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总统特朗普。（新华社/法新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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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华盛顿还是决定鼓励马绍尔居民重返已遭到核污染的家园。解密的美国政府文件显示，此举是为“研究人类如何从食物和环境中吸收辐射”。

“它怎么会是我们的？我们不想要它，也不是我们造的。里面埋藏的核垃圾更不是我们的……美国一直不肯承认它留下的环境灾难，在破坏的严重程度和范围方面，它还多次欺骗我们。”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梁晴川

责任编辑 | 于冬

2020年7月16日，人类迎来首枚原子弹爆炸试验75周年。

“如果美国重启核试验，将加速全球军备竞赛并对环境造成破坏，开启人类灰暗的未来。”近70名美国科学家向总统特朗普发出一封公开信，强烈要求美国政府放弃重启核试验的计划。

自1992年以来，美国宣布停止核试验后，一直依靠计算机模拟和非爆炸试验来评估核武库的运作。

不过，特朗普政府试图打破这种“核沉默”。2020年5月15日，美国《华盛顿邮报》引述一名资深行政官和两名前任官员的话，白宫就重启核试验进行了首轮研讨。7月11日，美国政府再次就重启核试验举行高层讨论。

1

核受害者打破群体沉默

消息传到马绍尔群岛，这座5.43万人口的太平洋岛国沸腾了，部分反核运动者再一次走上街头抗议。

“我们高度关注着岛上的辐射水平。”朗格拉普（Rongelap）市长詹姆斯·玛塔约什（James Matayoshi）说，当地政府多次呼吁民众不要到纳恩岛及其周边采集椰果和捕鱼。

从1945年至今，美国至少进行了1030次核试验，比其它国家的总和还要多。其中，1946-1958年间，美国在马绍尔群岛的纳恩岛（Naen）与比基尼岛（Bikini）上实施了67次核试验。

相较于美军上千次核试验，马绍尔群岛上的核试验次数并不算多。但是，这些核爆炸产生的当量，却占到美军所有核试验的一半之多。

如今，纳恩岛和比基尼岛及其周边已不适宜人类生存，居民普遍患有癌症、白血病等各种疾病。

“（美国人）就像对待动物一样对待我们。”七十多年来，内杰·约瑟夫（Nerje Joseph）每天都要服用药物，以刺激她的身体能够产生甲状腺激素。

自1954年“喝彩城堡”（Castle Bravo）爆炸试验后，内杰·约瑟夫跟随家人被转移到首都马朱罗（Majuro），他们住在一座由鹅卵石和煤矸石砌成的房子里。

数年后，亲人陆续患癌死去，内杰·约瑟夫也因暴露于放射性环境而身患甲状腺癌症，并在手术摘除甲状腺后幸存至今。

在当地，像约瑟夫那样亲历核试验的幸存者已所剩无几。据马绍尔群岛政府的统计，岛上居民平均寿命为男性63岁、女性67岁。

美国华盛顿大学教授克里斯托弗·默里（Christopher Murray）发表在《柳叶刀》上的研究还显示，在全球“死于不健康饮食”排名中，马绍尔群岛位列第三，多数当地人死于食物和饮用水遭受的核污染。

“我们妇女要么流产，要么生出一些畸形的怪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大多会因患有癌症、白血病而死去。”1983年10月的一场演讲中，达琳克吉·约翰逊（Darlingkegee Johnson）率先打破了核试验受害者的群体沉默。

45岁时，这位反核运动的先行者死于癌症，亲历核试验的一代人迅速离去，核污染仍在断绝马绍尔群岛的未来。

“它的头部就像一枚葡萄，一只手弯曲着，另一只手有六个手指……那是一个畸形的死胎。”一名马绍尔妇女向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讲述了她四十多年前的经历。

不少马绍尔人选择背井离乡。尚在婴儿时期，现年40岁的吉米·艾提提（Jemty Aititi）就随父母从马绍尔群岛移居美国，他自幼患有白血病和肾衰竭，最近又患上了心脏病，多病缠身导致他欠下了四万多美元的医疗费用。

大多数“环境难民”的后裔从未到访过他们的祖国。马绍尔参议员（Jack Ading）说，“他们迫切希望返回家园。但是，我们无法判断那里是否安全，也无法核实美国政府的环境报告。”

