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美国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已经2个月余,席卷全美的反种族歧视、反暴力执法抗议示威浪潮仍在继续,并时常引发冲突。该事件成为美国历史性、结构性种族问题的“照妖镜”。而且,这场示威活动已经在全球激起共鸣,快速蔓延至加拿大、澳大利亚、欧洲和非洲。
美国种族问题何以至此?反种族主义运动能否左右即将到来的美国总统大选?面对种族问题,特朗普政府的行为如何解读?随着政治极化的加剧和政客的操弄,美国社会在种族问题上的撕裂和伤痕是否注定难以抚平?
日前,南方日报、南方+记者独家专访了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国际发展与全球治理研究所所长楚树龙,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中联部当代世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副院长王义桅。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国际发展与全球治理研究所所长楚树龙。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金灿荣。
中联部当代世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副院长王义桅。
美国黑人内部出现阶层分化与阶层隔离
南方日报:国际舆论广泛认为,种族主义情绪升温、族群对立激化,是如今美国社会的现实。从历史和现实的维度考量,美国种族关系困境的症结在哪里?
楚树龙:美国的种族问题是长期性与结构性的,主要由美国的历史和民族种族构成这两大特征决定。
自美国建国以来,种族矛盾与种族歧视一直伴随着它的历史。直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才从法律上将种族隔离与歧视制度铲除。换句话说,美国240多年的历史中,在法律层面歧视黑人的时间长达近200年。国家、个人都是从历史中走过来,内在演变脉络具有延续性,是很难隔断的。作为历史遗留问题,美国的种族矛盾在短期内是无法化解的。
而且,美国历史上的种族矛盾头绪较多,既有欧洲白人殖民者与土著印第安人的关系问题,也有白人、非裔、亚裔和其他族群之间的关系。
新冠肺炎疫情笼罩下的美国,种族主义问题愈加凸显。
金灿荣:我们常说,历史是一面镜子。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做了大量努力,致力于在就业、入学等领域为少数族裔、妇女以及残障人士等弱势群体提供一定优惠政策。从法律和政治两个角度看,黑人的整体待遇水平是有所改善的。比如,在“平权法案”、《民权法案》及相关法案、法令的帮助下,一批黑人青少年获得接受优质高等教育的机会,逐渐进入社会中上层。
但另一方面,这种进步又显然是不够的。多项数据显示,相较其他族裔,美国黑人的整体预期寿命仍较短,整体受教育水平和收入水平较差,贫困率仍然偏高。尽管美国在法律上废除了居住中的种族隔离制度,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今天在美国各地仍然存在着边界大致清楚的“白人居住区”和“黑人居住区”。在有些“黑人居住区”,基础设施落后、居住环境较差,执法力量薄弱、人员配备不够,经济状况止步不前、犯罪率高企。
2008年,有黑人血统的奥巴马成为总统后,美国白人与黑人的关系出现了微妙变化。在那以前,白人主流社会对黑人有一种负疚感。随着奥巴马当选,相当一部分白人的历史负疚感没有了。所谓的“逆向种族主义”思潮,在美国白人主流社会泛起。部分白人认为,自己因“平权法案”遭到了“逆向歧视”。美国种族融合进程停滞不前。
事实上,奥巴马政府在政策上是回避种族问题的,在消除种族歧视、改善黑人社会地位方面,并没有采取多少实质性的动作。奥巴马执政期间,黑人的福利,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黑人群体的社会待遇,其实是有所下降的。
美国各地民众举行集会游行,抗议警察暴力执法和种族歧视等问题。
南方日报:当地时间8月11日,美国前副总统、民主党籍总统候选人乔•拜登宣布选择非裔及印度裔联邦参议员卡马拉•哈里斯作为2020年总统大选竞选搭档。卡马拉•哈里斯独特的多元背景引发关注。不过我们注意到,在此前围绕“身份政治”展开的讨论中,卡马拉•哈里斯只是简单地把自己描述为“一名美国人”。
金灿荣:在“平权法案”推行50余年后的今天,美国政坛、司法界、军界、商界涌现出了一批黑人精英。美国黑人群体本身也在明显分化。
现年56岁的卡马拉•哈里斯有着“女版奥巴马”之称,从政经验丰富,中文名贺锦丽。这种既不是华裔,也没有主要从事中美关系方面工作,却拥有官方正式中文名字的政治人物,在美国政坛并不多见。被提名为乔•拜登的竞选搭档后,卡马拉•哈里斯成为美国两大党历史上第三位女性副总统候选人,而且是首位非裔和亚裔副总统候选人。相信此举将有助于争取女性、少数族裔选民对民主党的好感,对民主党赢下一些“摇摆州”会带来一定的帮助。
卡马拉•哈里斯的父亲作为牙买加非洲裔移民,是经济学博士,曾就职于斯坦福大学等多所高校;母亲则来自印度南部,是一名从事乳腺癌研究的医学博士。卡马拉•哈里斯本人拥有加州大学博士学位,曾担任加州历史上首位女性总检察长,之后又成为加州首名当选联邦参议员的非洲裔女性。自2016年末进入美国参议院后,她成为反共和党阵营的“强硬派”。
