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春没有想到，蝴蝶的翅膀会掀起一阵温暖的春风。

6月24日，离开东莞前，他在东莞图书馆退还读者卡时，写下了短短百余字的留言。这段临时起意写下的文字，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反转——不仅自己在东莞留了下来，还成为这座城市职工书屋的代言人。人生际遇的神奇莫过于此。

发乎于情，他在图书馆的留言本上写下的留言是蝴蝶效应的开始，但更重要的是，这段写在留言本上的话可以被发现，能够被传播、放大，让全国媒体、数亿网友关注并感动。

放置留言本的读者服务台

这场温暖的春风，其实起源于小小的留言本能被人珍重地捧起，起源于这座城市愿意以温暖对待每一个在此停下脚步的人。

留下一笔纸短情长

吴桂春的留言，最开始是在图书馆读者群里传播的，东莞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梁丽珍看到留言时“眼睛湿润了”。梁丽珍把留言在“读者交流微信群”转发之后，很快就有人联系她，说想帮吴桂春找工作。

吴桂春当然不是第一个在留言本上“表白”的。

东莞图书馆2005年读者留言。

2005年，东莞图书馆新馆开放。一位不知名的读者在留言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图书馆对公众完全开放，没有繁琐的进馆程序，对各种人员的包容体现了人性的关怀和博爱。我希望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能够完全敞开大门，没有障碍，不要问籍贯、不要问年龄、不要问教育程度、不要问进来的目的、不要问姓名……”

在十年后的2015年，这则留言被东莞图书馆印成海报张贴在大门口，希望“寻找10年前留言的他（她）参与周年庆的活动”。馆长李东来说，正是这则留言鞭策着图书馆，要以包容性和开放性的理念办馆，为广大读者服务。

东莞图书馆在2015年寻找留言读者时的海报

不只图书馆，东莞很多文化场馆都有留言本与观众之间的温暖回忆。

“每个地方的历史总是连续的，我们要善于发现。这个展览让我加深对家乡文化的认同感……”在东莞博物馆“纸短情长”展厅逛了1个多小时，临走前，作为博物馆三四年忠实观众的阿文，第一次写下留言。

阿文留言的信笺，是一张红白相间、中国风设计的卡片，这是东莞博物馆针对一些特定的展览，特意设计的留言纪念品。如果是平时，博物馆的留言本是一个A4大小的硬壳活页本。东莞博物馆宣教部工作人员梁晓菲说：“到如今，已陆陆续续被写满了几百张纸。”

东莞博物馆“纸短情长”展览读者留言

在东莞可园，留言本被做成了调查问卷的形式，放置在展馆的门旁，一个木制的展架上。“两三年前我们觉得用问卷的形式更有针对性，能了解到观众对于特定展览的想法，就换掉了普通本子，在问卷最后设置了留言项目。”可园博物馆展览部工作人员杨俏丽说。

除了留言本和调查问卷，东莞市文化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厅则有一面贴满了便利贴的留言墙，小巧的便利贴贴满墙面，简短的文字写满心情和祝福。

东莞市文化馆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厅留言墙。

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新有旧，虽然留言的形式不同，书写留言的真挚却是相通的，而城市公共文化空间的人情味，就在期间悄然流转。

听进一句琐碎愿望

对文化场馆的到访者而言，留言更多是情感思绪的短暂流露，但对这些文化场馆的运营者而言，留言本上的只言片语，却是助力文化场馆改进革新的“催化剂”。

在莞城美术馆，馆长谢钧坦言，如果没有沟通，艺术工作者与观众可能是割裂的，“艺术家往往认为画作展览要由观众自我解读，可观众通过留言本建议我们设置导览以便让大家更好理解作品。”于是，莞城美术馆从最开始的策展人导览，逐步发展出专业评论家、专业画家和市民共同参与导览。