2

两份截然相反的调查报告

2020年7月2日，美国政府能源部发布的调查报告声称，在马绍尔群岛上拥有五十年历史的核废料库“安全”，也没有证据显示岛上存在核辐射的风险。

美国能源部的调查缘起国会的要求。2019年12月，美国国会通过年度国防授权法案，其中，要求调查马绍尔群岛上的核试验废料贮存场的安全性。

“美国能源部的报告没有提供任何新内容，令人很失望。”马绍尔群岛国家核委员会主席摩莎·莫斯·克里斯蒂安 (Rhea Moss-Christian)批评说。

来自第三方的科研调查报告，却给出了与美国能源部截然相反的结论。

2019年6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团队公布说，他们在马绍尔群岛四个环礁岛的土壤中发现了大量核同位素，其浓度远超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或福岛核电站周边的辐射量，其中，纳恩岛的辐射水平要高出后者1000倍。

“在纳恩岛上，我们还发现了高浓度的钚238，这强化了该岛曾被用作核废料场的证据。”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副教授伊万娜·尼克利奇·休斯(Ivana Nikolic Hughes)解释说，钚238很难在自然沉降物中被发现。

这项研究报告主要分为背景辐射、食物辐射和陨石坑沉积物辐射三部分，并以三篇学术论文的形式刊发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

“残留的放射性物质可能会持续数百年才能衰减殆尽。”哥伦比亚大学的科研人员在论文摘要中写道：“不论是食物还是空气，以及土壤中的核辐射，都无法让人安心。”

在比基尼岛、纳恩岛和朗格拉普环礁上，科研人员还采集了椰子、露兜树果实等200份水果。经测验发现，这些水果的铯137平均含量为每千克630贝可（Bq），最高为每千克3770贝可，远超每千克40贝可的国际通行安全预警标准。

在海参等海洋生物中，科研人员也发现了高剂量的核辐射。它们极易被农作物吸收，最终通过食物链进入居民的身体。

“为了填饱肚子，多数马沙尔恩不得不在泻湖中捕鱼，在海滩上捡海鲜，还要采集椰子、面包果。”当地居民内杰·约瑟夫说。

鱼类死亡、珊瑚褪色、藻类大量繁殖……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成果也部分解释了马绍尔群岛的环境恶化。但是，这也引发了美国社会对马绍尔群岛居民健康的关注和争议。

“他们的研究方法和设备可能高估了马绍尔群岛的辐射水平。”美国科学家特里·汉密尔顿（Terry Hamilton）并不认可可伦比亚大学的上述研究成果。

外界质疑，特里·汉密尔顿的身份可能影响了他的立场。公开信息显示，他是美国能源部对马绍尔群岛辐射问题的首席研究员，也是该研究项目的主要承包商，并在2020年7月向能源部提供了“马绍尔群岛核废料库安全”的报告。

“马绍尔群岛的核辐射问题挥之不去，但美国政府一直不愿意为此承担责任。”2019年11月，美国《洛杉矶时报》发表调查文章透露，从1977年至1980年，大约有四千名美国军人被派往马绍尔群岛清理核试验场。

此后，数百人陆续出现严重的健康问题，包括患有癌症、骨骼疾病、所生育的孩子先天缺陷等。

3

“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也是人类”

马绍尔群岛由1225个大大小小的岛礁组成，被誉为“太平洋黑珍珠”，却也隐藏着美国政府一段不愿正视的历史和未来。

1946年至1968年间，由美国战时托管的马绍尔群岛被定为太平洋试验场。1946年6月，在代号为“十字路口”（Crossroads）的核试验中，美军提前将岛上居民疏散到一个荒岛上，却在核试验后又将他们送回废弃的试验场。

多数人对核辐射危害一无所知。回家数小时后，一些居民迅速出现放射病征兆，包括皮肤烧伤、脱发、恶心，直到一周后美军才决定向伤者提供医疗救助。

马绍尔人的生命被视为草芥。1954年3月1日，美军在比基尼岛附近试爆代号为“喝彩城堡”的氢弹，竟然没有疏散所有岛民到安全地带。

时至今日，游客乘坐民航飞机仍可看到“喝彩城堡”炸出的巨大黑色大坑。现年72岁的内尔·约瑟夫（Nerje Joseph）是为数不多幸存的见证者。

那一年，内尔·约瑟夫只有七岁。

“在隆格勒普（Rongelap）环礁的上空，同时升起两个‘太阳’。”她回忆说，一个太阳从东方升起，另一个“太阳”则从西方涌出地平线，从橙色变为粉红色后又迅速消失。

那是人类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大气层氢弹试验。不久，天空中落下夹杂着雨雪的核尘埃。内尔·约瑟夫说，一些岛民还误以为只是降雪，很快他们出现呕吐、皮肤灼伤，并成块地脱发。

