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电影史上，历来不乏大师与精品。有些人，有些作品甚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中国乃至世界电影都有很大的价值。但在介绍这些大师之前，我们首先得明确一个定义：怎样才算广东电影人？

惯常的分类无非两种：粤籍的，在电影领域有一定成就的人；或者非粤籍的，但其主要创作成就与广东有非常紧密联系的人。从这个角度说，在中国电影早期探索阶段占有非常重要位置的郑正秋，显然必须算广东电影人——尽管他这一生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上海（一说他就出生在上海），其创作观念的形成和创作探索实践也都不在广东。

在一些电影史及电影教材中，籍贯广东潮阳的郑正秋被称作是“中国电影之父”。这一说法如今存有一定争议。有人认为，这个头衔应该归属任庆泰，因为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的、谭鑫培演绎的《定军山》，如今在很多场合都被算作中国的第一部电影。

也有人认为是张石川。因为《难夫难妻》这部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故事片的作品，实际上是他和郑正秋合作完成的。而且，从目前资料来看，若不是张石川的邀请，郑正秋还未必能够在1913年时就进入电影领域。

但郑正秋即便在时间上没有占住中国电影史的“第一”，但在综合成就方面，却毫无疑问是同时代最高的那一个：他能编剧，中国电影在默片时代的经典作品很多出自他之手；他能导演，尤其是擅长调教演员；他能表演，目前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里所存的早期作品《劳工之爱情》中，就有他所演绎的角色；他能总结理论，关于“以电影改良社会”的主张以及对批判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探索，对后来不少中国导演有着启蒙般的影响。

正因如此，关于郑正秋的研究在中国电影史上一直处于相对热门的位置。本文希望探讨的，并非对其成就的界定与描述，而是希望在各类史实的背后，分析其思想及行为的成因。

从目前的史料看，郑正秋1913年进入电影界，与张石川合作拍摄中国第一部《难夫难妻》，算得上偶然当中的必然。

所谓偶然，是指外界条件。1912年，两个美国人——依什尔和萨佛，来到上海做保险生意。当时上海有个美籍俄裔商人布拉斯基，开设了一间亚细亚影戏公司，因经营不善只能转手，依什尔和萨佛买下公司之后，打算拍摄一些电影。这两位当时应该算是很有观众意识，在当时国外电影占据市场主流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打算拍摄“中国人喜欢的电影”。但他们并不了解中国观众的口味，于是通过关系找到了当时在上海洋行广告部就职并能说洋泾浜英文的21岁买办张石川。张石川对电影的创作也不了解，因当时电影被称为“影戏”，觉得无非也就是“戏”的一种，于是就找来了当时正在研究“文明戏”，能编会演还办戏剧报刊的朋友郑正秋。张石川的观点或许就是电影诞生初期大部分中国人的对电影的看法：“影”为形式，而“戏”为内容。

当然，若非这样的想法，当时主力还在写戏曲和戏剧评论的郑正秋，即便踏足电影行业，应该也不会在1910年代初这样一个电影尚未成熟的时期。

郑正秋涉足电影行业的必然，则是他此前的人生经历及由此产生的艺术观点所决定的——尽管按照如今来看，1913年时只有24岁的郑正秋其实很年轻，但实际上他此前20多年的经历的确有些复杂：

郑正秋出生于一个潮商世家，祖上是广东潮阳人。祖父郑介臣在上海开埠后不久便到沪经商，开了家“郑洽记土栈”。所谓“土”，不是土特产，而是烟土。郑家是靠卖鸦片发家的。他的父亲郑让卿，以光绪间顺天府试进士第三十一名的资格入仕，当过江浙盐运使，后调任三穗知府。

有一种说法是，郑正秋是被抱养的。说是1888年底或1889年初，因为郑让卿膝下无子，30岁上，在族中一堆男婴中选取了一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的，抱进家门。按老家排行规矩，取名芳泽，号伯常，别号药风。但在此之后不久，郑让卿的夫人却生下了一个男婴。

