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来了就是深圳人”,我更喜欢“来了就做深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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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湖北一个农民家庭,老家在洪湖边上,就是电视上经常放的那首“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老家处都是湖、沟渠,人就住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交通不便,大家出行基本靠坐船。

高中期间,父母帮我交了1500元学费去驾校学了半年车,吃住都在学校里,既要学开车也要学修车。那个年代汽车是高大上的东西,开车可以走四方,见多识广。

18岁高中毕业后,成绩好的学生考上大学去了全国各地,我也想和他们一样走出家乡,多赚点钱。正好有人介绍了份工作,在洪湖乡镇企业管理有限公司,给领导开车,我欣然接受。

离家之前,爸妈对我一番叮嘱:不管过得怎样,一定要和大家处好关系,包容别人,奉献自己,吃亏是福,工作中累一点、苦一点不要计较,你做的怎么样别人心中自有杆秤。他们朴素的价值观一直影响着我。

在老家,我在政府部门开车,这是一份别人都羡慕的“铁饭碗”,工资基本和部门领导一样。这样的工作我干了10年,直到29岁,我决定来深圳。

丈母娘家有位姑爷,1996年就到深圳打工了,一个月能挣1万多,算一算,三年就能赚到我一辈子的工资。我每月的工资是一家人的经济来源,虽然住的房子是单位的,水电也不用钱,孩子的学费还能报销,但我考虑的是以后,培养一个大学生要十几万,老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我一个人的工资能养得起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挣扎,我决定去深圳看看。别人都能去深圳赚到钱,我为什么不可以,还不到30岁,拼搏的时间还有的是。

城市很多为什么要选深圳?那时候中央电视台新闻经常播放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等创新理念鼓舞了很多年轻人,画面里的国贸大厦、地王大厦等高楼林立,华强北的赛格广场上人山人海……电视机前的我心想,来这肯定能找到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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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号召年轻人走出去下海创业,身边很多政府部门的人都下海了,我是我那个部门最早出来的。

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打算先考察考察,拿着身份证去当地公安局办了通行证,时效7天。在深圳也没什么熟人,打算投奔住在草铺的姑爷。

老家有直达深圳的汽车,车票200块,我坐的那趟车上几乎都是年轻人,都是来深圳打工的。早上8出发,一直开到凌晨3点,终点站是深圳布吉汽车站,那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的10月1日。

一下车很热,虽是深夜,依然很多餐馆在营业,路上也有行人,在老家,过了11点路上基本就没人了。车站门口停了很多顶着圆顶的出租车,司机都很自觉,在上客区排队等,而不是过度热情地直接冲上来拉客。

我拿着姑爷给的地址,和一起来的老乡和打了一辆出租车,因为过了晚上11点,起步价是16元,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草埔,车费一共30元。

草埔这一块聚集了几百个老乡,来的早的基本都住在木棉岭社区这一片,条件艰苦,住的都是铁皮房。据说第一个来深圳的老乡姓黄,1991年就来了,之前在老家开的服装厂和深圳这边有业务往来,后来索性来深圳开出租了。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三个,经过传帮带,这里逐渐汇聚了一批湖北的士司机。

来深圳做什么,会开车就当的哥吧。在深圳开出租是有“门槛”的,会开车的人不多,毕竟车很贵,一辆桑塔纳21万元,都能买下一栋楼房了。

在深圳开出租要持证上岗,就是要先考试,满足2年以上驾龄,有高中文化水平的才能报考。考专业课和英语,有专门的复习资料,题库里有1000多道题,正式考试的试卷上一共100道选择题。

光刷题也不够,为了记路,我每天坐公交车到处认路,随便等到哪一辆就上车,路上经过的小区、大厦、医院、学校等都要记下。

考卷上的专业测试主要就是认地点,比如“迎宾馆在哪?” “竹园宾馆在哪条路上?”英文考听力,广播里用英文提问,考生在卷子上选答案,我记得考试问了“蛇口码头”“机场”用英文怎么说,都不难。

