠用来发展其自身的能力,丰富生活。……教育是使生活日臻完善的过程,也就是用人类的遗产充实个人。如果这一传递和吸收的重要过程被中断半个世纪,那文明就将消亡,我们的子孙将比野蛮人还要原始。” 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人文教育。
文化周末:近年来非常热门的“大语文”是不是就是人文教育?
傅国涌:“大语文”这个说法,早在2005年我就应朋友之邀,参与主编过一套《大语文读本》的高三两册。当它渐渐变成一个热词之后,我渐渐觉得需要保持一点距离了。因为我担心这个说法会被用坏。最初使用“大语文”的用意也许是扩大视野,摆脱教科书式的狭隘,“语文”本身其实无所谓大小。语文所涵盖的当然也在人文教育的范围之内,也是人文教育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多年前,有人要我要说一说对语文教育的希冀。我回答:语文教育,说到底是要让每个人获得更好地用母语跟这个世界对话的能力,扩展感知世界之美、之善、赢得尊严的可能性。这成为后来我将自己开的课叫做“与世界对话”的由来。我也把自己做的实践称为以母语为中心的人文教育,要养成一个孩子的想象力、审美力和判断力,这正是《少年日知录》第一卷三个部分的内容。一个人在童年、少年时代能接触到什么样的文本是关键性的。人文的滋润是慢慢细细的过程,是那些真正美好的文字天长日久浸透一个孩子的生命,而不是过度阐释,嚼碎了给孩子。孩子有他自己的理解,有他自己的时间。
文化周末:对于青少年来说,人文教育有何意义?
傅国涌:我想起爱因斯坦,他是20世纪的科学巨人,却也是一个真正具有人文素养的人。他在六十七岁时写过一篇自述,这样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而且,我不久就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这在当年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是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而且,由于参与这种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却不能由此而得到满足。”
他还在少年时就开始明白,“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它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然而至少部分是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们,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许多我所尊敬和钦佩的人,在专心从事这项事业中,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在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可能范围里,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总是作为一个最高目标而有意无意地浮现在我的心目中。” 他十二岁时那年被欧几里得关于平面几何的一本小书所吸引,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脚步其实时就已悄悄迈出了。吸引他的就是那个“伟大而永恒的谜”。
人文教育的意义就在于让孩子们明白这个“伟大而永恒的谜”,保护他们的好奇心,激发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领悟到自己是处在人类文明的链条中的,而这个文明有它始终要守护的最珍贵的价值。虽然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成为科学史上的那个爱因斯坦,但每个人都可以在人文意义上努力追求成为最好的自己。科学的贡献取决于天分、机遇、努力和其他许多不确定因素,但成为一个人,一个“文明的孩子”,是多数人都可以寻求的目标。人文教育就是让一个人在精神上成人,不仅仅在身体上成人。
文化周末:现在我国大部分的学校是没有人文教育这门学科的,在越来越提倡人文素养的今天,我们该如何培养孩子相关的能力和精神品质?
傅国涌:人文教育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门学科,它几乎浸透在所有的学科中,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化成天下”。我在2017年秋天开始国语书塾的教育实践,一步步探索人文教育的可能性,我在课堂之外,带孩子们去过希腊、意大利、法国、荷兰、比利时、德国等国家,和中国的许多地方,就是相信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孩子就是慢慢开窍,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我读到过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伦斯的一句话:“人的植物性力量存在于童年之中,这种力量会在我们的身心中持续一生。”他说,“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富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他,他就会死去。”
