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我想,我带来的应该是一份礼物,我一直在探索帮助女性和男性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这对整个社会乃至人类都是有所帮助的。”在《海蒂性学报告》(The hite report)被反对者抨击为《憎恨的报告》(The hate report)时,海蒂说,“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憎恨的反面”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实习记者 卢琳绵 编辑 | 周建平
全文约3493字,细读约需8分钟
2020年9月9日,女性主义先驱雪儿·海蒂(Shere Hite)在伦敦逝世,享年77岁。当我犹豫半天要不要写一下读《海蒂性学报告》的个人体验时,我似乎能体会海蒂当年访谈对象的不容易:直面谈性,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本上世纪70年代出版的书中,雪儿·海蒂对话数千名陌生人,谈到关乎性、高潮、自慰等等隐蔽的经验。四十多年后,读者依旧可以在阅读中找到生命体验的共通之处,这是雪儿·海蒂留下的礼物。
彩车与“好日子”内裤
1942年,海蒂出生在密苏里州圣约瑟夫镇,美国的中西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她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的。镇上每年春季都会举办一个丰收仪式——苹果花节。“小镇里的妇女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彩车上层层叠叠的缎子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彩车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异的灵兽,在街道上前行,上面栖息了奇特的人们。”海蒂后来在自传里描述小镇上那些“奇特”而热情的女性,有的妇女在游行的乐队里,甚至有的妇女骑着马戏团的动物,这一切都使她兴奋。
但海蒂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枯燥的,每年只有这一天与奇特挂钩。更多的时候,海蒂是在教堂的唱诗班里唱歌,“我们穿着白色的罩袍,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排队走过长廊,两两一对儿,然后唱着甜美的音符离开。”她那时就知道大人们希望她表现出纯洁无瑕的样子。
外公外婆信奉基督教,家里极度安静。每当她回家推开门时,就看到墙上钉在十字架的耶稣。“那是一个惩戒性的效果,”本能地,海蒂会觉得大声讲话是不适当的。
青春期时,她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晚会的高潮是展示礼物的环节,“好日子”内裤正是那个年代流行的礼物。大家围坐一排,生日的主人把礼物打开,如果发现礼盒中有一条内裤的话,必然引起惊喜的尖叫。
起初,海蒂觉得讶异,她所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内衣裤不该在这种场合拿出来。但大家似乎很乐意收到这样的礼物,慢慢地,她也开始期待收到属于自己的一条“好日子”内裤。
图 / 视觉中国
“就连广告里的女人也不喜欢!”
这时的海蒂,羞涩,生活单调,在努力“做一个受欢迎的人,调节好自己,不要显得过分聪明”。即使到了大学,海蒂依旧深谙如何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好女孩”,“含胸、微笑、甜美和谦恭”。
“在我温良的外在之下,潜藏着很多不同的情感,那是一个17岁女孩所能有的被压抑的热情和冲动。”她自认为有着贪婪的渴望与疯狂夸大的梦境,但这份热情只能暂时寄托在考古学、音乐等课程上。
转折发生在她去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的第一个月。指导她的教授性情乖戾且傲慢自大,他不相信海蒂独立完成了学位论文,质疑她的能力。这次经历给了海蒂一次粗暴的打击,周围也充满了“你怎么不去结婚”“为什么你一个女性要读研究生”的论调。她觉得,“哥伦比亚大学是一个男性的天下。”
幸运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坐落在充满诗意、热情与人文精神的纽约。在大学中汲取不到认同与价值感之后,海蒂将目光投向更为旷阔的纽约城。“纽约城本身,而不是哥伦比亚大学,给了我更重要的教育,”海蒂被一个多元的文化大熔炉包围。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街头,嬉皮士、马丁·路德·金、反越战都给她带来了新的思考。
为了负担昂贵的房费与学费,海蒂成为一名兼职模特。这也成了《海蒂性学报告》出版之后,反对者攻击她的一段经历。
海蒂曾为《花花公子》杂志拍过照片,大胆、赤裸的作品在她看来是艺术品,但在批评者眼里,她的行径与口号相悖——一个女性主义者为一个“物化女性”的杂志拍摄裸照,无疑是一种讽刺。他们认为,“模特就是将时间花在到处拜访男性摄像师和客户上,只是在出卖自己的肉体”,最漂亮的女孩能够拥有最多的客户,这样的逻辑与海蒂倡导的女性意识,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但模特经历才是海蒂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导火线。她拍摄了一条“平常”的广告,却遭到“美国国家妇女组织”的示威抗议。出于好奇,她偷偷地进入其中一个研究“媒体中的妇女形象”的组织。两个小时后,她告诉会议主持人自己就是广告拍摄者。主持人当场说,“你看,就连广告里的女人也不喜欢!”海蒂受到振奋,感觉原来不只是自己在拍摄过程中感受到了不适,在场的那些热烈的议论者,与她是共同体。
攻击在继续,《花花公子》一直将她视为威胁,《海蒂性学报告》(The hite report)的书名被篡改为《憎恨的报告》(The hate report)。此后,这个名字伴随着大量对海蒂的批评。
《海蒂性学报告》,作者:雪儿·海蒂,译者:林淑贞,出版社:海南出版社
“被性迷住了的疯子”?
