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上的这个歌手,真的不是“人”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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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拟歌手洛天依参与春晚节目《听我说》 (央视新闻官方微博截图图)

全文共5156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2012年出道,她拥有的青少年粉丝已破千万,旗下的原创歌曲超过一万首,每年,都有一万名内容创作者在坚持为她写歌。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歌手,能满足你对偶像的任何想象:可以跨越时间空间,比真人明星更可控,永远不会有负面新闻。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劳骏晶

责任编辑 | 吕明合

洛天依完成了她今年的央视春晚首秀。她和月亮姐姐、王源一起演唱了歌曲《听我说》。

这不是她第一次登上央视舞台,2018年她就在《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与京剧女老生王佩瑜合唱。

她在一阵轻烟中登场,高发髻、细细两条眉毛,一点点鼻尖的阴影,绿色的眼睛占了整张脸的二分之一。舞起水袖,浅吟低唱,歌声略带些许电子味道。

没有什么唱法、音高是她做不了的。要学一段《空城计(选段)》,只听了一遍,洛天依蹙起眉毛,张嘴就来。连王佩瑜都惊讶,她连“小擞”这种让声带快速抖动的唱腔都拿捏住了。

她所属的公司上海禾念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统计的数据显示,2012年出道,到2018年时,她拥有的青少年粉丝已经超过一千万,旗下的原创歌曲超过一万首,每年,都有一万名内容创作者在坚持为她写歌。

洛天依不是人,她是个轮廓分明的虚拟偶像。

1

你们普通人类不懂

你们普通人类不懂。在二次元世界,洛天依才是真正的天后巨星。

作为洛天依的粉丝与《普通Disco》的创作者,网友“ilem”见证过山呼海啸般的疯狂。

2016年7月23日晚,上海举办的一个二次元演唱会。全息虚拟的国产女神洛天依在为全场粉丝歌唱新作。(视觉中国/图)

那是洛天依出道的第三年。2015年4月4日23点多,洛天依粉丝的QQ群里几乎热爆,所有粉丝都在单曲循环这一首歌。

这首乍听起来没头没脑、旋律轻快的歌,MV视频里充满跳跃的文字和扭捏的表情包,歌词更是奇怪:“普通的Disco我们普通地摇。”

但年轻的90后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赞赏。99万、99.3万……只过了短短51分钟,点击量就跳到100.0万。粉丝大会的QQ群里,每个人都在欢呼。“ilem的第一首传说曲。同时也是洛天依的第一首传说曲,国内第一首传说曲……”

那是VOCALOID玩家中最大的仪式。VOCALOID是由雅马哈集团发行的歌声合成器应用程序,用户可以通过输入歌词和音符的方式让软件唱歌,配合加载伴奏数据来完成整首音乐制作,除了与软件配套的人声声库,制作过程无需任何歌手。

洛天依正是基于这款程序的语音合成引擎和中文声库,构建出的第一个中文虚拟形象。

虚拟歌手,是这款软件的化身,运营最成功也最广为人知,无疑是来自日本的“初音未来”。这个被设定为拥有葱绿色头发的16岁少女,诞生于2007年,如今已成为世界级的流行歌手。她做世界巡回演唱会,场场爆满,与美国最红的歌手Lady Gaga同台。

洛天依的年龄要小一些。她诞生于2012年3月22日。正式亮相时,她带着浓郁的二次元中国风——一身立领的民国女学生装,超短裙下是一双大长腿。

但粉丝更愿意把7月12日当做她的生日。这一天,在第八届中国国际动漫游戏博览会上,洛天依的声库推出,才算正式出道。毕竟,偶像不能是个哑巴。

除了简单的形象设计,有关洛天依的个人信息并不算多。

当时,洛天依的版权还属于日本雅马哈公司,与初音未来一样,他们只给出了初始设定:15岁,身高156厘米。接下的,就交由VOCALOID玩家和粉丝自己补充完善了。

作为第一位中文VOCALOID虚拟歌手,洛天依最早期的粉丝,都是看过网络上的“初音未来”演唱会的VOCALOID玩家。

作为粉丝,来自上海的“Poker”总想着能为偶像做点什么。最直接的,就是为她写歌。Poker一个人完成一首歌的词、曲、调教工作。他写甜蜜的故事,也写失恋的情感。

Poker写下那些从他生活里冒出来的情绪。圣诞节那天,Poker特地一个人在迪士尼逛了两个小时。霓虹灯下,情侣一对一对,他被隔在一团团亲密的气场中间。洛天依替他唱:“我一个人独自隔开了亲密的空气。”

在二次元网站“哔哩哔哩”的弹幕里,有粉丝说:“听了四遍,哭了四遍。”这些共情让Poker仿佛找到知音。

Poker说,洛天依于他曾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现在则像个朋友。“你心里有什么想表达想说的,她都会替你说,写歌、抒发情感、想大声呼喊,她都可以帮你做。”

