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将至,他给“素未谋面”的父亲一封家书 |微电影

南方+ 记者

新春将至,万家团圆。

爸,我又想您了!

我常在感慨,如果当年能视频语音,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可惜从记事起,我连您的声音都没听见过……

跨越山海,见字如面。

儿子仍有幸,当了您几十年的“亲密笔友”。

新春团圆,他给“素未谋面”的父亲一封家书|微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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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叫黄宝世,广东江门台山四九镇永隆村人。

△黄宝世

△黄宝世

1925年,父亲去古巴谋生,在古巴大沙华市侨居整整50年,期间仅回国一次——那是1937年,他回故乡完成了生子和建房两件大事,便因日本侵略战火逼近,为了一家生计匆匆返回古巴打工。

父亲走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对父亲的音容都没有记忆。从小到大,我只能凭借母亲和长辈们的描绘,在心里勾勒出父亲的形象。

虽不能常伴左右,但我与父亲用另一种特别的方式陪伴着彼此成长——在那个没有微信、邮箱和电话的时代,我们这相隔重洋的一家,四十多年来一直以书信联系。如今,我仍珍藏着四十多封父亲当年亲笔写下的家书。

俗话云,家书抵万金。父亲的家书犹如一座灯塔,引领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抉择,在艰难的岁月里照亮了全家的希望;父亲的家书亦是银信(又称“侨批”),信里每回都带着侨汇。他一辈子节衣缩食汇款回来,赡养妻儿,接济亲友。他热心帮助古巴邻里,却未给自己留下多少积蓄。

父亲反复在书信中提到:“我唯一理想,就是有机会返回祖国去与我家人团聚。”

可惜因种种原因,最终等不到归期,长眠异乡。留下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一段无法释怀的乡愁。

1898年,父亲出生于台山一个私塾先生家庭。因为家穷,他十五六岁就挑着杂货担子穿村过乡,赚钱帮补家用。父亲勤奋好学,在药材铺打工时,通过读医药书籍、看医生处方、拣中药,不但认识了许多字,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更因工作勤快,待客热情,服务周到,很快被提升为掌柜。

因为长得白净帅气,父亲被乡亲们亲切地称为“靓仔”。他为人正直,温和宽厚,人缘不错。父亲25岁那年结婚,母亲伍美意出生于一个华侨人家。

江门台山是华侨之乡,自18世纪中后期起,便有不少本地人到国外谋生。1920年,由美国华侨陈宜禧发起集资兴建的民办新宁铁路建成通车。铁路贴着永隆村边经过,来来往往的火车,每天运载着许多来自海内外的旅客和货物,带来许多新的信息和商机。西风东渐,洋气入怀,这里的乡下人不再闭塞,他们时刻思考着怎样寻找“出路”,于是就有了越来越多出洋谋生的华侨。

台山民间流行着一首民谣:“家里贫穷去阿湾(古巴)”。父亲27岁那年,村里一位同龄人约他去古巴谋生,热血方刚的父亲心动了。出洋这件事还得到美国归侨岳父的支持。借了一些盘缠,坐了三个月的船,父亲第一次来到了地球另一边的国度——古巴。

父亲定居古巴大沙华市,从此添了一个西班牙文名字:Fernando Wong(菲兰度 黄)。独在异乡的父亲做过理发匠,当过西班牙人的管家,还学会了西班牙文。几年后,父亲就实现了从打工仔向杂货铺店主的转身。

1937年,带着辛苦赚来的积蓄和无限的喜悦,父亲回乡了。他亲自设计修建了一座两层高的新房,把在古巴的所见所闻让工匠画成了生动的图案,装饰在阳台上。

父亲中年得子,在新房里迎接了我的诞生。母亲跟我说,父亲那时每天都抱着我去村口看火车。火车呜呜叫,我很兴奋,父亲也很高兴。他还带我去四九墟趁墟,去县城玩耍,虽然我没留下什么记忆,但那是我与父亲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

可恨日寇侵略战火摧毁了我们一家团圆的美梦。

考虑到战时的通路与一家的生计,父母与长辈慎重商议后,决定让父亲尽快返回古巴谋生。临别时,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母亲到老还记得:“我再去古巴做十年八年生意,赚了钱就回来养鸡,学‘西人’(西方人)那样养好多好多鸡;去瓶身山(家乡的一座山)挖金,工程师说那里的金矿快成熟了……”

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我与母亲一样,成了父亲的亲密“笔友”,每年都会收到父亲寄回的银信。那时海外寄信不像现在那么便捷,偶尔还会寄丢,一来一回要一两个月,一年大概能往来三四封。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我和母亲都能高兴好几天。

父亲虽没读过几年书,但他的书信总能言简意赅,视野广阔。对于世情时局以及我的困惑,父亲总有精辟独到的分析。

比如1952年,我投考中学取得好成绩,在信中向父亲汇报。父亲在回信中提醒我:“如进入每一间学校读书,必须知道读书人的立场,求深造求上进,是读书人的本色。”父亲的话一直激励着我成长,后来我任职中学教师,又当上大学教授,教书育人一辈子,与父亲当年的谆谆教导密不可分。