莞城美术馆留言本放置处。

同样得到回应的，还有可园博物馆的观众。每次展览结束后，可园博物馆都会把调查问卷回收，分析游客的意见。杨俏丽发现，大部分游客更希望看到具有岭南特色的书画展，或是瓷器、玉器等专项文物展，“除了偏爱的展览类型外，还有游客建议我们的展览形式能够更加丰富。”

于是，在“镌刻的历史——泰安市博物馆藏泰山石刻拓片展”中，展厅中央出现了一座仿制的“石山”，石刻拓片陈列其间，观众们也仿佛亲临岱庙，一睹泰山雄风；而最近展出的“清风写心——李志国中国画作品展”，则应约展示了岭南、可园、花鸟等元素在中国画中交融的清雅之风。

2019年，可园接待游客达90万余人次、办展43场，在全国登记在册的5535所博物馆中，办展数量位居第17位。可以说，丰富的展览形式和场场爆满的盛况，离不开一页页“观众调查”。

一位观众在可园展厅为李志国画展留言

与可园毗邻的岭南美术馆，留言本的设置已经有七八年时间。针对留言中建议的“补充文字介绍”“增加展览形式”“设计互动类活动”等意见，工作人员李宇菲一一记录并落实，“现在一些特定的展览中，我们已经采用扫二维码看作品简介的设计；同时除了书画类作品，也多了包括版画、雕塑等现代艺术展；尤其是在开展互动手工课程这方面，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活动一上线，不到两小时就爆满。”

岭南美术馆的读者留言。

每逢周末，东莞图书馆二楼的教室内同样也是座无虚席，粤语、日语、插花、摄影……15年来，2000余场各式各样的公益课程惠及130多万外来工。

“2005年新馆开馆不久，就有一些平时常来看书的外来工留言问我们可不可以教他们学粤语和计算机”，读者服务中心副主任杨晓伟注意到，很多外来工想要融入城市、提升技能，却受制于经济因素上不起外面昂贵的培训班，求助于图书馆。

从那之后，“打工学堂”一直办到了今天，成了很多外来工创业就业的“加油站”——“认识了许多学英语的朋友”“我觉得自己粤语进步很大”“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对世界有了更多了解”……源起留言的“打工学堂”，又在留言中收获好评如潮，对于同是外来工的杨晓伟而言，这是“图书馆为外来工该做的服务”。

时至今日，东莞图书馆新馆的留言本已设置了15年，读者留下的文字虽简单未经修饰，工作人员却不敢怠慢，一条条阅读、一张张翻。

图书管理员王艳君说起自己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全国首家24小时自助图书馆”的设立：“当时很多读者留言希望延长开馆时间到零点，馆长希望满足读者的需求，又觉得不能让工作人员天天加班，于是2005年推出了24小时自助图书馆。”

在杨晓伟看来，公共文化服务虽然是公益性质的，但也是服务业的一种：“图书馆最可爱的是什么？最可爱的是人。请读者在本子上留下建议，体现了读者的思想，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激励和监督。”

呵护一种包容开放

文化是软实力，好的公共文化更易温暖人心。

吴桂春留言的“走红”，何尝不是城市提升公共文化服务得来的“福报”。

东莞是国家第一批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示范区。越来越多“走心”的公共文化场馆，吸引着不同身份、不同学历、不同户籍的人们走进来，了解、融入、爱上这座城市。

东莞博物馆“纸短情长”展览读者留言

王艳君现在仍然时常在读者服务台坐班，每次遇到有人退读者证，她都会像往常一样提醒一句：你的读者证可以保存着，以后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通过东莞网上图书馆使用数字资源。根据国家文化文物统计年报，2019年，东莞图书馆官方网站的访问量达到了474万，数字资源借阅（下载）量总次数超过330万。

数据背后，是“纸质资源和数字资源并重”的理念。无论身在哪里，读者只要打开“东莞图书馆”的网站，150万种电子图书、6000万篇论文文献、20万套在线试题等等数字资源都可以悉数尽享。

