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奇旅》:“打工人”的反抗哲学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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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整部电影所做的也很简单,就是对常识和日常的呼唤,它召唤出我们对生命的热爱,也构成了一种对自身被异化的命运的温和而坚定的反抗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余雅琴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2871字,细读约需5分钟

每到年末,我们的生活节奏似乎就进入长跑比赛最后冲刺的阶段,喘不上气,也无暇顾及其他。在效率第一的时代里,“什么样的人生值得一过”、“什么样的人值得去爱”似乎成为无用而矫情的问句,毕竟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现实生活也不提供梦幻。

然而,这个档期总会有几部动画片登陆院线,为冰冷的现实增添一些暖意。在我们一般的认知里,动画片是给孩子看的,而近年来,越来越多动画片为成年人开启了一扇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窗户。

《心灵奇旅》(Soul)是迪士尼皮克斯工作室的最新作品,它延续了皮克斯一以贯之的想象力,通过天马行空的动画探讨人生意义。乍看上去,这部作品有些心灵鸡汤的意味,劝慰人们关心生活中的美好,而不是纠结和抱怨。然而,当我们拨开“鸡汤”表层的油腻,《心灵奇旅》不失为一部内涵丰富的作品,它不但为疲惫的现代人提供了心灵休息的空间,还试图从哲学意义上让我们反观生活。诚如有分析家指出的,当现代人以“打工人”自嘲的时候,背后既有一种无奈,也有一种微弱的反抗,我想《心灵奇旅》的创作逻辑与这种自嘲是具有一致性的。

表面“鸡汤”的故事

《心灵奇旅》的主人公乔伊热爱爵士乐。他在一所小学教音乐,却几乎没有学生真的喜欢音乐,他的讲授在大部分学生眼中就是一个笑话。乔伊一边忍受工作,一边梦想有一天可以成为真正的爵士乐手。

但是,乔伊的母亲希望儿子安稳地度过一生,因为他去世的父亲就因为热爱爵士而“碌碌无为”。就在得到学校的编制后,乔伊接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在纽约最好的爵士俱乐部和杰出的音乐人一起演奏。正当乔伊离梦想仅一步之遥时,他却意外失去生命,灵魂来到了“生之来处”(the Great Before)。在这里,乔伊成了灵魂“22”的导师,负责向她展现生命的美好,以期厌世的“22”可以转变对生命的态度,“投胎”到地球。

电影的核心部分是乔伊和“22”之间的矛盾,前者失去了生命却想实现梦想,后者则根本不愿意拥有生命。电影的后半段,“22”寄住在乔伊的身体里,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意识到即使是失败的人生也值得一过。

《心灵奇旅》的叙事并不新鲜,它和很多好莱坞电影都有一种麻痹性,让人得以在现实的痛苦之外获得一点宁静。因此,有批评者认为这部电影的“关照自身,享受当下”是一种“凡尔赛”式的表达。面对真正的苦难,要求人们安贫乐道地接受是不合理的。

在豆瓣网上,我看见一位朋友为《心灵奇旅》写下这样的评论:世界一片萧条,你却在这里熬制鸡汤。我想这部电影一定在什么地方冒犯到他了,他才以“怒打一星”的方式表达不满。

满屏的数字是对“狗屁工作”的隐喻

这种泄愤行为也许对《心灵奇旅》并不公平。《心灵奇旅》仅仅是迪士尼营造的又一个甜腻梦幻而已——这样的判断可以说是一种影评人式的“政治正确”。事实果真如此吗?在我看来,甜美只是表象,这部电影给予观众的其实是一个对灵魂的质问。它不但提出了什么样的人生值得一过的问题,还顺便嘲讽了我们的“狗屁工作”。

电影里有一段神来之笔,当乔伊进入到“生之来处”,他发现一处汇聚了出神灵魂的区域,在这里既有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艺术家、演员、体育明星,也有很多迷失在执念里的灵魂。前者是快乐的,后者则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中。

这些迷失的灵魂中就有不少基金经纪人。一个迷失的灵魂被点化后,他在现实世界对着满屏的数字质问自己: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这是一个典型的对现代人价值观的挑战,它为深陷加班文化的我们亮起了红灯。

对已故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来说,凯恩斯著名的预测——到2028年人类每天工作的时间大约在三小时左右——是不可能实现的,原因不是生产力不够,而是人类社会的大部分工作都变成了“狗屁工作”。格雷伯将人类社会很多常见的工作定义为“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理由是这些工作只是不断压榨我们的剩余价值,而没有任何的创造性意义。

畅销作家斯坦利·宾在其2007年的著作《一百种没用的工作,以及如何得到它们》中也提出过“狗屁工作”的概念。他认为狗屁工作的矛盾之处在于,虽然职员本人也无法证明自己工作的意义,但作为职务的一部分,他们又感到自己必须假装意义存在。这种令人怨念的矛盾状态深深损害了人的道德和精神,但人们对此避而不谈。

他写道:“你每周工作5天,每天工作8个小时甚至更多。你收入还不错,但是你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觉得它毫无意义。那么恭喜你,你做的是一项狗屁工作。不要惊慌,你并不孤单。调查显示,三成左右的人做的都是狗屁工作,一种无意义甚至有害的工作。”

电影中,基金经纪人深陷数字世界的“怪物”形象正是对“狗屁工作”的一种控诉。乔伊的半生也浪费在和生计的缠斗上。他在实现梦想的前夜死亡,直到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才有机会审视自己的人生。而正是“死而复生”的契机,让乔伊对生命产生紧迫感,有更十足的勇气追梦,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回到人间完成了演奏。

热爱生活也可以是一种反抗

“22”是作为乔伊的反面出现的,她是一个厌世的灵魂,对世界毫无兴趣,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这其实也是当代人病症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借用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说法,“22”就是一个“倦怠社会”人类的缩影。在《倦怠社会》这本书里,韩炳哲提出对抗倦怠的方式之一应该是重建节日和假日的神圣意义,“在其中人们能够感受自我的超越性存在和闲暇,而不只是物质性存在和消费的层面。”说到底,只有抛开消费去观照日常,我们才可能找到生活的意义。

可以说,在乔伊和“22”的一番人间冒险背后,《心灵奇旅》提出了另外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如何利用日常生活对抗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22”虽然只是一个没有入世的灵魂,但她和很多伟大人物都在“生之来处”对话过,伟大的事业没有打动她,而她却轻易被一块披萨打动。

日常随处可见的食物让“22”开始愿意看看这个自己认为无聊的地球。如果以哲学家列斐伏尔的观点来看,自启蒙时代人们就开始忽视日常生活,认为其琐碎、无关紧要,但这恰恰是现代人思想与生存最深刻的异化表现。《心灵奇旅》设定人的灵魂只有获得“火花”才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22”因为厌世而迟迟找不到自己的“火花”,然而就在一阵微风吹过时,她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落叶的芬芳,对生活产生了眷恋,也终于拥有了来到人间的通行证。

电影的最后,乔伊达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获得了“22”的友情和谅解,正当他“从容赴死”的时候,得到了重返人间的豁免权,他将再次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以一种全新的态度去面对。这样的结局固然是作者刻意设定的happy ending,但它的确让我们收获了力量。

回看这部电影,我才发现它的英文名字就是一个单词——Soul(灵魂),其实整部电影所做的也很简单,就是对常识和日常的呼唤,它召唤出我们对生命的热爱,也构成了一种对自身被异化的命运的温和而坚定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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