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也可以接受未来默默无闻,甚至连亚洲、全国(冠军)都拿不到,这个结果我也能接受,毕竟我努力过了,但是我在有限的时间内还能保持一个进步的状态,我的技术风格已经慢慢地远离‘粗糙’那个词,未来我可能会因为现实的问题放弃,但我现在至少是坚定的。”
文/本刊记者 聂阳欣 发自北京
图/本刊记者 梁辰(除署名外)
编辑/黄剑 hj2000@163.com
4月16日,拳手张方勇获得有“体坛奥斯卡”之称的劳伦斯世界体育奖“最佳体育时刻”奖项提名,入围的理由是,他“展现出了力量、奉献和热情”,“坚定不移、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成功的决心应该得到赞扬”。
面团砸在桌板上,“嘭”的一声,掀起一阵白色的粉尘,15岁的张方勇一边揉面,一边盯着一台老式电视机,里面正转播2008年北京奥运会。
张方勇读完小学后,辍学在自家面店帮工,第一次对人生感到慌张。经常来店里买面条的一位老师总是追着他问:“你怎么不上学?你该上学的。”张方勇觉得自己不能做一辈子面条,得“干点事情”。
2017年,张方勇在世界拳击协会(以下简称“WBA”)中国雏量级青年金腰带拳王争霸赛的拳台上,将对手董川技术性击倒,首次赢得象征拳王荣誉的金腰带。在赛后采访中,他说:“我的梦想是冲击亚洲拳王和世界拳王,这只是开始。”
▲ 2017年7月1日,张方勇(右二)在昆明举行的WBA中国雏量级青年金腰带拳王争霸赛中战胜四川选手董川,夺得雏量级青年金腰带 图/新华社记者 陈海宁
张方勇今年28岁,处于大多数拳手觉得“年纪到了”的岁数。2020年年底,他参加了WBA东亚洲际超蝇量级拳王争霸赛,上拳台之前,听到别人议论:“张方勇就是一个网红,他不可能赢。”他带着怒气打完整场比赛,还是输了。这是他第一场“亚洲拳王”争霸赛。
张方勇当初打拳击,是为了改变生活,“想走出大山,想让父母过得更好”,现在他更想打破质疑,“大家都觉得你要成为拳王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开始是支持的态度,了解更多、知道了现实艰难后,都会劝你好好务实,别整没用的事了。”
最了解生活比拳台艰难的是张方勇自己,被称为“外卖拳王”的他非但没有通过拳击改变生活,反而需要送外卖来支撑自己打拳的花费。有时候他也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
▲ 2017年7月11日,昆明,张方勇在送餐途中 图/成都商报 王效
“但(这)就像一场比赛,很多人觉得某个拳手一定会赢。我们为什么要墨守成规、这么认为呢?你活着就希望更加挣扎一些啊。”
或许体育的魅力就是让身处其中追逐希望的人,获得真正的热爱,并给更多的人带来希望。
走出大山
我在北京的拳馆见到张方勇时,他留着一贯的寸头,嘴边一圈胡子,因为头型比较方,胡子也围了一个方块,看上去有些严肃威猛,尤其是当他站在拳台上,从格挡在前的拳套后面抬眼逼视对手时。但当他放松下来,腼腆地笑着,他的好脾气和平实的性格才显露出来。
张方勇现在属于M23战队,平时在战队的拳馆里训练。拳馆位于一栋写字楼的地下一层,按现代工业风装修,灯光布置、器械摆放以及墙上装饰都经过精心设计,因为它对外经营,要博得都市人的喜欢。下午3点,拳台上的白领拳手散去,张方勇换上紧身运动服开始训练,拳套相互拍击的声音,带着风声一次一次回荡在空旷的拳馆。
两个多小时后,张方勇骑电动车回家,从东二环建国门附近到南三环木樨园一带的老式筒子楼。他和女朋友松松在靠近马路的一栋楼里租了一间主卧,月租两千多元。
▲ 张方勇经常骑着电动车往返拳馆和住处
回去的路线要经过北京站、前门大街、天坛,张方勇一路都能看到拥挤的人潮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这是张方勇小时候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场景。
