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是哪个百年的过客? | 记者的2020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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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还是想云上写诗,哪怕泥里生活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张明萌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5785字,细读约需13分钟

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喝了不知多少酒,在黄埔大道上让风刮得七倒八歪。对天呼呼吹,酒气迅速飘散在清朗的夜空里。那段日子,广州一到夜里就起风,白天的雾都散去,十七的月亮圆滚滚,星星堆满天。

又过了12点,我终于还是没能履行忘记了哪一天立下的早睡flag。可怕的是,哪怕眼皮打架到疲劳,我依然无法安睡。眼睛紧闭着,神经跳跃着,心脏怦怦着,在夜里显得触目惊心。挣扎无能,只能感受它们,点滴到天明。

同样忘了哪一天发现,喝了一些酒后能在迷糊中入睡。我不爱酒,可失眠同样令人痛苦。两害相权,开始了偶尔的几杯下肚。可有时就是那么搞笑,竟然喝了也睡不着。神经跳跃的力度有了酒精加持,兴奋得如同蚂蚁正被炙烤,而我依然只能闭着眼睛,感受更加浓墨重彩的鼓动。

狠下心买的一个音响稍稍缓解了这样的状况,尽管买来的本意是在卧室听歌,但它到来后,最大的功效是白噪音播放器。托它的福,我夜夜与空谷回声、海上巨浪、山间鸟鸣、林中雨滴为伴。在混沌中入眠后,梦境变得瑰丽。群鸟铺满天际,瓢泼大雨久久不停。梦里出现过一个女子,长在海边,热衷冲浪。那里巨浪滔天,所有人都依赖海里的渔获,也畏惧它的怒火。她身边来了很多人,走了很多人,更多人在海中失去了生命。她想征服海洋,结束它的暴行。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她乘着冲浪板,消失在海的尽头。梦境的最后,一朵巨浪从她头上盖下去,下一个特写,她笑得满足。我听到她说,“我明白了,海是不可能征服的,只能敬畏。我选择这样的方式,不是自杀,是与海共生。”

这样献祭般悲壮的告别显得盛大又恐怖,以至于醒转后还在脑中徘徊不去。一度思考这与我生活的勾连,但无论怎么阐释,最后都归结到生活就是一头巨兽,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俯首称臣太过卑微,奋起反击却如蚍蜉撼树,大概那位女子的选择是最浪漫又最贴近现实的方式。

在生活中,我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那样的浪漫了。被疫情困在家的半年,过上了久违的规律生活。做饭吃菜洗碗一气呵成,甚至还有充足的时间留给我P图发朋友圈。出不了门对我没有任何的影响,反倒让我内心平静。有一天鼓起勇气出门,买了新的萨克斯;隔些天又换掉旧的尤克里里和口琴,指望这些给我带来新生活,却好像只成了消磨时间的工具。

我曾将生活的浪漫置于采访之中,在一厢情愿的设定里,我与对方一生只见一次面,我们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彼此交付(主要是我听),我了解了此时此刻的滔滔不绝和滔滔不绝背后的他,然后我们永别。过去数年,大部分采访确实如此,我从中收获了自造浪漫带来的满足。我的欢喜、忧戚、感伤也都来源于此:我们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们真诚地交付了彼此,我们有了一次愉快的相处……事实上,这份相处或许并不会因为是我而显得有多么特殊,毕竟我听过的话对方也许会在下一次——也许就是几个小时后——对下一位记者重复。我沾沾自喜的信息攫取和人性洞察不过是一场你追我捕的欲擒故纵,他不是真想逃,我倒是一味地追。因为他们,才让我稍微脱离了无趣,发现他们不那么平凡的同时更显出我的平凡。事实是,我发现那些所谓的有趣也许跟我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直接勾连。享受这样的浪漫不如纠结下我要怎么与生活共存。