“很多人退读者证就是因为要离开东莞回老家，但即便他们去到天南海北，东莞的图书数字资源依然向他们开放，我们和读者的关系始终不会断。”王艳君说。

这一点，梁丽珍也感同身受。她看到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湖南妈妈，在几年间，从东莞图书馆借阅了几千本儿童绘本，“尽管创业初期经济紧张，但对孩子的教育没落下”。

还有一位带着生病的女儿坚持亲子共读的梅州妈妈，业余时间她还创作童话故事，她说“东莞图书馆把他乡变吾乡”……“休闲、交互、求知”的办馆理念让“文化殿堂”成为千千万新、老莞人的港湾。

一名读者在东莞图书馆看书。

采访中，东莞文化场馆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如今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市民愿意走进展厅。

在距离东莞图书馆几公里外的岭南美术馆，工作人员李宇菲说，更开放、更包容，是展馆聚人气的原因：一方面，美术馆紧邻可园，年轻的父母周末带孩子游完园、喂完鱼就过来逛逛展、参加活动；同时，美术馆又挨着细村市场，买完菜回来的爷爷奶奶们路过这里也常常进来乘凉。李宇菲说：“艺术在这里从来就不是小众的、我们欢迎每个人。”

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长王惠君看来，均等、公益的公共文化服务，可以让城市满足更多人的精神需求。

“文化服务的小需求，体现了东莞公共文化建设提供的大保障。”著名文化学者、国家文化和旅游公共服务专家委员会委员戴珩说，吴桂春为代表的读者留言反映的情感真挚度，能够体现出他们对于公共文化的获得感和认同感。

在他看来，公共文化场馆，就应该用平等、开放、包容的态度，接纳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传递着真真切切的温暖，让“陌生人社会”不再陌生。

【专家声音】

著名文化学者、国家文化和旅游公共服务专家委员会委员戴珩：

公共文化服务可以提高社会的文明程度

南方日报：对于公共文化场馆而言，留言本有什么意义？

戴珩：我认为留言本的设置非常重要。一方面，留言本是意见簿，好的坏的都可以表达，老百姓需不需要、满意不满都可以反映出来；另一方面，留言本是公共服务机构和受众之间情感交流的载体，从观众留言的认真度、情感表达的真挚度上，能够感知到他们对公共文化的获得感、认同感。

留言本还有一个功能，是让观众自由的抒发自己的感受和感想，这很重要。一方面坚定了政府做公共文化的信心——人民群众认可了工作人员的付出和劳动是有价值、有意义的；这个过程也形成了良好的互动，让大家更愿意关注公共文化的共建、共享的理念。

通过这次事件（吴桂春的走红），我觉得公共文化服务机构不仅应该有留言本，还应更加注重留言本功能的发挥和应用。通过留言本沟通公共文化服务机构和大众之间的感情、拉近距离，更加地温暖人心，提高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南方日报：这次东莞的公共文化服务“火”了一把，您对此如何评价？

戴珩：作为公共文化机构，应该从建设、运营、服务、效能方方面面都时刻倾听人们的意见，东莞在这方面还是做得比较好，很多公共文化服务机构注意吸纳观众的意见，调整自己的服务项目、内容、方式、手段等，来更好地满足人民群众的需求。

全国这么多的公共图书馆，为什么吴桂春的事件发生在东莞？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没有向上向善的心、没有关爱人民的理念，她就不可能问吴桂春、也不可能让他写下那段话。

从2010年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迈入快车道以后，我们就是想怎么能让公共文化服务更多的温暖人心，让大家共同沐浴公共文化的阳光。这次，东莞的农民工留言反映出了这些。我希望东莞能够继续提供更优质的公共文化产品和服务，进一步提高城市的文明程度。

【统筹】何雪峰

【撰文】于羽佳 洪海 靳延明

【摄影】龚名扬 洪海 孙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