在一段采访视频里,他说,“我小时候看到电视里面的城市是彩色的,就幻想有一天城市会建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后来才想到,城市永远不会建到那儿去,只有我们走出大山。”那家乡是什么颜色呢?“绿色的。”张方勇回答,“整个大山是绿色的,一年四季,看到的就是大山。”
张方勇的家乡是重庆市云阳县沙市镇山里的村庄。家里一共三个孩子,负担重,父母外出到江苏打工,母亲在织布厂,父亲在钢铁厂和工地干活。十岁以后,他们才把张方勇接到身边。
从那以后,张方勇的世界是白色的,是面粉的颜色。沙市镇被称为“面工之乡”,它的面工走向全国各地,包揽了市场上大部分面条的生产。张方勇的姐姐和哥哥都做了面工,随后父母也决定开一家面条加工店。人手不够,张方勇没有继续上初中,留在店里帮忙,每天的工作是把面粉做成生面条、饺子皮、馄饨皮,再送到餐馆和菜市场。
不出意外的话,张方勇会和家里人一样,一辈子做面工。可在重复不断的日子里,北京奥运会如期到来,当时电视台都在宣传“家门口的奥运会”。不关心体育的张方勇也把所有的比赛都看了一遍,然后在全民激动的氛围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条路。
他买来篮球、足球,不懂规则,自己胡乱地练起来,还在家里挂上一个装满泥土的“沙袋”,乱打,打到手指蹭破了皮。像没头苍蝇一样,他把能尝试的都做了一遍,发现还是得去专业的地方。他对父母说,要回去上学,父母一开始不愿意——因为少了他,店里生意忙不过来——但后来还是妥协了。张方勇回到了沙市镇,插班读初中。
几个月后,重庆市万州区选拔奥运后备人才,来到这个偏远的渝北小镇,挑选的孩子大都在7至11岁之间。张方勇因为超龄而落选,他跟摔跤队教练说:“我很强壮,我可以干这个。”
教练把他带去了万州。多年后,摔跤教练李富华还记得这个特别能吃苦的学生,“教练布置的(任务)他都做得比较卖力,身体素质好,力量强,但他岁数偏大了点。”基层体育人才层层向上进阶,从区队到市队、省队、国家队,张方勇的年纪耗不起,摔跤队的比赛也会优先安排给未来更有希望的孩子。
这时候他又从电视里看到了菲律宾拳王曼尼·帕奎奥的纪录片,一个从睡桥洞的贫民窟孩子成长为世界拳王的传奇故事,一个人可以通过打拳摆脱下层社会,越过边界,得到更好的生活。这让张方勇兴奋不已,他辞别了李富华教练,决心学拳。
原本什么都没有,不怕再次一无所有
2010年时,职业拳击正式被引入国内只有十余年,拳击俱乐部屈指可数。张方勇在网上搜到西安有一家拳馆,馆主拿过一条国家级金腰带。去了以后,他才发现职业拳击俱乐部和体校是不一样的,体校只需交一点学费和伙食费,管吃管住,而拳击俱乐部一年要交几千元训练费,还要自己负责食宿。
馆主告诉张方勇,练好了未来可以打比赛。但张方勇待了一年半,发现这个拳馆里几乎都是业余爱好者,职业拳手越来越少,来来回回留下来想继续走这条路的只有他一个。他了解到馆主的金腰带是云南昆明一个职业拳击推广人帮他拿的,又从西安去到了昆明。
这个推广人就是刘刚,1986年中国恢复拳击运动以来的首批运动员,拿过7次全国冠军,也是第一个打外国职业拳击比赛的中国人。刘刚1999年退役,转做教练和拳击经纪人,2003年在昆明成立众威职业俱乐部(以下简称“众威”),开始将国际职业拳击比赛引入中国,也将国内拳手介绍到国外打比赛。
中国首位世界职业拳王熊朝忠也在刘刚的拳馆。2012年3月,张方勇来到众威时,已经听说过熊朝忠。2012年11月熊朝忠获得WBC(世界拳击理事会)迷你轻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后,全国各地有志于职业拳击的人涌入了众威简陋的拳馆。
张方勇记得,两百多平米的拳馆,只有一个拳台、几个沙袋、几个生锈的哑铃片,但人最多的时候里面挤了上百个,老教练包进在前面喊口号,一百多人跟在后面打拳,整个拳馆都是拳套和绷带的汗臭味。
“虽然有人指导,但是没有办法一对一,这导致你对技术动作的理解不细腻,很多人打拳的动作怪异。”人多,教练顾不过来,有时候得靠师兄师弟之间互相教。所以,张方勇经常用“粗糙”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拳击技术。
他个子不高,1米6,在体格上不占优势,但并不觉得这是局限,“帕奎奥才1米7不到,要是他没成为拳王,谁能相信这样的小个子可以这么强悍?”