所以,教育的过程不是一个机械的流水线,而是像一棵树的生长。植物性力量强调的是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在阅读、对话和行走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是古今东西最伟大的人物典范,那是激发他们内心向上的动力。我常常想起北大校长蒋梦麟说的那番话:“理想、希望和意志可以说是决定一生荣枯的最重要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启发一个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单单强调学生的兴趣,那是舍本逐末的办法。只有以启发理想为主,培养兴趣为辅时,兴趣才能成为教育上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带孩子们到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故居,与这位磨玻璃镜片为生的哲学家对话,其中就有孩子去找斯宾诺莎的书来读,虽然他未必读得懂,但他开始心向往之。我带孩子们到巴黎圣母院门口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在雨果故居读《九三年》,他们对“石头交响乐”和“在绝对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的人道主义”印象深刻,雨果就走进了他们的生命中。我带他们到兰亭与王羲之对话,停格在“永和九年”的兰亭时间从此也成为他们的时间……《少年日知录》的第二册《万里路》就是用脚步丈量这个世界,在自己心中画出一张世界人文地图,当然包括中国人文地图……
行万里路的过程拓展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视野,而且也在提升他们的各种能力,陶冶他们的品格。这种陶冶是从阅读、课堂、游学的细水长流中浸润的,非一日之功。在徐志摩的海宁旧居,孩子们一起背诵过他的诗《偶然》,最后一句是“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我想寻求的就是这样“互放的光亮”,不只是我与孩子们,更重要的是孩子们与自有文明以来古今中外的一个个高贵心灵之间。
我常常想起法国思想家加斯东·巴什拉的这句话:“童年、少年看到的世界是图绘的世界,带有它最初的色彩,它真正的色彩的世界。”这番话可以与弗朗兹·海伦斯的“植物性力量”说相呼应。孩子看到的世界不是抽象的、纸上的,而是图绘的、具体的,他看到的越丰富、越形象、越饱满,记忆越深刻。宇宙间的一切相互关系,教育只是引导、启发,而不可能代替,要让孩子在美中认识美。我十分看重美的陶冶,审美的品位也在很大程度上区分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而对于一个人审美品位的养成,童年、少年是至关重要的。审美正是人文素养中关键的方面,关乎一个人的精神品格的构成。
国语书塾的孩子们经常会背诵孔夫子“吾与点也”的那番喟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是审美性的境界,难怪王国维先生称之为“孔子的美育主义”,蔡元培先生要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其中用意是相通的,都是强调审美之于人的重要性。我将审美力放在衡量每个孩子成长的关键位置,与想象力、判断力(或思想力)并重。
但这一切都是一句空话,要落到实处,需要有个支点。我选择的支点是母语,是“与世界对话”的人文百课,每课都有一、二万字的古今中外的相关文本,通过阅读、讲解、对话,我想传递给孩子的不是简单的知识,而是启发他们,提升他们的想象力、审美力、判断力。
同时,我在国语书塾很重视戏剧教育,三年来,孩子们先后演过沙叶新的《幸遇先生蔡》《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顾毓琇的《荆轲》《岳飞》、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阿里斯托芬的《云》、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李静的《大先生》等十几个剧本。我对孩子们演剧的感受,与英国哲学家罗素的说法完全吻合:“因为每个孩子都喜爱表演,这样一来背诵就成了孩子进行表演的必要手段。3岁以后,孩子就喜欢扮演角色;他们这么做是发乎自然,但如果教给他们更精巧的表演方式,他们会心花怒放。”他一生都忘不了最初表演莎士比亚的作品,朗诵“我宁愿做一条向月亮狂吠的狗,也不愿身为这样一个罗马人”时的那种强烈愉悦。
从角色选择、背台词、竞选角色到表演的过程,也是一个教育过程,让他们慢慢融入到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人类恒久价值当中。
文化周末:近年来,随着人文素养越来越受到重视,开始有家长将目光投向了人文赛道,“刷阅读”“刷人文”等现象更是层出不穷。您是如何看待这个现象的?
傅国涌:我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压倒一切的时代性焦虑,孩子们的时间被填满了,在疲于奔命当中,很少有孩子真正有自主阅读的时间。我接触到的都是城市孩子,对农村的孩子了解不多。就我所知,家长的问题其实很大,虽然他们的焦虑可以理解,那是制度设计和竞争导致的,但以填满孩子的课余时间来竞争未来的选择,恰恰可能使孩子失去未来。因此,今年我和一些朋友发起了一个“留白”家长读书年活动,今天的学校教育缺少留白,家长也不给孩子留白。在2021年到来时,我给孩子们写了一篇新年贺辞《寻找童年的植物性力量》,其中说到:“童年的植物性力量不会从天而降,需要去发现,去寻找。为此需要有空间和时间,我最近常想到‘教育留白论’,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都要给童年留白。比空间上留白更重要的是时间上留白,如同中国画的留白一样。这几句话是给你们的父母说的,请你们的父母高抬贵手,不要把你们——一个属于未来的孩子的时间填满,为你们的童年、少年留白,盼望他们也能明白被各种培训班填满的孩子将不会有更好的未来。”
如果家长们真的把目光投向孩子的人文素养,那就得从留白开始,给孩子时间,让孩子去读真正有价值的读物,有闲暇与面对自然,人文教育要面对的是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在不确定的时代里,让每个孩子建立确定的价值。它超越一切的学科、知识、习题、试卷,流淌在孩子的血管之中,与他们的生命同在。从本质上说,抵抗焦虑的力量只能从屹立在文明史中的一个个高贵的心灵那里来,要找到你自己,你不是宇宙中孤立的一个零,而是和整个文明人类共同呼吸,呼吸那些高贵心灵呼吸过的空气,与他们的心灵相呼应,在他们留下的经典著作中感受不变价值的魅力,世界不是一天形成的,读他们的书,在他们走过的路上继续走。归根结蒂,首先要有时间上的留白,去完成自我。读和思,都是如此,三册《少年日知录》提供了一些线索,而且不是可有可无的线索。
拓展阅读
少年日知录
作者:傅国涌
