枞树(散文)

中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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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谭功才

好像枞树只有在鲍坪一带才叫枞树,稍远点的地方,譬如红岩寺镇,他们叫松树。红岩寺有条通往山外的318国道,这地方便成为某种隐喻,或者符号。直到高中毕业那年去红岩寺待了好几天,便越发觉得鲍坪那些树啊花啊草啊土气。彼时的父亲正在清江边上建桥挖土石方,为方便下雨天母亲出去打猪草,父亲将单位发放的胶靴,托人捎口信让我去拿回家。这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不到二十公里。那一年,十二岁的我刚刚小学毕业。

小镇是条独街,当然没有枞树。街道两旁稀疏点缀着梧桐树,甚至连树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便有了另外一种判断,大地方没有枞树。枞树一辈子都窝在一层层包裹起来的山沟沟,也只有它们与山匹配。

山与山交错而立,脚跟靠拢的地方,有清亮亮的水沿着山脚流过,她便因此叫做清江。一种叫杉树的姐妹们,顺着弯弯拐拐的水流,常常去到一个叫枝城的地方,在那里被动地与人讨价还价。回程的放排人,是要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峦,兜兜转转好些天才能回到鲍坪。再一次回到原点的他们,抚摸那些粗皮得有点棘手的枞树,就像抚摸着孩子们消瘦的骨架和孱弱的肉身。

雪花落在中国大地上,也覆盖了鲍坪每一寸肌肤。火塘时常的镜像有些猥琐,一家人尽量前倾,围着烟雾熏人的火塘,借此焐热单薄的冬季。形状各异长短不一的枞树们从附近的山里被伐回来,码在火塘里,一点也不直爽地燃烧自己。就像所有的柴草,枞树的热能也只有晒干后才能尽情释放。他们似乎还在留恋那座贫瘠的山,即便乱岩密布,即使土质单薄。他们还是一群时乖命蹇的半成品,生不逢时造就了他们正值豆蔻年华,却要赴汤蹈火去完成自己的涅槃。就像肉身单薄的父亲,重压之下的脊梁发出撕裂之声,也得咬牙挺住。贱命的枞树,更难逃过锋利斧头的逡巡和检索。

被夹在中间面对着两难窘迫的鲍坪人,拘谨而慎微地讨好生活。枞树的生长永远也跟不上斧头落下的节奏,越发使得内心的酸楚展露无遗。靠山吃山,在这里几成一种自嘲和另类解读。最为艰难的一九五八年前后,这“吃山”也仅限于极为有限的蕨类植物。枞树再多,也难为无米炊,一如鲍坪谚语所云,儿多母苦啊。就像手掌手背都是肉,每一棵枞树莫不被摸了又摸捏了又捏,直至最终确认,义无反顾地赶赴刑场,践行这趟人间的使命。

而等待枞树们的命运,还要在接下来一次又一次截肢的过程中,成为五十公分长短的“花块子柴”,然后在向阳的地方摞成通透的“架子”,等待阳光和空气将他们所有的“湿气”逼出来,才能成为鲍坪人抵御寒冷的坚实后盾。

其实,枞树也是一种自带松香的植物,只不过艰难岁月里的我们,更多的将心思花在与生活的拉锯战中,而忽略了这芬芳带给我们的馨香。时令来到十冬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宰杀年猪,即便一年中大多时都在为一家人的温饱而虐心,这个时候也会放下所有农具,缓缓坐在新添置的枞树椅子上,闻一闻枞树柴散发出的幽香,那些充斥着苦辣酸涩的日子,也因此有了来之不易的芬芳和香甜。

这时令必属于每年秋冬,更多的则是大雪封山时节,按照椅匠的要求,将半成材的枞树伐回,然后一根一根截肢、破皮,削去多余的部分。一截粗粗的枞树在椅匠手里,不断砍削,直至最后成为木椅的双腿、靠背、横档等等。其中,自然还有一道架在锅上蒸椅腿的程序。只有通过锅里蒸和火上烤的结合,才能将直立的膝盖部分育成弯曲的四条腿。

前前后后得经过近二十道程序,一根站立的枞树,渐次分娩出木椅的胚胎,直至成为完整的一把椅子。半架山的枞树,在不断砍削消减中,最后成型的也就那么几十把椅子。好在剩余的木渣木块,还可以物尽其用成为火塘的热源,不至于太过心疼。

冬天的鲍坪,天晴的日子历来都占多数,闭上眼都数得清楚的枞树,还得再次目测后,砍回几根要为杀年猪和过年做好准备。光杀年猪所需的那锅开水,就得烧掉好多的花块子柴。过年煮猪脑壳呢?还要整十大碗呢?正月间来人来客呢?这些最现实的问题,都需要烧花块子柴。甚至,连枞树的兜也得挖回来,放进火塘,献出最后的热能。

