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穆亦

有海的地方真好。

我健身的主要方式是游泳。来香港工作，让我得以每天在海中晨泳，搏击风浪，酣畅淋漓。香港有38个泳滩免费向市民开放，我和朋友去过其中一些泳滩游泳，每次总感叹香港的得天独厚之利、港人的近水楼台之福。

浅水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海湾，每天清晨六点多钟，天刚微微亮，我和朋友便赶往那里海泳。

浅水湾的晨曦很美。有时金色的晨光从孖岗山山顶破开云层，洒满大海，霞光四射，美轮美奂；有时天空出现火烧云，一片红、一片黄，照得沙子也五彩斑斓，格外迷人；有时伴随小强度降水出现的层状低云遮天蔽日，突然飞过一道雨后彩虹，像从沙滩架设了一座通天的金桥；更多的时候，晨曦初露中的鱼肚白，装扮着蔚蓝的苍穹，水面雾气弥漫，航船时隐时现，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浅水湾的晨曦。 穆亦 摄

浅水湾彩虹。穆亦 摄

浅水湾清晨的云朵。 穆亦 摄

南宋诗人王韶之《食举歌》曰：“晨羲载曜，万物咸覩。”意思是清晨的阳光带来了光明，可以看到世间万物，看到无尽的美好画面。

在浅水湾的绚丽晨曦中，我不仅日复一日地看到状如月牙的魅力海湾、变幻莫测的辽阔大海，更目睹了数不胜数的美丽情景：早起工作的保洁、平台跳水的泳友、修炼瑜伽的群组、沙滩露宿的青年和海上撒网的捕鱼人，还有树上不时掠过的鸽群和远处缓缓驶过的集装箱巨轮。

平台跳水的泳友。穆亦 摄

早起的沙滩保洁工。 穆亦 摄

在沙滩上露营的青年。穆亦 摄

海面上撒网捕鱼的渔民。 穆亦 摄

然而，最让我赏心悦目、念兹在兹的是我亲历的一个个难忘瞬间，其中有三件事记忆深刻，数年来久久萦绕心头。

第一件叫历险记。2017年深秋的一天凌晨，我正准备出门赴浅水湾海泳。泳友来电问，外面正刮风下雨，天文台说中午时分可能挂3号风球，今天还游吗？我有些犹豫，既不想耽误健身，又担心海浪太大，然观窗外天气，细雨蒙蒙，和风徐徐，心想应该影响不大，遂决定继续海游。果然，浅水湾三面环山，相对其他海湾风要小、浪要缓。海中四五人正在游泳，顶着波浪快速挥动着手臂。换上泳裤到海边，我和朋友不作他想，猛地扎进海里，向前劈波斩浪。初时毫不费力，越游越快，很快游到百米之外。突然，一股强劲东北风袭来，朋友抬头惊叫一声“浪大啦，返头！”岸边也传来一阵高亢略带沙哑的粤语喊叫声：“快啲上岸！快啲上岸！”救生员尚未上班，一定是好心的泳者在提醒我们。我折身奋力朝海岸游去，但觉风高浪急，阻力倍增；浪花不时打在脸上，视线里一片模糊。又游一两分钟，发现几乎未有寸进，不由心生惧意，动作也慌乱变形。抬头换气间，一个浪头打来，“咕”的一声喝进一口咸咸的海水。“打侧游！打侧游！”又传来那个沙哑声。我抬头吸口大气，同时镇定自己，观察浪头来向，迅速按提示声音作出调整，变顶浪向前为侧逆向右，继续大力回游。这边距岸更远，但轻松些许，十多分钟后终于游返岸边，此时已手酸脚软、精疲力尽。回望海面中央，波涛汹涌，海浪卷起1米多高的混浊浪花，不禁连连咋舌，心有几分后怕。一位瘦高中年男子走过来笑着说“好崖烟（危险）呀！”正是刚才引导的沙哑声，我连忙抱拳用粤语谢道：“唔该晒！唔该晒！”

台风后的浅水湾之晨。 穆亦 摄

第二件叫急救记。那次台风不久，一日照常去浅水湾晨泳，抵达泳滩时，不远处围了七八人。同伴说一定出什么事了。赶紧过去察看，原来是一位常来海游的年约七旬的老妪溺水了，一中年女子正给她做人工呼吸。只见她非常专业地一会儿用手捏住鼻子口对口吹气，一会儿双掌交叉用力朝胸部按压，如此循环往复。我问身边人，打过“999”急救电话吗，那人告1分钟前已打过。又是1分钟过去，溺水老人仍无丝毫反应，中年女子锲而不舍地继续大力按着，头上冒出微微细汗。我不时望望路口，心里不由焦急紧张起来。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急救车到了。汽车在沙滩附近路边停下，车上下来三名工作人员，手持担架急匆匆向沙滩跑来。救伤队员简单问了问情况后，将老妪抬上担架迅速离开了现场，前后不到一分钟。同伴告诉我，在香港，999紧急求助服务由香港警务处控制中心运作，警务处要求在9秒内接听每一个999紧急求助来电，并且在9分钟内派遣人员抵达香港岛及九龙现场，在15分钟内抵达其他现场地。老妪送去医院后，不知吉凶如何，我和同伴都有些担心。第二天晨泳，问起每日见面的泳友，他们也不清楚。过了一周多的一天早上，刚走到沙滩，同伴拍我一下，指了前面瞭望塔下正在活动手脚准备下水的身影让我看，我定睛一望，不禁心中一喜，正是那位老妪！