张方勇胜在耐力。他自认技术体系相比其他拳手更差一些,所以认为必须比别人多出拳,才能获胜。刚开始打比赛的时候,穿着薄底鞋踩在拳台的软垫上,张方勇心慌,只管出拳,挥出去的拳头都不知道砸在哪里。
第一场职业比赛在国内打,赢了,后面接连两场是在日本的客场比赛,全输了。张方勇想,之后每场比赛必须拿出绝对的优势才能赢,“绝对优势指的就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
他说:“所以我一般就进攻,所有的比赛,没有几个人敢跟我正面对攻的,都是被我一直逼着打,甚至一度有对手可能带着选手的脾气能跟我拼两回合,最后他都知道拼不了。”
每场比赛,张方勇挥拳的频率都是对手的两三倍,甚至在对方密集出拳时,他不惜挨上一拳也要找机会反击。这样拼命的打法,使得张方勇受伤率很高。和他同一批到众威的拳手胡力夫回忆,张方勇每一场比赛打完都会出很多血,溅到满身都是,血顺着裤子往下流,小腿和鞋子上都是血。
现任教练任洪宝和张方勇相处两年多,觉得他不是天赋特别好的拳手,“他的协调性和突然启动的能力不够好,但他好的地儿是别人没有的,他是那种越挨拳越不怕、越要打的人。这种人真的很少。一般拳手挨了重拳以后就会怕,不敢打,往后缩,张方勇得见点血,才更凶、更猛。”
▲ 张方勇与教练任洪宝在训练中
任洪宝形容张方勇像“平头哥”(蜜獾):“它是一种小动物,很矮很小,但是在非洲,它敢跟狮子对抗。”
靠着这股拼劲,张方勇拿下了2017年WBA中国雏量级青年金腰带,也在2019年的中日拳王争霸赛上,“爆冷”战胜日本拳击冠军前川龙斗,为M23战队取得最后的胜利,赢得一分。但在他至为看重的WBA东亚洲际拳王争霸赛上,尽管成功击倒对手蒋立昌一次,他还是输了比赛。
▲张方勇(中)与M23战队队员
“这项运动确实很难,并不像我们当初看到帕奎奥那样,你只管拼就可以做到。”张方勇说,他早已认识到这一点,但却一路坚持了下来,“原来我也是过着什么都没有的生活,也不怕再次什么都没有。”
“外卖拳王”
在国外,职业拳手的收入一般来自于比赛的出场费。张方勇打过二十多场职业比赛,大多数比赛的出场费只有一两百块,甚至没有钱。收入最高的一场是一家润滑油公司赞助的比赛,到手有3600元,,这让张方勇震惊。
国内职业拳击的商业氛围远没有那么好,很多比赛因为缺乏赞助商,没有广告,搭建比赛拳台的工作都需要拳手们自己做。张方勇说:“很多拳手知道了现实跟我们看到的拳王不一样,断断续续就离开了。”
刘刚做职业拳击推广近二十年,觉得无论是大众对职业拳击的理解程度,还是国内市场和政策的开放程度都还不够,与国外的职业选手相比,中国拳手的“付出和收入成不了正比”。刘刚说:“即使像乌兰这样的洲际拳王,有的时候还要带私教课来增加一些收入。除了个别像熊朝忠一样知名度高的拳手,有自己的公司,大部分拳手都会有一份工作或者兼职来维持生计,他们特别艰辛。”
看到刚来拳馆的职业拳手,刘刚首先会问他们“你自身的生活能不能保障”,“首先你得养活自己,才能从事拳击运动。”
张方勇在云南的时候,一开始和胡力夫一起摆地摊,卖一些小钱包。他们训练时间固定在下午,难以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因为个子不够高,张方勇去应聘保安也被辞退了。摆地摊没赚到什么钱,张方勇去做了外卖小哥,胡力夫给一个老板当司机。两人合租一间房,刚开始住在城中村,月租每人两百,后来赚到钱,换了带有卫生间的房子,房租每人四百多。
▲ 2019年5月,张方勇和胡力夫在昆明街头 图/受访者提供
最开始去别人店里打工,送外卖,张方勇会告诉人家自己是拳手,“当时觉得‘拳手’这个词牛逼啊,后来人家发现你这个打拳的还不是没啥收入,天天打工,因为训练耽误工作还要被开除,慢慢地我就不说了,我就是去做个兼职。”张方勇回忆,有时候打比赛输了,眼睛肿了,眉骨开了,照样工作,“不影响。”
2015年初,张方勇在日本比赛,输得很惨,被揍得也很惨,整个鼻腔被打烂,一直流血。他没钱治疗,回家休养了两个月,用医保在当地县医院缝合了血管,其他的没怎么治,鼻梁骨至今还是断的,说话时鼻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以前张方勇对家里报喜不报忧,摆地摊、做兼职这些都没说,家里人一直觉得他还过着体校的生活,那次瞒不住了。父亲对他说:“你这个行业是挺苦的,别干了吧,回来好好挂面也是一样。”他对家里人说:“再拼几年,等不想打了,回来继续挂面也没问题。”