终于就等到杀猪佬油腻的伞把上,翘着一篮子杀猪刀具,晃悠晃悠地来了。

晒得通透干爽的花块子柴,哔哔啵啵尽情燃烧出欢快的火苗,大口大口舔着装满杀猪水那口黑黢黢的锅底,只等它们唱出尽情的歌谣。或瘦或肥的年猪,早就被一干人拽出猪圈,按在了案板上。这边厢在喊:“准备杀吧,马上就开哒!”那边厢,杀猪佬一声“要得”,随即传来年猪声嘶力竭的嚎叫。这开扑扑的水一倒进椭圆形的杉木幺盆,一年一度的年猪饭或者泡汤宴即进入正式程序。

鲍坪的山林几乎只生长两种主要木材,杉树和枞树。那些荆棘杂木,充其量也就是烧火粪或者灰粪的帮手而已,这又有点像我们这些只能吃却帮不上忙的孩子了。曾在《杉树》一文,我将杉树喻为母亲,那枞树呢?不言而喻就是父亲的代名词了。高大而不太魁伟,腰杆直挺却易被负重压折,神态饱经沧桑且面容粗糙。当然,还有稍显笨拙蹒跚的行走姿态。父亲一生的责任,就是顶起家庭的脊梁,而脊梁的内蕴无疑就是粮食和柴禾两种最主要的能量。两种热能的叠加,才能铸就一个完整的家庭。妻子,儿女,以及自身的出处。

一如父亲,枞树无法靠自身裂变生儿育女,只能借助枞果的核仁。枞果不就是父亲的睾丸,枞果籽不就是男人的精子吗?再伟大的男人,没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又怎能孕育出一株株长势诱人的禾苗?又怎能培育出一片片茂盛的庄稼?又怎能滋养出一个个强壮而团结的多民族?

那么,那些枞树根部流淌出的白色松油呢?那定是从父亲身体里离析出的能量结晶。这些块状或者颗粒的称之为松油的结晶体,是那时对抗漫漫长夜的“黑”武器。而枞树身上那些肿瘤一般的疙瘩呢?同样也是父亲对抗生活留下的有力证据。我们可以将其破成条状晒干,成为暗夜里的眼睛。无论这些肿瘤,抑或能量结晶,又或是另一种化身的枞树菌,无不彰显出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竭力使出的十八般武艺。

很长一段时间来,我都在思忖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这片土地上的枞树如此绵延不绝。据我离开鲍坪之后随着视野逐渐宽泛得来的直观印象,几乎整个武陵山区都被枞树占据着绝对主导的地位。一种树,或许就是一个民族某种程度上的文化符号。从枞树入手,或许能揭开一个民族生存状态的密码。

在弄清楚枞树其实就是松树之一种前,我一直有着深深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或许与地域有关,也或许更与生存的环境有着最直接的关联。我一直没能弄清家族渊源,从语言上的判定,我必是外来一族。我们的话叫搬家子腔,字面意思一目了然。再看我们的同类,几乎都居住在条件极差的二高山和老高山,极像过去广东的客家人,只能客居深山。客家人为躲避战乱,从中原长途迁徙到南粤躲进深山老林里容易解释。而我家族的迁徙据说也与此大致相似,只是究竟始于哪个朝代,似乎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按常理,外面的一切似乎都是香的,可外面的人一旦落到我们那个地方,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他,或者他们,非常懂得拿捏分寸,可以说运用得出神入化。这,或许就是中华文化独特魅力所在。

一片林立于一片土地,当然是一道风景。一棵树站在那里,也可以独立成一道风景。它们呈现出来的,完全可能是两种景致,就像鲍坪的枞树。

天上有乌云滚过,大地有狂风骤起,它们就要经受考验了。这种考验,有自然的,更有人类的。锋利的刀刃,泛着冰冷寒光,齐刷刷拦腰斩过来,紧接着就是前赴后继的倒地声。

而那些幸免于难的幼林,便成为另一道残缺的风景,孤零零立于山头,在鲍坪人的望眼欲穿中,终究成长为一个个骨骼尚未完全发育的男人。这些枞树,在后来十几二十年里,用他们并不健全的躯体,承载起生活的负重而匍匐前行。他们不再像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而是用厚厚的石墙或者泥巴墙包裹起来,土家族那种整屋全木的吊脚楼,也只能存活于历史典籍之中了。要么一明两暗的石墙屋,要么一明两暗的土墙屋。枞树无力地退到边边角落,眼看着昔日的辉煌慢慢落进夕阳。

而今,不过二十年间的物事,那密攒攒的枞树林,却将鲍坪围了个严实。昔日那些所谓的老房子,最老也不过百年,几乎全被粉刷得耀眼的水泥平房代替,掩映在绿色丛林中。的确也给了当年那些孩子如今已是隔天远离土越来越近的中老年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飘忽感。

……

生活是向着鲍坪人想象的那种美好,奔跑着而去的。现在的他们,无论老幼,再也不需要关心枞树的生长,衰老和死亡了。一年之中的年轻人,更多的时间都在异地他乡,以及来来回回的旅程上。一如父亲般的枞树,葳蕤之中,葱郁之下,惶惑着却又飘然前行。

作者简介

谭功才,土家族,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山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曾获得过中国首届土家族文学奖等。

【插画】兰花

【摄影】方俊文

编辑 黄楚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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