第三件叫偷拍记。在浅水湾晨泳，常能在沙滩上偶遇一位瑜伽老人。他身材瘦高、银发长须、神采飘逸，给人超凡脱俗、仙风道骨之感。他做瑜伽不择场地，不分季节。有时在岸边做，有时在墙边做，有时在树下做；冬春寒冷天他穿件休闲运动衣做，大风吹过，长发飘飘；夏秋炎热季节他袒露上身做，瘦骨嶙嶙，长龙纹身。老人的瑜伽动作十分标准、优美，有时似婴儿伏地，有时如僧人打坐；有时像大鹏展翅，有时若金鸡独立；有时直如平板，有时弯如圆月；有时拱成三角，有时屈似座椅。他的柔美身姿与浅水湾的秀美沙滩融为一体，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我每每驻足观看，忍不住拿了相机或手机在他身后偷拍，想留下美图慢慢欣赏。一日拍得兴起，他一个回头动作发现了我，眉头微皱，冷芒射来，似有几分怒意。我有点尴尬，急中生智，忙向他竖起拇指。他噗呲一声笑了，向我眨眨眼，也竖起了拇指。原来是佯装生气，吓我一跳。我喜出望外，知他不反对拍摄，便继续嚓嚓嚓地前后左右对准他拍个不停。他旁若无人地照常举手、弯腰、压腿，像个见惯了场面的明星。后来我向泳滩工作人员打听，他是哪里人、叫什么、高龄几何，工作人员说：“不知道，他几乎天天来，只知是个老外，我们私下叫他拉登。”“拉登？”我有些疑惑，随即想起他的身材和容貌，马上会心地笑了。

浅水湾沙滩上练习瑜伽的人们。 穆亦 摄

其实，在港多年，浅水湾亲历的事何止这几件，邂逅的美何止这几人。这些看起来很平常，甚至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一次次撞击着我的心灵、牵引着我的思绪、激荡着我的情感。我不知这些见到的陌生人的姓名、年龄、身份甚至国籍，他们或许就是普普通通的市民。也许他们正在为生计而奔走，也许他们正在为住房而焦虑，也许他们正在为孩子而担忧，但他们始终藏着温润的善心，始终保持洒脱的心境，始终怀揣良知的光辉，以热诚对待每一件事，以真诚帮助每一个人，以敦诚行走人世间。王阳明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们都是内心有光的人，不乱于心，不改于境，不溺于物，照亮自己，温暖别人！

一位本地朋友对我说，“一国两制”下的香港，风景多彩，生态多样，文化多元，信仰多种。浅水湾是富豪、老外较为集中的居住地，也是平民的游泳、休闲、烧烤、露宿之地，是各国游客旅游观光、拍照打卡之地，也是宗教信徒们“拜观音”、“祭妈祖”、“摸财神”的烧香祈福之地。人们在这里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虽然反中乱港分子策动了一场“修例风波”，香港一度法治被破坏、秩序被损毁、文明被损伤，但无损香港中西融合、开放包容的多元文化特质，无损香港仁义忠孝、厚德载物的中华文化基因。

我在数月前结束香港工作返回了内地，遗憾再不能常去浅水湾晨泳，再不能欣赏多姿多彩的浅水湾晨曦之美、体味搏击海浪之趣之味之乐了。

上月底的一天，清晨七点刚过，手机突然“嘀”的一响，打开一看，是泳友C先生的信息。他说刚在浅水湾早泳完，并欣喜地告诉我，浅水湾的淋浴点终于通热水了，过去冬泳爱好者的一大苦恼——上岸后还须在寒风嗖嗖的露天淋浴点冷水淋浴、冻得发抖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我听了格外高兴。

他还发来一张刚拍的照片，是浅水湾的晨曦图！

泳友C先生发来的浅水湾晨曦

图片层次分明、色调清新，近景是洁净的沙滩、葱茏的小树和白色瞭望塔，中景是蓝色的大海和供泳者歇息的海上圆形平台，远景是露出水面高低错落的小山和正在驶过的一艘集装箱货轮，更远是占画面三分之二的布满云彩的天空，那是一片密集的高积云，齐齐整整、排列成行，层层叠叠、如波似浪，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