1953年,美国印第安纳州大学教授金赛,通过大量的社会调查,写出《人类男性性行为》和《人类女性性行为》,成为性学研究史上的里程碑。金赛将女性的性存在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给分别解读男性和女性的性存在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性的问题成为中心问题。这时,海蒂在妇女组织中也积攒了越来越多的疑惑。1970年,马斯特斯和约翰逊的作品《愉悦的结合》中,强调了阴蒂在女性性快感中的重要性;安妮·寇伊德《阴道高潮之谜》一文,直指所谓的“阴道高潮”如果不加以研究,就是一个压根不存在的谜团。
但在这之前,阴道高潮被视为性高潮的唯一途径,而那些没有在性爱中体会到快感的女性,一律被视为“性冷淡”,或者有“官能紊乱症”。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1972年6月,海蒂正式开始调查。为了省钱只能住在地下室的她自制开放式性爱问卷,用了四年多的时间分发和整理,得到三千多名妇女的性经验和性感受,并让女性表达对性高潮、自慰等敏感话题的看法。
海蒂在书中运用了大量直白的原始谈话记录。记录并非对性行为的猎奇与简单罗列,而是通过对女性的大量访问,证实了阴道高潮并不是性高潮的唯一途径,进而指出“女人及女性性高潮毫无过错,需要改变性态度的是社会自身……它需要重新就‘性’的定义做出评判。”
出乎意料之外,被海蒂视为学术作品的《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一发行就成为畅销书。人们对性,有太多不懂的,和太多想懂的。
质疑随着销量增长,“我写的是性学方面的严肃的研究著作,可是有的人反而把我看成是‘被性迷住了的疯子’。”性经常被视作游离于生活的重要性与严肃性之外的东西,海蒂提供了一个严肃的学术视角,但媒体企图从一个猎奇的视角来窥探她,还挖出了她在《花花公子》杂志时期拍的裸照,借以怀疑她的正当性。
随后发表的《海蒂性学报告·男人篇》和《海蒂性学报告·情爱篇》,争议只增不减,并且逐渐从作品转向个人动机。1996年,海蒂受不了不断的污名与纷争,只能离开美国,迁居欧洲。但《海蒂性学报告》带来对“性”定义的重新反省,其影响不限于欧美国家。
憎恨的反面
《海蒂性学报告》进入中国的最早时间难以考证。我们可以从早年的报道文章中看到读者的恳切:“是篇非常好的实用性文章,有很高的生活价值”、“这本书让女人清楚地了解,在男女性生活中,女人应当怎么样看待自己?”
2005年,国内出版社引进了海蒂的作品,宣传之际她到过一次中国。记者问她:“你觉得带给中国女性的是一朵玫瑰还是一枚炸弹?”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想,我带来的应该是一份礼物,我一直在探索帮助女性和男性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这对整个社会乃至人类都是有所帮助的。”在《海蒂性学报告》被反对者抨击为《憎恨的报告》时,海蒂也说,“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憎恨的反面。”
正如《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中提到的:“所谓的‘性革命’源于对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性压抑的反动,它使人摆脱了性的罪恶感和压抑感,但并未赋予女人真正的自由和选择权……真正的性革命是对男性中心性文化模式的革命。男女应该有平等的权利,相互理解,互相交流,相互信赖,共同分享性的欢乐。”海蒂向往平等与信赖,《海蒂性学报告》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性别,让一个人能够理解另一个人。
她写过一段温暖的话描述自己的身体,“我看到强壮匀称并长有金黄色体毛的胳膊,所有的体毛都倒向一个方向,就像游泳时一样。它们从我身体内部开始生长,长出体表,形成小小的波浪。在阳光下,它们匀称而闪烁,有烤面包一样的温暖的金色。”
一位好奇的渴望理解自己和他人的读者,或许会在海蒂那里找到一个关于身体和性别认同的答案。
(参考资料:《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海蒂性学报告·海蒂篇》《牛津通识读本·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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