我准备了几天就去考试了,满分100分,60分及格,我考了98分。1999年10月,我拿到深圳市小汽车从业资格证。

因为有一技之长,我找工作还算顺利,那时候大学毕业生来深圳一个月工资1000,还没地方住,有的住在桥洞底下,好一点的花10块钱在宾馆租一个床铺。

拿到证后,老家的单位打电话来让我回去,上了两个月班后,得知深圳有个老乡要找个副班,我一看机会来了,又和单位请了假,去深圳开了一个月出租。一个月下来除掉房租等生活费,我挣了1万多,这样下去一个月顶上近3年的班,深圳我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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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我没打算再回去上班。和深新公司签了劳动合同,与老乡搭班,我跑晚上,工作时间是下午6点到次日早上6点。后来我给老家的单位打电话提了辞职,连400多元的年终奖都没要,拿不拿无所谓了。

接到的第一单是从迎宾馆到宝安北路,一位女性,那是我第一天上班,不太熟路,她一上车我就坦言:“不好意思啊,我刚开始开出租,路不是很熟,你能帮我带带路吗?”

“没问题啊,我老深圳人了,来,我教你走。”很幸运,刚开始碰到的乘客都都乐意给我带路,为表感谢,我想少收他们几块钱,都被拒绝了,“几块钱而已”。在他们身上,我切实感受到深圳人的包容。

开出租我很快就上手了。有一次,开到一段窄路,前面有路人,我特意开慢点,也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路边接到乘客。后面跟了车,一辆奔驰,我就这么慢慢开了三五分钟。等到了宽路,奔驰准备超车,开到和我平行的位子时,司机摇下车窗和我说:“师傅你最好开快一点,因为后面还有车,路不是你一个人的,以后多注意点”。

他没有鸣喇叭,也没有开口大骂,但是这句态度温和的话我记了很久,自己日常工作生活不要影响到别人。

开夜班的那段时间,晚上差一点的话能挣200块,好的时候三四百。想开白班就得当包车人,自己承包辆车,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夜班车我开了1年零2个月,这一年存到了10万元,期间一共给家里寄了10万元。我拿着存款,再找亲戚借了9万元,一共花了19万元在宝路华宝城的士有限公司包了辆车。这下工作有了主动权。

平时老乡司机之间消息互通,一听说我包了车,不少老乡主动联系我想搭班,我选了第一个找到我的小李,一起合作开了两年。后来,我一直在宝路华包车,一开就是20年。

我喜欢开出租,这个职业和朝九晚五的生活不一样,工作自由,工作强度更高,但多劳多得,不养懒人。我最看重的还是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喜欢和人打交道,了解到不同信息。

2008年金融危机,当时898电台天天报道股市的情况,一些炒股的乘客也会和我聊聊股票。一天早上,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打了我的车,说自己在炒股大厅有办公室,一般大客户才享有这样的待遇。“你开出租辛苦,一天也挣到多少,不如和我一起干,我每天9点上班,3点下班,每天接送我,我付你工资,还可以带你一起炒股。”

我婉言拒绝了。理由是我不了解股市,风险太大,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开了这么多年车,见的人很多,各有各的苦恼,有的人手上多套房产,但因还不过来贷款急得跳墙,我认为自己还是踏实开好出租车比较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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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棉岭社区,有5000多名洪湖人,大部分是的哥。平常我们都忙于生计,整天在外,虽然住在一起,但碰面的机会不多,谁家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时不知找谁。

我爱管闲事,时不时和大家坐在社区的小商店门口,闲聊谁今天生意好,遇到的客人给了小费,谁家里有矛盾了大伙商量着一起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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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讨生活,老乡要团结,要互帮互助,“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改成“来了就做深圳人”更好,号召大家要融入社区、团队,和周围人打成一片。

“AA制”就是老乡教我的。刚开始和老乡们一起吃工作餐,5元一人,我喜欢主动买单,一共也就几十块钱。这样连续买了几天后,老乡阻止了我,说要各买各的单。我就着急了:“大家都这么熟了,关系好请吃顿饭怎么了?”

“怎么能让你一直请客呢,我们现在都AA,大家平摊,这样相处不会有压力,以后就这么定了啊。”在老乡的劝说下,我学会了这种平等的相处方式,自在舒服。

没有线上收款的时候,我们接收的现金里经常有港币。之前也听老乡提起过,第一次收到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拿起车上的对讲机问老乡,“会不会是假钱啊?”