1956年，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宣布，马绍尔群岛为“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一年后，华盛顿还是决定鼓励马绍尔居民重返已遭到核污染的家园。解密的美国政府文件显示，此举是为了“研究人类如何从食物和环境中吸收辐射”。

“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也是人类。”现年61岁的马萨·乔莱特（Maitha Jolet）对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控诉说。

不过，“喝彩城堡”核试验并未在马绍尔群岛引起多大的社会反弹，反倒是引发日本社会大规模的反核、反美运动。核爆时，一艘日本商船“第五福龙丸”号，正航行在距比基尼环礁160公里公海上，23名船员陆续因核污染死去，

迫于国际舆论压力，1958年，美国政府停止在马绍尔群岛进行核试验。不过，仍将其视为处理核废料的“垃圾场”。

同年8月，美国不惜跋涉8500英里，从内华达州核试验场运来了130吨放射性土壤，倾倒在马绍尔群岛一个“锥形坑”中。

美国当局并没有通知生活在核废料附近的埃尼韦塔克（Enewetak）人。《洛杉矶时报》还披露，1968年以来，美军还在马绍尔群岛进行了十多次生物武器炸弹和导弹试验，包括极具杀伤力的雾化细菌试验。

“美国政府的科学家带着他们的船、猴子、宇航服和喷气式战斗机来到埃尼韦塔克岛。”埃德·里吉斯（Ed Regis）在《厄运生物学》一书中透露：他们在岛上喷洒了增强型葡萄球菌肠毒素云B。

那是一种会导致中毒性休克和食物中毒的生物制剂。

1986年10月，马绍尔群岛共和国宣布独立，正式脱离美国的“战时托管”，却依旧被美国视为武器试验场。2017年4月至8月，美国军方多次进行洲际弹道导弹试验，导弹频繁溅落在马绍尔群岛及其周边。

4

从消极赔偿到拒绝处置“核坟墓”

一部马绍尔群岛历史，也是一部西方殖民史，它相继被西班牙、德国、日本、美国占领。根据1986年10月生效的《自由联系条约》，独立后的马绍尔群岛享有内政、外交自主权，但防务安全仍由美国负责。作为回报，马绍尔群岛公民无需签证可自由出入美国。

当前，大约2.2万名马绍尔人在美国工作和生活，超过马绍尔群岛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美国还提供了大量经济援助，2019年，美援一度占马绍尔群岛财政支出的36％。

不过，这些待遇以美国在马绍尔群岛设立排他性军事基地为代价，《自由联系条约》还免除了美国在马绍尔核试验方面的国家责任

马绍尔民间从未放弃对美国政府的控告和索赔。1988年，两国组成的联合法庭做出一项裁决，美方应当向马方受害者赔偿23亿美元，实际只兑现了大约400万美元的赔偿；

2009年，受美国国会资助并由马绍尔群岛法官监督的核试验索赔特别法庭再次确认，美国政府应当支付与核辐射有关的健康和财产索赔。时至今日，美方仍欠4580万美元的民间人身伤害赔偿金。

美国政府还采取拖延战术，导致大约一半的有效索赔人已经离世。2019年11月以来，美国与马绍尔群岛还面临着更大的外交纠纷。

“马绍尔群岛可能是核武器与气候变化的最大受害者。”哥伦比亚大学法学教授迈克尔·杰拉德说。

全球气候变暖正加剧“灭顶之灾”的到来：由31个热带环礁组成的马绍尔群岛，可能会在10至20年内完全被海水淹没，一座被称为“穹顶”“核坟墓”的建筑物正遭受海水的侵蚀。

这是一座直径115米、高6米的圆拱形建筑，存储有美国核试验产生的放射性残留物，包括从内华达州运来的130吨的核污染土壤。

“核坟墓”本身并无特别设计用于阻挡辐射，其壁体也只不过是45厘米厚的普通水泥板，被《洛杉矶时报》称为“临时抱佛脚”（slap together）工程。

上世纪70年代，美军动员四千人，几乎在没有防护装备的工况下，花费三年时间，将受污染的泥土和放射性废料倾倒在鲁尼特岛上的巨坑内，再以水泥简单密封。仅施工期间，至少有六名美军受辐射死亡，数百人随后患上与辐射有关的疾病。

如今，这座“核坟墓”的壁体已严重老化，多处出现裂缝。2019年5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访问马绍尔群岛时，对“核坟墓”泄露、进而污染太平洋海域深表担忧。