如今,美国黑人内部似乎也出现了阶层分化和阶层隔离。在这一过程中,具有不同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的外来移民,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在经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黑人民权运动后,美国正式从法律上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黑人争取到了公民权与选举权。同时,为了补救当年实行奴隶制、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带来的伤害,美国在大学招生、就业、政府招标等方面实行“种族平权”政策,对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进行扶助。这些针对少数族裔的保护和扶助政策,都进一步吸引了黑人移民。
据我观察,与美国本土黑人相比,来自加勒比地区和非洲的黑人移民及其后裔,明显要具有更强的社会竞争力,经济状况也要更好。这是因为,外来黑人移民经过激烈的竞争和筛选才来到美国,他们没有美国本土黑人那种悲情记忆,也没有与生俱来的不利处境,在成长的社会、文化与家庭环境等方面,两者存在巨大差异。黑人移民及其后裔在名校成长,与周围的白人师生结成社会网络,被吸纳进了美国主流社会。如今,在黑人专业人员、商人和知名人士中,他们占有突出的比例。
这些获得良好教育和体面职业的黑人精英,从心底里是认同美国精神的。其中不少人把自己定位为美国的“国家精英”,而非代表美国黑人利益的“族群领袖”。这样的政治认同与身份定位,使他们较少参与中下层黑人的社会运动。
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反种族主义抗议活动已持续两个多月。
“白人至上主义”仍是美国社会“潜规则”
南方日报:在美国多地,反种族歧视和反暴力执法抗议活动引发了更激烈的冲突。不过,特朗普政府并没有试图让局势平静下来。在驱散抗议示威人群的过程中,一些联邦执法人员“咄咄逼人的行动”激怒了示威者,制造了新的危险。
楚树龙:这是事实。疫情下的种族主义,一方面是美国经济社会结构不平等的突出表现,另一方面也是美国部分政客故意挑起、扩大、利用社会矛盾分歧的体现。
其一,从经济社会结构来看,美国不同种族和民族之间,原本就存在较大的差异,但只是长期潜伏。在疫情下,这些平时比较隐性的社会经济不平等,变得显而易见,种族矛盾变得尖锐。
其二,疫情下激化的种族问题,也是政治运作的结果。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是由于赢得了选举人多数,而非是赢得选民多数。他清楚知道,不少美国民众并不认可自己的执政理念和行为方式。因此,他没有期望获得包括黑人在内的少数族裔支持。
美国新一届总统大选当前,特朗普想要赢得连任,就要将“宝”压在中下层、中老年白人身上。这些偏保守的美国白人,约占美国总人口的40%。种族歧视观念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在他们看来,黑人总是依靠国家救助,在占国家的便宜。他们中部分人在新冠疫情带来的失业浪潮中,处境变得日益艰难。为拉拢这批选民,稳定大选基本盘,特朗普打起了所谓的“民族牌”“种族牌”“移民牌”“法律与秩序牌”。
王义桅:自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以来,在美国公开谈论种族主义,尤其是歧视有色人种,已经成为“禁忌”。然而时至今日,“白人至上主义”仍然是美国社会一个公开的“潜规则”。
特朗普执政以后,打破了美国传统的“政治正确”。面对反种族歧视和反暴力执法抗议活动,他选择动用国家暴力机器来镇压反抗、平息骚乱,而并非从源头上,从同情黑人与弱势群体的角度来调和分歧、处置问题。这些行为进一步激化了美国种族对立的情绪,背后是典型的“白人至上”“资本至上”理念。
金灿荣: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从民生的视野剖析疫情之下的美国种族矛盾和阶层矛盾。
有学者把新冠肺炎疫情形容为“一场穷人的危机”,而非金融危机。许多非洲裔美国人从事最基本的体力工作,每天需要搭乘公共交通上下班,储蓄能力不高,居住条件和医疗待遇较差。疫情以来,他们受的影响是最大的,也是最直接的,比白人群体面临更高的感染和致死风险。美国多个城市的统计数据显示,黑人占到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的30%以上,远高于黑人在当地的人口占比。
可以说,此次疫情凸显了美国的社会分层,暴露出阶层固化的现实。特朗普政府处置新冠肺炎疫情的方式,使美国长期存在的社会撕裂、贫富分化、种族歧视、弱势群体权益保障不力等问题持续恶化。
当地时间8月5日晚,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警方使用催泪瓦斯驱散抗议示威者。
示威活动对选情的影响取决于接下来2个半月
南方日报:持续升温的种族问题,对即将到来的美国大选的选情,会造成什么影响?