“不会不会,深圳很多小商店可以兑换,100港币兑125元人民币,大家都喜欢收港币呢。”对讲机那头老乡笑道。

那一单接到的香港客人住在罗湖,每天从罗湖口岸过关去香港上班。刚开始因为语言问题,也有过尴尬遭遇。客人说了几遍,我依旧没听懂目的地在哪,只好把客人的话在对讲机里重复一遍,那头很快就回复了:“说的是荔枝公园”。在老乡的帮助下可算弄明白了。

后来我经常听广州电台的粤语节目,现在能听懂粤语,也能简单讲一点日常口语。英文是跟着《出租车司机英语100句口语》学的,和外国客人基本的沟通也没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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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当时木棉岭社区的书记陈庆峰找到胡桂梁,说要成立东晓街道辖区湖北洪湖流动党员支部委员会,问他愿不愿当书记,老胡很快答应了。

我听说加入同乡村党支部,可以帮助有困难的老乡,替他们说句公道话,向支部表达加入的意愿后,2008年开始,身为党员的我在深圳过上了组织生活。

同乡治理同乡有什么好处,你想,老乡有了困难,他一时间很找到合适的渠道,也难和陌生人交心。老乡之间共同语言多,讲一些土话也能懂,也愿意掏心交谈。

2017年党支部换届,我接任老胡成为党支部书记。在我看来,同乡村党支部书记不是官也不是职务,是老乡们的“领头羊”,竖起来一个标杆,横起来就是扁担,肩头扛着使命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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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老乡回家永远是难事。我听说深圳湖北商会有组织大巴免费送老乡回家,想着能不能也给我们的哥争取些位子。我直接去商会的办公室说想见他们领导,说明了我同乡村书记的身份,很快见到了会长魏毅。我问会长,过年回家一票难求,能不能也送一下的哥,魏会长立马答应了。

2018年开始,支部连续三年组织开展“温暖回家路,爱心再接力”暖春活动,湖北商会每年给我们的哥专门提供一台爱心大巴,我们自己还组建党群志愿者服务队,负责把老乡送到上车地。

第一年我要送的是一名尿毒症患者,回家前她刚去医院做完透析,因为身体不好已经两年多没回过老家,坐在车上她对我说,“你们就是我在深圳的娘家人,谢谢你们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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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出租车接触的人多,难免与乘客发生摩擦。2019年7月,一位乘客坐上了同乡范军的车,范军提醒该乘客系好安全带,乘客不紧不系还殴打范军,造成他多处软组织受伤。

“一定要给他讨个说法!”我把车停在家里,干脆全职陪家属四处寻求律师申请无偿法律援助,倚靠公安秉公执法,最后施暴者受到了法律严惩,并给范军道歉补偿,让他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

老乡遇到大事、小事第一时间都会向支部寻求帮助,无论是家庭矛盾,邻里纠纷,交通事故,还是寻租求职,大家愿意把支部当娘家人、知心人。

2020年9月,老乡陈师傅给我打来电话,说好多微信群里谣传他是诈骗犯,自己很是冤枉,希望我们能帮他查明状况。经过调查,我们发现陈师傅的车与一位河南籍师傅的车发生了擦碰,交警判决对方负全责后,对方不满,恶意造谣陈师傅诈骗他,到处转发陈师傅的头像,还注明此人是诈骗犯。

了解情况后,我们积极联系律师寻求法律援助,并及时报警,最终,在警方的要求下,对方立即删除了图片,并向陈师傅当面赔礼道歉,而造谣的当事人也受到了拘留处罚。陈师傅挽回了名誉。

一个人困难的时候,不是要你给他几万几十万,我们也没这样的能力。我们能做的,是在他难过的时候去安慰一下,谈谈心聊个家常,他们就觉得很好。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大部分出租车司机都没回家,原地过年,支部的成员每天在微信群里发各自统计的情况,包括是否离深,离深目的地,回深时间,本人及家属是否一切安好等信息。老乡都很配合,我们工作也较顺利。

也有因疫情一直在老家隔离回不来的老乡,连续3个月没有收入,而每个月的房租、停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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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辖区股份公司,申请减免停车费和房租,股份公司同意后,大部分老乡都获得了一个月房租减免,停车费基本减免的优惠。老乡们还集体给支部送了一面锦旗,一直挂在我们社区党群服务中心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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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湖“同乡村”党建口述实录

【采写】祁觊

【策划统筹】赖武 高延勇 宫雪 吕冰冰 周宙

【出品】中共罗湖区委组织部  南方日报深圳新闻部

编辑 胡佩瑶
版权声明:未经许可禁止以任何形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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