马绍尔群岛政府多次和美国交涉，却频遭对方拒绝。美方声称，“核坟墓”位于马绍尔群岛境内，因此是马绍尔群岛政府的责任。

“它怎么会是我们的？我们不想要它，也不是我们造的。里面埋藏的核垃圾更不是我们的。”马绍尔群岛前总统希尔达·海妮（Hilda Heine）抱怨说，“美国一直不肯承认它留下的环境灾难，在破坏的严重程度和范围方面，它还多次欺骗我们。”

根据《国际核安全公约》《乏燃料管理安全和放射性废物管理安全联合公约》，放射性污染的最终处置责任应当由污染者承担。

马绍尔群岛政府职责说，美国政府推卸责任之余还发布所谓调查报告混淆视听。2013年9月，美国政府在调查报告中承认，放射性物质可能已从“核坟墓”中部分泄露，但剂量不会影响当地人的健康；2020年7月，美国能源部向国会提交的调查报告却声称，并没有证据表明“核坟墓”存在泄露的风险。

“美国有能力把宇航员送上月球，为什么却不肯清理被他们污染的岛屿？”受害者内尔·约瑟夫（Nerje Joseph）说。

在一份外交声明中，美国大使卡伦·斯图尔特（Karen Stewart）声称，“美国承认核试验的影响，并已接受并履行了对马绍尔群岛共和国人民的责任。”

她还列举了美国“积极行动”的案例：为重新安置和医疗保健，美国政府累计支付了6亿多美元，这笔费用按照通货膨胀率计算接近10亿美元；美国能源部下属的劳伦斯利弗·莫尔实验室还帮助减少朗格拉普的辐射，比如从村落移走受污染的土壤、施用钾肥防止作物吸收核物质等。

一些马绍尔群岛居民回应说，这只不过是美国政府的另一项零星的试验而已，对于减轻核污染毫无帮助。

5

重启尘封28年的核爆试验？

自1992年9月以来，美国暂停了核爆试验。2009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还同意签署《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但并未获得国会的核准。

不过，美国的核制造技术并未因此停滞不前。据《华盛顿邮报》透露，美国核物理学家仍采用多种替代手段进行核试验，包括亚临界核试验、实验室特种设备物理模拟、以及超级计算机模拟核爆炸。

特朗普上台后，一直谋求推翻现行核政策。2018年，特朗普政府在《核态势评估报告》中透露，不会寻求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宣布将恢复核爆试验。

“如果总统先生提出要求，可以在数月内就进行一次核试验。”美国《防务新闻》援引国防部官员的话。

在马绍尔群岛的核试验场遭遇外交纠纷后，美国开始在本土内华达州进行核试验。1951年至1963年间，美国频繁在此进行大气层内核试验场。

当前，内华达州核试验正为做重启核试验做准备，出现了新的钻井、建筑、设备和人员，正在准备一台耗资8亿美元购买钚测试仪器。

美国《纽约时报》还进一步透露，共和党参议员汤姆·科顿(Tom Cotton)提出一项国防法案修正案，要求增加至少1000万美元，用于“开展与缩短执行核试验所需时间有关的项目”。

共和党人摩拳擦掌，民主党则向国防部、能源部和国会发出警告称，重启核爆试验的想法“不可理解”“短视且危险”。

核爆试验通常有两大功能，一是检验现有核武库的可靠性，二是尝试进行新的核武器设计研发。

“尽管美国是全世界计算机模拟核试验做得最好的国家，如果能够重启实弹试爆，可以进一步强化电脑模拟无法实现的短板。”中国军事专家杜文龙对媒体分析说，无论是发展新型的低当量核弹，还是今后部署低当量核弹，都需要实弹做某种实验。

冷战后，美国一直在谋求实用型小型化核弹。据美国《防务新闻》报道，一种重量25千克的手提式核弹已经在试验之中，它跟1954年在马绍尔群岛爆炸的“喝彩城堡”相比更实用。

美国国防部2020年2月宣布，首次在俄亥俄级战略导弹核潜艇“田纳西”号上部署了低当量的W76-2型核弹头。此外，美军还在研制“无辐射”核弹，它不产生多余的核辐射，可以作为“常规武器”使用。

“由于核武对人类和地球的影响都是有害的，科学界一直以来都是反对核武。我们遵循传统，要求美国政府停止核试验计划。”2020年7月17日，近70名美国科学家还将公开信发表在《科学》（Science）杂志上，“若重启核试验将打响核军备竞赛的第一枪，有意或无意地导致核战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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