所以去年终于重新思考了与采访的关系。这些短暂的相会再无法像从前一样激起巨大的波澜,浪漫的消解让我感觉这或许是这些事本有的模样。我一退再退,试着看得更清楚些,更不卑不亢些。难过的地方在于,或许终于要承认我无法靠手中的笔获得更大的声名与财富,而爱好与技能只能成为谋生的工具——不过这样也很好了,大多数人连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可得呢。所以在看《东京大饭店》前两集时,眼泪没停过。女主角说,明明同样的原材料,同样的步骤,人和人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做的就是更好吃,这就是他的才能。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使付出再多也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高度。这种温和却锥心的话实在戳得疼。不过最后女主角还是拿到米其林三星,大概电视剧还是电视剧。也别问,问就是匠人精神。

这种心情在《心灵奇旅》中被消解。人家说,火花不是因为你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才华,火花只是火花本身。

有些意外地,去年与许多采访对象重逢了,在各种意义上。

2020年12月的最后一周,又见到了蔡志忠。(点击阅读《那个带给过我们欢乐的人告别了红尘》)他的工作室堆了很多新的画,书架也整理过一遍,多出一个架子,摆满收藏的佛像。我们本来计划聊聊三毛,他邀请我一起去见见一些接待他的人。“别怕,你是我的客人,他们不敢怠慢你。在杭州,我可是恶霸哩。”他出家了,可是头发并没有剃下来。晚餐下肚,他和在场所有人相谈甚欢。除了见面他依旧递过来的那杯咖啡,我们甚至没有说到超过三句话,可我却觉得比从前更了解他。我也说不清是再次相遇形貌的交叠,还是言语之外举止的昭示。语言啊,真是无力又苍白的夸饰。(点击阅读《杀死三毛 | 封面人物》)

11月的某个深夜,收到了萧芳芳发来的邮件。她正在找我们报社的地址,但一直查不到,让我速回。我那会难得睡得像只猪。醒来一看,6点钟又来两封,开心地说我找到啦。还附上大笑的表情。她说感谢我们的报道,感谢一直给她寄《南方人物周刊》和《南方周末》。说已经长期订阅,以后不用再麻烦,不然一直过意不去;送一点心意过来,给麻烦过的大家。隔几天,收到了她寄来的三箱饼。我们彼此在邮件里说了很多次感谢,又再一次约定日后再见——尽管遥遥无期。(点击阅读《萧芳芳 与香港电影史同步 | 封面人物》)

采访完五条人后,在广州一个没有降温的深秋午夜,我又一次经过石牌桥。为了写那篇稿子,我曾凌晨在曲折的巷弄穿来穿去。它就在我大学旁边,我却从未那么仔细地看过它。我像异世界的颗粒,被注射进了这个庞大的街道网络,晕头转向地在毛细血管里游荡。那时候五条人已经火了,通告多到挤不出时间接受采访。我想他们大概也没办法再回到这里了——那天在石牌西路的人影幢幢里穿行时,这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而就在下一秒,戴着墨镜的仁科从我面前经过。顺着他的路径看过去,许知远出现在眼前,后面是茂涛,正靠着一棵树抽烟。那棵树刚种不久,稀疏的树叶还有点儿压住他的头。(点击阅读《五条人 人间及格 | 封面人物》)

纠结着要不要上去打招呼的时候,仁科往我这边看了看,说,诶,那位朋友怎么那么眼熟?哦,《南方人物周刊》!走过去和他聊天,我说我等着和你聊哲学呢,他说我刚还跟许说下次聊天等五年,那我们至少等十年吧!我说行,你最好记得哈。他说那不然呢。我心想信你个鬼。我说我要走啦,他说啊这么快,好吧。然后拉着我紧紧抱了一下,搞得我有些错愕,毕竟已经很久没跟人拥抱过了。但下一秒我还是紧紧抱了回去,然后举手致意,说我们有缘再会啊。(点击阅读《我们以后别采访了,还是写信吧 | 对话五条人》)

偶遇采访对象,他竟然还记得我,我们还能聊上天,还能在滚着粘腻潮湿的空气中说些清爽的话并互道再见,这个画面真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路远意气风发。