金灿荣:这场抗议示威活动在美国具有一定的民意基础。参与者主要有两类人,一是黑人,二是左翼白人。这两类人在整个选民中比例不高。最终决定选举结果的是“沉默的大多数”。
美国反种族歧视抗议示威活动对选情的影响,取决于接下来两个半月运动的激进化程度。如果示威者能做到有理有节,以良好的组织、理性的形式表达合理的诉求,获得“沉默的大多数”同情和支持,就会对民主党有利。但如果示威者更趋激进、极端,对社会和经济产生明显的破坏作用,引起“沉默的大多数”反感乃至愤怒,这个运动就会走向反面,招致民意的强烈反弹。那时,“沉默的大多数”——包括来自五大湖铁锈地带和摇摆州的选民、认同白人族群的选民,就可能会站到特朗普一边。
可以看到,特朗普避而不谈示威民众的主要诉求,也没想要弥合社会裂痕,甚至在有意刺激示威者。他知道,等到抗议示威活动失控,甚至出现荒诞行为,“沉默的大多数”就可能会倒向共和党一边。
楚树龙:总体来讲,对美国选情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新冠肺炎疫情及受疫情影响的经济就业情况。美国民众更关心的是生计问题。倘若美国迟迟不能控制住疫情,特朗普连任可能性就会降低。如果美国八九月能够较好地控制住疫情,10月份经济就会迎来较大程度的回暖,11月初的大选,特朗普就仍然有连任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即使美国种族民族矛盾再尖锐,对选情的影响依然较小。按照美国政治传统,民主党更加关注和同情穷人、弱势群体和少数族裔。因此,无论有无反种族歧视和反暴力执法抗议活动,占美国人口13%的非裔选民,绝大多数都支持民主党;占美国人口17%的拉美裔选民,在政治上也大部分追随民主党。这一传统久而久之成为了惯性。
相较而言,亚裔选民的整体倾向则不是很明确。不过,亚裔在美国只占总人口的5%,其中拥有投票权的成年人大概只占4%,选票基数较小,对选举结果的影响力有限。一般来说,在美国的人口占比至少要达到10%,才能对国家的政治生活产生比较大的影响。而且,亚裔各个族群的内部分歧较大。不同亚裔的祖籍国与美国的关系各不相同。亚裔内部不够团结,票数比较分散。
美国多地反对种族歧视的抗议活动仍在继续,并不断发生冲突。
美国种族关系未来可能比现在还复杂
南方日报:在美国人口结构变化中,拉丁裔人口的增长是最显著的。近年来,美国涉及拉丁裔的种族冲突事件亦时有发生。
金灿荣:是的。受地理、历史和高生育率等因素影响,拉丁裔一直是美国少数族裔中人口较多的一支。现如今,拉丁裔已经成为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族群,美国人口出现“拉美化”趋势。
美国人口普查局的统计数据显示,拉丁裔在美国16岁以下人口中的占比,在2000年是17.2%,在2019年增长至近26%。而拉丁裔在美国总人口的占比,在2000年是12.6%,在2019年增长至18.5%。在美国拉丁裔中,超过六成是墨西哥裔。此外,波多黎各裔、古巴裔、萨尔瓦多裔、多米尼加裔的占比相对也较大。目前,拉美裔移民的社会竞争力整体上不高。
拉丁裔人口的快速增长,激起了美国白人群体的忧虑情绪,致使美国种族关系进一步复杂化,种族冲突增多,社会对立加剧。特朗普就任总统后,美国对拉美的移民政策出现了重大变化,既包括收紧移民政策,以控制合法移民的流入,也包括遣返非法移民,以及修建美墨边境墙等措施。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引起美国拉丁裔的普遍不满,对美国与墨西哥等拉美国家的关系亦造成了不良影响。
作为美国最大的少数族裔,拉丁裔是美国选举政治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一直以来,在移民政策等方面,民主党更加注意照顾少数族裔的福利。因此,拉丁裔选民普遍倾向于支持民主党候选人。
美国联邦执法人员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街头使用胡椒喷雾、催泪弹等驱散抗议者。
南方日报:种族矛盾这一美国社会的顽疾,未来将如何演变?