还记得当年,我与妻子素梅情投意合,考虑结婚。父亲在给母亲的信中叮嘱道:“结婚是人生终身的问题,需要侦察其女子是否受过教育、品格端正而知妇道,贫富不成问题。” 后来,“素梅贤媳”也成了父亲的“笔友”,父亲在信中鼓励她:“你是一介职业女子,在某医院服务。像您们的奋斗和努力值得令人钦佩,还望您们青年人忠诚服务,不断深造,就是人生光荣出路。”(注:黄宝世信中原文称“您们”)

相隔万里,见字如面。父亲的这些书信陪伴着我读书、工作、结婚、生儿育女的整个成长过程。

有趣的是,父亲总是用“您”来称呼我,小时候的我以为他是用了错别字。直到多年后,出版社的总编辑跟我分析,“父亲用‘您’来称呼,是把你当成了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平等自由地对话。”

从这些朴实而诚恳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一位正直、开明、顾家的好男人——正如母亲从小跟我描绘的那个样子。

父亲总在信中关切母亲的近况,提醒我要多多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坚贞的妻子。母亲年轻时历尽辛劳,生我时又是高龄难产,瘦弱多病的她干农活、打散工帮补家用,独自抚养我成人。她一辈子守候着远在他乡的爱人,默默支持,尽力分担,从不抱怨。她总跟我说:“你父亲千辛万苦到国外打工,都是为了我们家能过上好日子。”

可惜没等到爱人回国,母亲就因病于1964年底离开人世。我立即写信向父亲报告。父亲得知噩耗,已经是次年农历正月初九。父亲在信中写道:“得悉你母亲去世,我精神受了刺激……回想做了几十年妻子,一旦永别,始觉伤心……”

咫尺素笺,字里行间,溢满夫妻爱、父子情。

许多人问我,父亲为何不回国?这是我和父亲一辈子的遗憾。

父亲1937年离乡后,是抗战八年。二战胜利后,他没及时回来——当时父亲在古巴的生意热火朝天,他放舍不下。为了用侨汇支撑一家生计,他总想着多干几年再回来;晚年时,古巴每年有少量免费乘搭中国货船回国的机会,作为当地中华会馆会长的他,又一次次将难得的机会让给了那些年老体弱、急切回国的老侨胞……

1974年,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那时76岁的他还在为侨汇和回国事宜奔走,他在信中提到:“我现在手上只有1000多块钱了。”看到这一句,我流泪了。

父亲晚年时,当地经济困难,他在国外收入不高,仅能凭借一点退休金度日。但他仍坚持不断地给家里寄钱,哪怕我已成家立业,哪怕我母亲去世多年,他仍一如既往地关心、接济我的外祖母、小姨一家……

我记得那封信,末句依然是最熟悉的那句话:“我目前身体安好,勿挂念”。事实上,那时的父亲身体状况已很不好了。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噩耗——父亲因脑溢血逝世。

父亲的归乡梦,终未圆。

很多年后,我们全家去古巴寻找父亲的足迹。我们找到了他当年开的商店旧址。当时有两个骑车路过的老人,听到我们讲父亲的西班牙语名字 Fernando ,突然停了下来,跟我们说,父亲人很好,小时候到父亲的店里买糖,总是让他们先拿,有钱了再来付钱。物资困难的时候,父亲还热心接济古巴邻里,难怪他一辈子也没给自己留下积蓄。

△黄卓才一家到古巴寻找父亲曾经的足迹

△黄卓才一家到古巴寻找父亲曾经的足迹

如今,我子孙满堂,幸福和睦,我和太太都非常感激父母的养育和教导。我常跟孩子们说,你们的爷爷、曾祖父是一位了不起的华侨。我们这个跨国家庭能出硕士、博士、新闻记者、科研工作者,离不开祖辈创造的家庭条件和淳朴家风。

今年,我们家又有一件大事——把父亲当年修建的台山老宅重新翻修,冠名 “宝世楼”。我们把北京和广州等地展览过的父亲家书家风故事展板移植到老宅来,布置成了一个小博物馆。台山市侨务局和市侨联给老宅挂上“华侨家庭文化体验馆”的牌匾。这样,老宅可以接待前来考察、寻根的朋友了,传承老一辈华侨的艰苦创业、爱国爱乡、无私奉献的精神。

△修缮后的祖屋

△修缮后的祖屋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依然无数次梦见,父亲回来了。怕相见时认不出对方,我们还约定好,在上衣袋口插上一朵小红花,作为彼此的记认……

又是一年新春。爸,新年好!

家里的红花,开得正艳。


【总策划】陈冀 

【监制】孙国英 罗彦军 曹斯 沈文金

【制片】毕嘉琪 丁晓然 王良珏

【编导/脚本】毕嘉琪 吴昂霖 

【摄像/摄影】仇敏业 姚志豪 梁矩聪

【采写/编辑】黄堃媛

【剪辑包装】何志豪 李文轩

【动画/美术设计】张瑞威 郑炜良

【配音】杨逸 毕嘉琪

【表演】李文轩 吴昂霖 孟景迁 黄堃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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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黄堃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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