《少年日知录》系列是历史学者、儿童母语教育践行者傅国涌送给所有中国少年的人文启蒙读本。《少年日知录·千卷书》从苹果、石头到四季等着手,旨在启发少年的想象力、审美力和判断力;《少年日知录·万里路》,则从中国走向世界,试图画出中国到世界的人文地图;《少年日知录·白话榜》,选出了四十八位用白话写作的作者,不限于文学,试图带少年们初步领略白话之魅力。愿此书如西湖边折断的嫩柳枝,给千千万万中国少年带去新鲜而真实的芬芳,将他们带进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寻找母语之美
文:傅国涌
我曾经从事历史研究和写作二十年,现在是一位儿童母语教育的践行者,我更看重“童子师”这个身份。
2017 年10 月7 日, 我创立了小小的国语书塾童子班,与“童子六七人”一起读世界。我的课是立足于母语的“与世界对话课”,我们与草木虫鱼对话,与日月山水对话,与四季对话,与人物对话……我们读万卷书,不仅仅日诵古文、古诗,而且阅读中外经典。我们行万里路,在富春江钓台与严子陵、黄公望对话,在兰亭与王羲之对话,在三味书屋、百草园与少年鲁迅对话,在白马湖与朱自清、丰子恺对话……我们也去雅典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话,到佛罗伦萨与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对话,在比萨斜塔下与伽利略对话;我们在希腊古老的圆形剧场朗诵《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奥林匹克运动会遗址朗诵荷马史诗,在但丁家门口背诵《神曲》选篇,在威尼斯演绎莎翁的《威尼斯商人》……我们的课堂无处不在,我们沿《诗经》顺流而下,在母语的河流里自由游弋,但我并不把母语局限在古老的中文经典里,一切古今中外经过时间考验的真善美的作品,一旦进入中文世界,也都转化成了母语的一部分。
我想把我和童子们一起读世界的经验分享给更多热爱母语、渴望熟练掌握母语的童子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盼望我和童子们一同在母语的天空中自由地飞啊飞,在母语的大地上走啊走,踏踏实实,留下一个一个脚印,大的和小的;我们一起寻找母语的美,日复一日,日积月累,让古老的《日知录》变成童子们的《少年日知录》。
母语毫无疑问是美的,写出来的母语是美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两千五百年来,《诗经》中的这些句子不断地打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你能说这样的母语不美吗?“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你能说这样的母语不美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你能说这样的母语不美吗?文言是美的,白话也是美的。“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们的庭院里有金钱草/ 我想用它买下整个春天”……最后这一句是一个九岁的童子写的,你能说这样的母语不美吗?
母语的美是可以写出来的,也是可以说出来的,你读两千五百年前的《论语》,遇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的母语难道不美吗?三十多年前,一个名叫顾城的中国诗人到巴黎去参加诗歌会,一开口就说:“世界上只有难看的人,没有难看的树。树也会痛苦,但痛苦的树仍然是美的。” 这样的母语难道不美吗?
作为一个中国人,掌握自己的母语,能够将母语美美地说出来,美美地写出来,这是一件何等美的事,每一位童子终将成为美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称呼,它高于一切的成功,胜过世上一切的财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美是最高的评价,它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我又想起了《论语》中那个经典的对话,只比孔子小六岁的弟子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是多美的一幅画面啊,每次想起都令我感动。美当中包含了善和真,美国作家爱默生认为它们是三位一体,美是中心,甚至说“宇宙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灵魂上爱美的欲望”。德国文豪歌德曾说:“美是神秘自然法则的显现。”美国诗人庞德曾说:“时间不能占有美,美是永恒的现在。”我讲的“美”的母语是兼容并包的,不是狭隘的,我们不排斥不同文明创造出来的最美的遗产,我们将吸纳自荷马史诗以来人类一切最美好的精神资源,我们在莎士比亚、雨果、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呼吸,也在托尔斯泰、泰戈尔和纪伯伦的作品中呼吸,来自东西方不同民族、不同语言的创造都将成为我们的养分。我们感谢一代代的翻译家们将另外一种语言的经典变成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
我们将一起寻找母语的美,享受母语的美,共度美好的时光。我想起了三百六十多年前的《日知录》,那是大学者顾炎武先生历时三十年日复一日累积撰写的传世之作。“从一滴水开始的知识革命”,这是我在国语书塾童子班2018 年秋季开班时的致辞。一滴水,很不起眼,每天五分钟,微不足道,但是每天一滴水,日复一日,水滴可以石穿。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停留在今天,而是为了达成美的目标,在美当中享受我们在世界上的每一天。
《少年日知录》就是日复一日的积累,月复一月的积累,脚踏实地的积累。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背诵,一起思考,一起写作,一起成长,我们一起慢慢地飞,飞得稳、飞得远、飞得高,一直飞到母语的浩瀚天空去。亲爱的童子,愿你们都有一对会飞的翅膀,一对会飞的美的翅膀。
文字:张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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