关于嫡庶之间的各种问题，如今很多影视作品早有各种渲染。所以即便郑让卿对郑正秋待之如亲子，周围人们的议论也很难让孩童时期的郑正秋没有任何芥蒂之心——按如今心理学理论来猜测，这种心态维持久了，很容易对身边的人一举一动形成比较敏感的观察。而这种观察，或许正是未来郑正秋编导作品时，刻画人物细腻传神的起源。

根据潮汕人的传统，在外出生的小孩要“认家”。所以3岁时郑正秋被其祖母带回到潮阳老家，住了大约两年时间。潮汕的乡村特色，传统的祭祀习俗，无处不在的宗族势力，这些都给年幼的郑正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郑正秋创作的反映乡村包办婚姻陋习的故事《难夫难妻》，其实就是起源于他童年的这段时间并不算长的潮汕乡村生活。

郑正秋的求学经历，则是他创作观念形成的基石。从家乡回到上海后，父亲给他请来的启蒙老师，是嘉定地方学者庄乘黄。郑正秋与庄乘黄感情深厚，还曾请过庄乘黄帮他写剧本。而郑正秋去世之后，庄乘黄也曾撰写挽联以哀悼爱徒。

关于庄乘黄的公开资料并不多。在一篇名为《中国电影之父，你不能不知道的故事》的报道中提到，庄乘黄不仅国学功底深厚，教学得法，而且热心时政，曾参与编撰《疁报》，念念不忘当初清军入关后的“嘉定三屠”，对清王朝的腐朽有诸多看法，对封建社会的各种问题也都有一定抨击。

十岁左右，郑正秋进入上海育才公学读书。这一学校是由英籍犹太人嘉道里创办的，兼收中外籍子弟。该校有英语教学，教育观念开放而严谨。在这所学校求学的经历，也使郑正秋不同于同时代的传统中国人，至少对于“西洋事物”没有那么排斥。

1902年时，这所学校爆发了一场学潮，领头人就是14岁的学生郑正秋，起因是老师体罚学生。虽然此事让郑正秋在学生中名声大振，但却让父亲郑让卿愤怒不已——忤逆老师，在传统儒者看来可是大罪。而在这一时期，郑正秋又被诊断出肾结石和先天性心脏病，病痛折磨下开始用鸦片来止痛，这使他早早就染上了烟瘾——这段经历虽然是郑让卿允许的，但同样也让他失望并愤怒。而这段经历的结果，就是1913年进入电影行业时，郑正秋第一个想要拍摄的题材《黑籍冤魂》，就是吸毒者的故事。

因为父亲的强烈反对，郑正秋的学生经历到14岁也就终止了。彼时家中对他的期望，是让他接手土栈生意。成为“少东家”。但商贾之道显然不是郑正秋所擅长的，短短半年就亏损了上万两银子。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各种应酬让他迷上了戏曲。据说仅是一出《空城计》，光唱片他就听坏了5张。除了听戏，他也去上海各家戏园子现场看戏。久而久之，郑正秋与各路名伶成了好朋友。与他们的探讨，也让他对于传统戏曲的故事原理，以及演员表演对观众心态的影响等有了直接的认知，这些同样也为他日后的电影创作奠定了基础。

与“戏子”等下九流人物交好，同样是有损门风的事情。所以父亲郑让卿再次暴跳如雷。在冀图以娶妻来规劝郑正秋“走上正道”未果之后，郑让卿开始捐官，花钱给郑正秋在张之洞那里买了个“候官”的位置。但在湖北的两年，郑正秋官气没沾上，却以“宦海茫茫，不可以居”，不等实缺到手便回到上海。

以上种种，几乎都是在郑正秋20岁以前就发生的事情。从如今流行的角度说，这就是一个富三代大少爷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史。所以，老爷子放弃他了，反正凭借郑家的家底，郑正秋只要不作死，悠哉地活着至少没问题。

由于家里想法的变化，郑正秋“自由”了，于是他开始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研究戏曲。然后，他就成了“著名剧评家”。

【撰文】 方枪枪 金哲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