王义桅:随着全球化的推进,美国通过制造业的选择性转移,依然掌握着整个产业链最顶端、利润最丰厚的产业;但也因中低端制造业缺失,带来产业空心化、蓝领工人失业等问题,出现了“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富的更富,穷的更穷”局面。之前,共和党希望能重振美国实体产业,引导美国公司将资金回流国内,但实际效果不明显。不少黑人和弱势群体的处境持续恶化,诱发暴力犯罪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美国的种族问题,未来可能会越来越复杂尖锐。
金灿荣:美国种族问题没有现成的解决之道,现阶段只能尽量把它控制得好一些,用时间来磨合。等到美国新的人口结构与种族关系出现,再寻求破解之法。
随着移民结构变化,加之不同族裔出生率的差异,美国人口结构正悄然发生变化。2010年以来,白人人口比例在美国所有50个州都有所下降。美国人口普查局今年6月底公布的统计报告显示,2019年美国16岁以下人口中,非西班牙裔白人占比为49.95%,拉丁裔、西班牙裔和黑人占比合计近40%;而在2000年,美国16岁以下人口中,非西班牙裔白人占比为60.8%,拉丁裔、西班牙裔和黑人占比合计达31.8%。美国未来的“首投族”中,非西班牙裔白人可能会成为少数派。人口结构的变迁,势必对美国种族关系的演变造成显著影响。
目前,美国白人占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左右,数量上有优势,社会竞争力也相当不错,整体上是比较自信的。今后,随着白人占比下降,加之印度裔、华裔等少数族裔竞争力上升,美国白人群体的心态会发生新变化。
就在本月中旬,美国司法部公布一项调查结果时指出,耶鲁大学本科招生过程涉及“非法歧视”白人和亚裔学生。美国司法部警告,耶鲁必须停止根据种族或祖籍国录取学生的做法。美国司法部给耶鲁两周时间决定是否调整相关招生政策,如不调整将面临诉讼。美国司法部这一举动,正是特朗普政府对“平权法案”的挑战。可以预见,未来美国种族关系可能比现在还要复杂,有可能还不如现在。
楚树龙:在心理上,相当多美国人不认为种族不平等、种族歧视、种族矛盾是个问题。相反,他们认为这些是天经地义、正常合理的客观存在。在他们看来,美国在法律制度上给了每个人平等的机会和权利,生活窘迫主要是个人责任,国家、政府、社会没有解决的义务。
整体而言,当前美国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较为保守,更加倾向于共和党的执政理念。尽管民主党是美国一个大党,而且人数比共和党的人要多,但民主党的观念从来不是美国社会价值观的主流。民主党即便想解决种族问题,也可能只会是“小打小闹”。
美国民主党人伯尼•桑德斯、伊丽莎白•沃伦在党内预选阶段,提出了“免费上大学”和免除学贷债务计划。结果,较为温和中庸的乔•拜登最终赢得了民主党党内总统候选人资格。由此可见,美国的精英阶层、社会主流观念可能压根不想解决种族问题。
种族歧视已在美国存在了240多年,再过240多年,美国依然会是种族歧视严重的国家。
【记者】龚春辉
【统筹】赵杨 邵一弘
【实习生】王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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