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碗”——解放前鄂东南农村的“个人破产制度”

省高级人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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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说明:老父八十有三,出生在鄂东南一个普通的小村庄。解放前读过私塾,解放后拿过镰刀扛过枪,最后手持锤子退休。今年从老家来穗过春节,因新冠病毒疫情滞留广州。宅居之中,每日陪他谈天说地,听他说童年往事。其间,他几次谈到解放前村里谁谁谁、谁谁谁家穷至“仰碗”,引起了整理人的好奇。几经追问,大概理清了脉络。所谓“仰碗”,实为“个人破产”(准确来说应当是“家庭破产”,但今日社会经济以个人为中心,当时农村经济以家庭为中心,主体虽然不同,制度并无两异,故不深究),特记录整理,供时下正致力于推动建立个人破产制度的专家学者和实务界权威研究。为尽可能保持原汁原味,故采用问答形式,整理人问,老父答。

问:等等,你又说到“仰碗”了——又有人家穷到最后,终于“仰碗”。“仰碗”,是哪两个字?

答: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只听大家说,没见有人写。

问:“仰碗”的意思是?

答:穷到最后,没钱还债,只能“仰碗”。“仰”了“碗”了,这债就一笔勾销,不用还了。

问:这么说,“仰碗”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破产吧?

答:就是现在的破产。不过我没看见现在的人破产,只见过那时的人“仰碗”。事实上,当时年纪小,都是看热闹,很多东西我自己也不明白。你拿出个本子要记,我哪有那么多东西要说。

问:有多少说多少嘛,你现在哪都不能去,反正没事干。说说,“碗”怎么个“仰”法?

答:首先,要办一桌酒,当然是很简单的那种——他都要“仰碗”了,哪有钱办酒,又哪有心情办酒。其次,要找个能“承头”的人。然后把该来的人都找来。酒席上,这户人家自然要说很多感激大家借钱、抱歉钱还不上的话,但关键是要把自己欠有多少债、现在还有多少财产,一五一十地说清楚。然后就该“承头”的人出面了,由他划出道道,房子归谁谁谁,牛归谁谁谁,水车归谁谁谁,织布机归谁谁谁,小孩的摇篮归谁谁谁。当然“仰碗”的时候通常都是四面透风、家徒四壁,没有我说的这么多家当。但如果有,就是这样。说完了,特别说一句,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永生永世,再不相欠。然后大家就按照他说的,牵牛的牵牛,赶猪的赶猪,搬桌子的搬桌子。如果是中午办酒,拆房子的人这个时候也等在外面了。

问:等等。为什么要拆房子?房子已经易主了,直接搬进来住就行,拆了值什么钱。

答:没有这样的,都是拆了走。那时的房子都是土砖墙,能拆走的只有上盖,就是横条、椁子、瓦,还有就是门窗。但有的人家屋里的间墙是整面墙的木料,也就是“虎皮列子”(音),那是比较值钱的。

问:就是卖房不卖地的意思?

答:是的,房子拆走,地留下来。

问:还要留些什么?比如,总得留点粮食吧。

答:不留。

问:那怎么活下去?

答: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投亲靠友,一种是外出讨饭。

问:大家都穷吧,讨饭能养活一家人?

答:能。一家抓出小半把米,或从锅里盛出半锅铲饭,虽然不多,好在家家都不空过。当然,饿死的也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因为病了、老了不能出去讨饭,只要能出去讨就不会饿死。

问:住的问题怎么解决?

答:靠着没有拆走的土墙搭个窝棚。

问:以后呢?

答:等麦子或者谷子收下来,吃的问题就解决了。秋冬时节切上一田土砖,收拾些木头茅草,先盖个茅草房或者土砖房,住的问题也解决了。然后,逐步养上鸡鸭、添置农具,“无债一身轻”,日子就恢复正常了。

问:这么说,“仰碗”是条很不错的路?

答:当然不是这样,只要稍微有点办法,谁愿意“仰碗”!

问:为什么?

答:名声不好啊!在旧社会,讨饭不丑,但“仰碗”丑。就是说,“仰碗”比讨饭还丑。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媒婆都不上门。再说,“仰碗”以后,再开口借钱就难了,可谁家能保证自己没个急事,到时可能就挺不过去。所以有些人宁可“跑路”也不“仰碗”。“跑路”不管跑多远、跑多久,只要出人头地了,都会回来还债的。

问:那为什么还要“仰碗”?是地主恶霸、土豪劣绅逼债太紧,还是官府衙门强制执行,欠债不还一律“仰碗”?