写这些重逢本意是想讲述生活消解了采访的浪漫,没想到这样看来浪漫得更绵长了。大概还是想云上写诗,哪怕泥里生活。

12月的某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把厚棉被套上铺好。可接下来两天气温从10度不到飙到了25度,又是一个短袖短裤的广州隆冬。每年都这般,一定要在12月把四季历遍。总是学不会,想着或许今年会有一些不一样呢?也许是身子弱,总受不住三五日的温度骤降。想着再撑一天,再撑一天,再撑果然就撑不住了。像小学初中的鸡汤作文题,一个挖矿的人挖呀挖,倒在一边说我挖不动了。其实再挖一厘米就是矿了。作文题目是以此为主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那时的我绞尽脑汁也只想到做人要坚持之类的狗屁真理。现在的我来写,大概会写:才不是作文,这就是生活。

2020不采访写稿的日子都如流水,失眠与多梦依然困扰着我。可亏了我那份可爱工作的福气,竟被我拉扯出一些规律来。加上遥远的球场总算渐渐熟悉,又没了突发的出差,居然能按部就班地一周打好几次球。每次打完球踩着单车穿过城中村、公园、高级住宅区和另一个城中村时,都觉得这城市的灯火烟尘扑了一脸。

去年过得如此快,大概是因为日子都轻飘飘的,大多是无意义的重复。规律生活因循不觉、日无增益,无法让时分扎根。这么带有目的性的想法非常蓝盈莹,但事实上,大部分人连她这份功利都没法有。采访她的那天下午,我们嚼着不知道哪家外卖的小番茄,聊了很多搞笑的话题。她比我大一岁,是白羊,跟我很合。她好多话天真得可爱。采访完之后她就被骂了,我总是想,她看到这些话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很难过啊?连我看到都觉得难过。又觉得她该经历这些的,总不能一直这么天真下去。这个想法也挺残忍的,为什么天真就不能一直被守护呢?一直天真下去不好吗?(点击阅读《蓝盈莹:我想让自己的一生过得有选择》)

采访完伊能静她也被骂了。第二次见她的时候还是笑脸盈盈,第一句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想到一个月前我们还在长沙的餐厅里喝温热的清酒,小块的铁板牛肉冒着热气,无数笑声淹没在回忆里。她的逻辑自成体系,被生活磨砺到坚不可摧。(点击阅读《伊能静 公主在领地 | 封面人物》)

她俩被骂的时候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折戟的体质又回来了。刚入职的时候,采访谁谁糊,同事说我太衰,以后出个作品集就叫《折戟》得了。这么想也挺给自己加戏的,人家红不红糊不糊跟我有啥关系,就像我的真情实感跟他们也没太大关系一样。

有些遗憾的是,去年写了太多离开的人。赵丽蓉逝世二十年的纪念文章准备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打扰她的家人,而选择从她的数本专辑和过往采访中攒资料。一个严格又和善的北方老奶奶,为数不多地占领了南北几代人的一段回忆,对于地大物博文化各异的中国实在太难了,但她偏偏就做到了。也是看了才知道,她离世时,在北京偏远郊区的农家小院被全国各地赶来吊唁的人挤了几天几夜,出殡那天更是几万人来送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那时的人淳朴还是说那一辈艺术家过于深入人心,但就连那时10岁的我,也情真意切地难过了好一会儿。

同一时间写的还有三浦春马和罗姐。收到三浦春马去世的消息推送时,震惊到说不出话——同龄人的离去总充满哀伤。(点击阅读《三浦春马 30岁以后如何战斗 | 逝者》)没多久,罗姐被发现在家中离世。一时恍惚,康熙里那个自在泼辣的罗妹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一直以为她直到90岁都会化着浓妆踩着高跟鞋秀大长腿,在年轻小妹妹中一骑绝尘。(点击阅读《罗霈颖 生要尽欢 | 逝者》)年末,傅高义先生离世。我们曾约定等他再来中国,抽更多时间详谈一次。那次过于匆忙,我对他知之甚少,谈得意兴阑珊。没想到一次再见竟是永别,除了感叹命运的无常与难过,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这份心意写出来,也是职业给我的幸运。(点击阅读《“中国先生”傅高义去世,生前致力于帮助西方了解中国》)

再次深刻地感受到,年纪在增长,身边越来越多的事情都开始告别。写稿子也是这样,现在每写完一篇都会长舒一口气,在别人的时间里流连许久,或是结束一段感情,或是交付一段记忆,跟别的时间告别,再迎接新的时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倒更像一部单元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在一次次相遇里发生新故事。