越来越多人开始大显身手,画师画下洛天依各种各样的姿态,歌曲则如同一个小故事,一千首歌里,洛天依就有一千种面貌。她时而是娇弱少女,时而又是毛躁的女汉子,还会唱《神经病之歌》不断重复“哈哈哈”,她甚至可以深谙历史,讲《三国志》而不是游戏三国无双里孙权的故事。

2012年,《千年食谱颂》成为当时最火的歌曲,洛天依唱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名菜,看到吃的就无法自持的形象,对上了大多数粉丝的胃口。画师们画她在一堆包子面前兴奋的样子,粉丝们也开始编一些洛天依贪吃的小段子。

渐渐地,官方媒体开始在洛天依的形象中强调这一人物设定,让洛天依保持对各种食物的敏感。直到目前,“吃货”依然是洛天依唯一的官方人设。

由于这种天真而冒失的少女形象,粉丝们称呼她是“世界第一吃货殿下”。

Poker说,自己最喜欢的,正是洛天依吃不到东西时候那股毛躁的劲头。说话间,他害羞地笑,露出两个酒窝。

如果粉丝们需要,“世界第一吃货殿下”也可以拥有这样的酒窝。

2

“她都可以帮你做”

不像真人偶像有不可干预的独立人格,也不像动漫里的虚拟形象属于它的创造者。作为二次元流行文化中全新的一种众包形式,对粉丝来说,洛天依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借洛天依唱自己的故事,感动自己。

这是个典型的由90后构建出来的自我形象映射。根据“上海禾念”的统计,洛天依的粉丝中,有50.01%来自北京上海两个城市,90后年轻人超过76%。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歌手,能满足你对偶像的任何想象。通过软件和声库,洛天依可以跨越任何八度,唱到任何高音,超过任何人类歌手的极限。

这无疑是个完美的偶像:可以跨越时间空间,比真人明星更可控,永远不会有负面新闻。

洛天依满足了粉丝“灰猫”对自我的愿望。高三那年夏天,“灰猫”曾尝试去考上海交大的艺术特长生。徐汇区老校区每栋房子看起来都有一百年了,考场的木地板嘎吱嘎吱响。“灰猫”觉得站不稳,唱歌考试没有发挥好。考官对她说:琴弹得不错,歌唱得不行。

“灰猫”想着,如果有人能来替自己唱歌就好了。她买下了VOCALOIDV的软件和几个歌手的声库。打开软件,拉一下参数,让洛天依唱一个自己怎么也唱不好的戏腔。

任何人都可以去试一试。洛天依不会介意为操作最生疏的玩家唱歌,对每一个玩家来说,她都是专属的唯一。

制作《普通Disco》时,“ilem”还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出于玩玩的心态,业余写些曲子,在澡堂子里构思歌词。

《普通Disco》的灵感是在机械学基础课上闪现的。老师正在划重点:“这是我们整个零件学里面最重要的一样东西。”ilem和全班同学都来了劲,“大家一定要记住。”老师还在渲染气氛,“最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长长的停顿后,“普通螺钉。”

无论什么词儿,前面加上“普通”,就显得异常弱。歌词有了,PV(即Promotion Video,音乐发行时所制作的同步宣传影像)不会做,就用PPT“凑合”了。《普通Disco》被悄悄上传到网上,带着那么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却一炮而红。

“ilem”事后分析,除了运气,大概是:“这首歌突然给人一种门槛很低的感觉。在写不了很精美的编曲、华丽的编剧、文采斐然的歌词,我还可以写这样的东西,这给了大家希望,我来我也行。”

不善创作也没关系,你也总能在庞杂的曲库里找到对上自己胃口的那个。洛天依粉丝大会的“外交部长”“蔓菁子”从小就不喜欢那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曲,“我喜欢有一些深刻道理的,可能偏黑的歌”。

真人歌手会气息之间流露出丰富的情感。这有点难为洛天依。但这却恰恰成为了粉丝们爱上她的重要原因。ilem解释:“歌是创作出来的,不是录出来的。”

对听众来说,洛天依在情感表达上的空隙,更容易让人们把自己的情感投影到词曲之中,此时,洛天依成为了另一个你自己。

“玩家要为调教一个角色付出时间和心血,这些感受更容易凝结为对人物的牵绊。”北京大学心理学博士李松蔚观察过虚拟偶像现象,他如是分析。

某种意义上,洛天依与内容创作者们在互相成就。

洛天依正在成为华语乐坛的一员。上海禾念的音乐总监潘建介绍,他们在不断与UGC合作,搜集好的音乐,并为洛天依筹备新专辑。新专辑预计在7月份发售。发售渠道与所有传统歌手的专辑无异,“希望实体专辑能卖两三万张吧”。

信心来自一个可怕的数据——洛天依每个月新增的原创歌曲平均超过一百首。任何一个现实中的歌手,都无法与之匹敌。

3

瑰丽的幻想空间

在洛天依背后,站着一个庞大而瑰丽的幻想空间。2017年6月,洛天依甚至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举办了一场万人演唱会,场中座无虚席。

在这儿,“Poker”第一次见到了“ilem”和“乌龟”,这几个受邀的内容创作者,坐在场内第六排。当洛天依唱起“Poker”的歌时,“ilem”发现,他神情呆滞,眼睛也水汪汪的。