养病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女朋友松松。松松大专学的是康复治疗,给了张方勇很多照顾,毕业后跟着他去了云南。张方勇说:“我想到她去昆明,我能照顾她,其实是她照顾我,2018年我没有比赛,很长一段时间还需要她来接济我。”
“当然是生活更难”
2019年打完中日争霸赛以后,张方勇正式加盟M23战队,他回云南把松松接到北京,并和胡力夫等朋友们吃了一顿饭。在这之后不久,胡力夫回了四川老家,如今,他自己的拳馆即将开业。
胡力夫退出是觉得“年龄到那里了,各方面有压力”,和他们同一批进入众威的拳手,除了张方勇以外,都离开了,因为“年纪大了、要结婚了”等等,都是生活的原因。在M23战队中,从众威留下的人,也只剩下徐灿和张方勇了。
徐灿2019年获得了WBA羽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并在同年5月和11月成功卫冕。我问张方勇会不会因为徐灿的成绩而感到压力,他想得很开:“徐灿比我优秀太多,比我训练多,对技术的理解更好。当时他父母为了帮他训练,把老家房子卖掉,可是那时候我得工作,我没有办法去……想成为冠军,中间差任何一点都不行。”
新冠疫情暴发之后,张方勇很少再送外卖,马路到处被封,小区也被封锁,一个小时连一单都搞不定,而原来一个小时能送好几单。复工后,张方勇开始在俱乐部带私教课,一个月能拿四五千元。M23战队也会给队员一些基础补贴。经济条件比原来要好,张方勇仍日益感觉到现实的压力。
在昆明送外卖的几年里,经常风吹雨淋,张方勇患上了严重的风湿。他以前晨跑经常跑十几公里,现在不敢这么跑了,要避免受风寒。症状明显的时候,张方勇会去楼下超市买一瓶老白干,他喝不了白酒,但白酒特别“燥”,喝下去身上的疼痛会缓解很多,晚上闷一口,倒头就能睡。
疫情初期,张方勇和松松都没有收入,之前的积蓄也花完了,他们搬到现在的住处,和另外三户人家合租。他俩的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大,带一个小阳台,他们的斗牛犬斑鸠平时就关在阳台上。斑鸠是上一个合租室友的,室友疫情后离开北京,将斑鸠留在屋里,张方勇就接过了照顾斑鸠的责任。
▲ 张方勇和女友租住在北京南三环附近,房间的墙上贴着拳王曼尼·帕奎奥的照片
张方勇训练回家早,在松松下班前会做饭、打扫卫生、遛狗,周末放假时两人会一起在家附近遛狗。松松不了解职业拳击,在一起后也没看过几场比赛,但在张方勇比赛前会给他做肌肉按摩,比赛后帮他给发肿的部位做冰敷。比赛赢了,松松觉得很正常,比赛输了,她会特别在意,“看到他每次备战,降体重,什么都不能吃,我在旁边吃饭都觉得残忍,所以赢了才好。”
几年下来她也知道打拳不容易,很难出头,但她支持张方勇,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和她一起回到重庆。最近,因为不适应北方气候,松松决定提前回去。
任洪宝也感觉到张方勇最近的现实压力。张方勇跟任洪宝打电话商量过租房子的事,任说实在不行就住他那儿,一个人在北京没必要还住得离拳馆那么远。
▲ 张方勇现在租住的房间大概十几平,没有电视,他时常会用手机看拳击比赛,女友陪伴在身边,还有前室友留下的宠物狗“斑鸠”
“为了拳击吃过的苦,摆过地摊,送过外卖,我觉得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更难是面临现实的生活,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张方勇是打拳更难,还是生活更难,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生活更难。”
“站在训练场上我不会想很多的事儿,不会想到压力和烦恼。会变得很安心。虽然那个拳台我无数次跨进去,但是每次进去之后,会觉得我就是这儿的主角,我就可以看到帕奎奥那些拳王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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