采访之外,我的生活被种种生离和死别穿插,难与人言,但切肤之痛倍感沉重,眼泪也不能让这一切变得轻松些。大概是人生在我被良善幸福满足缭绕多年后,能量守恒般教我面对告别。

漫长的日子很奇怪地规律着又很惯例地失序着。越来越喜欢宅在家里,因为发现这座城市值得出门的理由越来越少,竟有一些难过与失落。是生活本就无意义还是我的懒惰与混沌让它失去了意义?总之运动和夜宵来回折腾,肉减了又增,仿佛告诉我一切都没来过,一切也没走过。喜怒哀乐那么多,体重秤的数字又回到原点,生活处处都是诡异的讽刺。

提醒自己要面对年近三十逐渐缓慢的新陈代谢,比如以前打球一次可以轻个三五斤,现在打完上秤发现几乎没有变化。当然可以用冬天了没怎么出汗或者技术进步了体能消耗降低了或者打完球再吃东西当然不会瘦之类的借口自我搪塞,但骗来骗去还是改变不了事实。几年前跟张怡微聊,她说人过了三十体能就会全方位降落。这个形容很磅礴且具有张力,仿佛能看见身体从各个维度坍塌。而当我真的靠近了这个时间,才发现这些降落都是缓缓而来,如刀切冻肉般细薄,只是抵不过岁月匆匆,隔一段时间看已天上地下。

有次和朋友喝了一场绵长又尽兴的酒,我大概是脑袋抽了,跟调酒师说,给我一杯烈一点的。眼睁睁看他倒了五种酒在一个透明高脚杯里。朋友说你别就地晕厥啊,我想怎么可能。但其实那半杯下去脑袋开始眩晕,脸颊在发麻。幸好还能控制我的言语和四肢。这家店的酒很好喝,位置也隐蔽,开心不开心我都喜欢来这里。虽然并不喜欢喝酒,也不懂他们跟我讲的调酒小知识。但有个地方能让人感到舒服,那大概就是好的。总之,这里很奇怪地承接了去年下半年的一些记忆,无论开心悲伤纠结愁苦或喜悦,情绪的极致反应都收归其中。

那晚回去,我又做了瑰丽的梦。梦到我住在一个物资匮乏的穷人岛上,战乱不断,人和人勾心斗角,抓来抓去。我和一群朋友最大的希望就是逃到桥那边的富人城,幻想着那里温饱自足的生活。最后我们到了,发现那里虽然和谐美丽五讲四美,但每个人都假到不行。物质文化程度很高,可地界狭小逼仄。活在压抑里,所有人开口就是针对每一位居民的灵修课,借此寻求心灵的归宿。我终于发现,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界,没有更好的地方,大家都在一片糟糕中沉沦,精神救不了物质,物质提升不了精神。梦的最后,我坐在一个灵修课堂里,那节课的主题是“教你如何爱自己”。

醒来我哭了很久,因为一些看不到的悲恸与绝望。甚至勾连起内心深处的许多不甘、难过和纠结。比如我终于离拯救世界的年纪越来越远了,比如我终于要面对一些早就该面对的现实了,比如我终于要开始接受越来越孤独的生活了……如此种种,在频繁的告别间变得痛感强烈。不过还好,有饭可吃,有梦可做。

活着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好。

最近玩王者很爱玩嬴政,常用的皮肤有一句语音是:“你又是哪个百年的过客。”听着挺隽永。我想所有的感念都会有回响,也想所有的告别都预示着重逢。告别让一切离地的脑袋和双脚变得稳当妥帖,昙花一现的重遇让不那么激越的日子多了一丝浪漫的可能。

生活的节奏也向来如此,像挖矿人一样,吭哧吭哧忙活着,或许本来也没有抱着要挖到矿的目的,只是消磨个日子罢了。挖够了就换一个,管他有矿没矿呢。这么一想,眼前的种种面目又清晰了不少,对嘛,就是生活,有啥不一样啊?

下次再遇见,真想跟对方说一句:你又是哪个百年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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