最激动的是坐前面的一个汉子,人手一根的应援棒,他一只手就抓着五根,用一个类似拳套的装置握紧,挥起来比谁都用力。

应援是有规则的,现场人手一本call本,上面写着在什么节奏下如何挥舞应援棒。这自然是粉丝大会的成果,会长“炽与月”组织了接近一百多人,设计、绘制、印刷了这本call本。共计两千元的成本来源于众筹。

一切都开始对照真实的偶像进行,包括商业上的运作。

从雅马哈公司手里获得了洛天依的版权后,上海禾念的CEO曹璞,早已不满足于把虚拟歌手局限在二次元人群。

2016年,她成功运作洛天依上了湖南卫视,与杨钰莹合唱《花儿纳吉》。杨钰莹是他们反复思忖后的选择,这是一个相对温和的形象,不会激起粉丝们的反感。

接下来是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和江苏卫视跨年演唱会。

2017年,禾念为洛天依等虚拟歌手举办的演唱会,投资超过两千万。事后来看,这是笔非常划算的投入,定价1280元的内场门票,在放出3分钟后就被抢购一空。

粉丝们购买数字专辑、周边延伸品和手办。禾念的工作人员透露,粉丝们还催着他们出官方周边。

曾经多次代言手机游戏的洛天依,开始出现在一些快消品的广告里,比如代言百雀羚面膜,与光明推出洛天依定制酸奶。

没有经历过稀缺时代,手上闲钱不少的年轻人乐于为此开销。大部分粉丝喜欢在三次元世界里见到洛天依,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我的宝贝要足够好看,决不能粗制滥造。”

粉丝的支持让洛天依的商业价值火箭式上升。禾念提供的数据显示,虚拟歌手与日清合作,三个月时间卖出500万份方便面。她们代言的光明植物活力系列销售同比增长17%。

在一个洛天依的粉丝群里,一名网名“幻听”的初中男生,每日三次定时发群红包,金额从几毛到几元不等,口令大多重复,“恭喜幻听与洛天依结婚”。

也是在2015年,粉丝们自发成立了中文VOCALOID虚拟歌手的粉丝大会,会长“炽与月”生于1987年,算是粉丝中的“老人”。粉丝大会延续下来,如今至少已经汇聚了三万多人。

如今,洛天依的粉丝已经不仅仅是VOCALOID玩家,还有为了创作者而来的歌迷。“ilem”的《普通Disco》为这个群体创造了一次人口扩张,他自己也被称作教主,在微博上拥有十万粉丝。

前景似乎大好。洛天依刚刚出道的2012年,初音未来的广告出场费就已达到750万日元,通过品牌代言和延伸品授权等收入,据日本野村总合研究所计算,初音未来当年创下的收入超过100亿日元,约合5亿元人民币。

而2018年3月,禾念宣布,洛天依也已实现盈利。

但比起主流音乐圈,为洛天依写歌的“非典型音乐人”很难因此获得足够的收入。他们的成就感,往往来源于个人表达和粉丝们的共情。

“主流音乐圈好像不是很看得上我们。”第二首传说曲《权御天下》的曲作者“乌龟”说。他曾在当地最好的录音棚工作。

在这个录音棚里,“乌龟”的工作很杂,接拍广告、剪视频,接待录歌的人——不是唱红歌的大爷大妈,就是想碰碰运气的家长带着候选小童星。更要命的是,经常有人上门催水电费,负责人回回都拖:“过几天就交,过几天就交。”

两个月后“乌龟”受不了了,去当地小学做音乐老师。采访时,他站在走廊上,只到他腰高的学生吵吵嚷嚷围在一旁。他们叫他“乌龟”,隐约知道他在网上有很受欢迎的歌。

《妄想症》系列的词作者“雨狸”,网名来自“霾”的拆字。她编制了一整个有关妄想的故事,并用十六首歌来讲述,还有一首《那些我无法原谅的事》。

那时,雨狸刚刚过完她并不愉快的高中生活。父母离婚,父亲转移资产,与母亲对簿公堂。开庭那天,是雨狸念高中的第一天,她被挡在法庭外面,直愣愣的,想骂一句脏话都没有骂出口。

雨狸从来不喜欢那些小情歌。她总是焦虑,为此感觉到扭曲。只能把这些情绪写下来。“写完之后心里好受些了,某种程度上放下了。”

情绪之外,洛天依还会唱出对这个社会的意见。尽管略显稚嫩,却总是大喇喇的,毫无畏惧。她提供了一种精致的表达方式,让年轻人们把意见付诸一首旋律丰富的歌,一段复杂的歌词,以及精心制作的原画视频。

雨狸和她的朋友DELA,则打算做一个有关反乌托邦三部曲的企划。蔓菁子第一次开始创作,她写了《酒的害处》,请人作曲,做成音频送给一位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朋友。

灰猫则组建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创作小组,准备筹备一个科幻主题的企划,她尝试构建一个由法律来控制人的自私的架空世界,“这个世界里会有很多故事冲突吧”。

(本文首发于2018年4月9日,重发时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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