答:寻常人家,债主都是三亲六戚、左邻右舍,没人逼你还,也不会到县衙去告。我见到的,都是欠债的主动提出,主要是为了下辈人。比如儿子大了,娶亲之后要分家另过,“仰”了“碗”了,就不会影响到他。还有一个好处,就算下辈人以后在京城做了大官,上马一斗金、下马一斗银,他是他,你是你,你也不能找他的麻烦了。总之,是让人有奔头、让后人有希望吧。

问:那债主甘心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农村更讲究个父债子还。他想“仰碗”就“仰碗”,谁给他的权利?

答:这我不知道,反正乡里风俗就是这样。我寻思,到了该“仰碗”的时候,“仰碗”不“仰碗”差不了多少,都是还不上债。特别是赌债,利息太高了,卖田卖地了还不上,那就非“仰碗”不可。对债主来说,未来反正不能指望,现在能分头猪、分点粮,那也聊胜于无。

问:会不会有人一边“仰碗”,一边把家产藏起来,比如藏它几十块现洋?

答:一个村子里的人,天天在一个稻场上蹲着吃饭,谁家有没有余粮,有多少余粮,谁不知道啊,怎么藏?往哪里藏?

问:债有那么多,财产又那么少,怎么分,有没有规矩?比如哪些债能优先,哪些债要靠后?

答:也许有吧,但我那时年纪小,又贪玩,没留心。也许没有,那个时候的事情,肯定没有今天复杂。按照比例,大致公平就行了。

问:当时村里有多少户人家?

答:二十四五户。

问:整体状况如何?

答:能吃饱饭的没几家。现在的人好啊,成天游手好闲,天天还有鱼有肉可吃。那个时候的人可怜,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碰上灾荒或者瘟疫,就只能等死。我爷爷那辈人,也就是“正”字辈那代人,据说碰上瘟疫,一连往山上抬了十几个后生。太惨了。

问:不说这些。你是觉得今年过年不像过年吧,但现在毕竟还是年。说说二十几家里面,有哪几家“仰碗”了?

答:再往前就不记得了,现在记得的就是1948年的两家。一是穆江大哥家,房子提前卖给了隔壁村,一条破船、一头母猪都给债主分走了。就在原地搭了个窝棚,另有几口人借住在邻居家,一家8口人出村讨饭。二是部厚家,亲家是最大的债主,分走了房子,又把房子留给了部厚,房子保住了,“仰碗”的影响就小了。那栋房子就是两架“虎皮列子”做间墙,你们小时候见过,不过房子不是原来的房子,是在原来的地基上翻盖了青砖房,把“虎皮列子”拆过来继续做间墙。他们的家底原来多好啊,部厚的父亲死了就败落下来,卖田卖地,其中一块地卖了两百多块现洋,但也没有支撑多久,最后还是“仰碗”了,好在“仰碗”后就解放了。

问:宁可跑路也不“仰碗”的有谁?

答:金道。金道一个晚上把田地全部输给了来村里放鸭子的人。那天晚上是押宝。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放鸭子的是个专门做局的,他有一个铜钱,把这个铜钱挂在随他赶鸭子的少年脖子上,又用了一番计谋,让大家中途改用他这个铜钱。结果一晚上一村人输得天昏地暗。金道一家人投亲靠友,他自己远走武汉谋生。结果好了,解放了,他成了武汉人,吃商品粮。

问:再说说“承头”的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承头”?

答:当然是有头有面的人,说话有人听。当然他会事先问大家对他“承头”有没有意见,如果有意见,就得另请高明;如果没有意见,那他说话你得听。

问:你上面说的两家“仰碗”,谁“承头”?

答:都是绍文。绍文有文化、有武功,文武双全。他是武家大湾人,房头大、有靠山。以前当过保长,见过世面。他后来住到我们村,是因为苗平的二婶死了二叔,改嫁给他,他就来我们村生活。二婶是个贤德的人,绍文又很照顾穷人,所以村里这类事情,都是他出面。

问:解放后也有欠债的吧,比如我们家以前就欠了很多债。为什么解放后没再听说谁谁谁“仰碗”?

答:解放后不兴这个。

问:为什么不兴?我看这制度挺好的,我们现在很多人想搞呢。要是有这制度,你也能“仰碗”,多好,天大的债,“碗”一“仰”,就算完,哪用你还得那么辛苦。

答:我能还债,干嘛要“仰碗”?!

问:你这观念要转变。

答:我要“仰”了“碗”,现在再有钱,知道我的根底的人还是会看不起我。还是把债还了人才能更舒坦。

问:好吧。我寻思,你说的“仰碗”,应该是“仰”和“碗”这两个字,就是把碗仰着而不是扣着,碗里有多少东西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分干净,我从头再来。借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仰”着碗,首先是公开、透明,然后按照规矩平分碗里的东西,就能公正、服众。

答:或许是吧,但我不能肯定。

(整理者系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委会专职委员胡志超)

【来源:人民法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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