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旺
诚如北大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凌斌所言,过去几十年来,中国学界的心智结构主要受西方塑造。慢新闻在国内的蔓延,似又可为这一结论增添注脚。殊不知淄渑有别、橘枳不同,彼“慢”尚不清晰,此“慢”又非彼“慢”,慢新闻在国内的探索,大多折戟沉沙。
虽然墙外开花、墙内不香,但无论如何,“慢新闻”理念和实践展现的人文主义情怀,值得肯定。
彼“慢”不清晰
作为西方舶来品的“慢新闻”,其本身正如龚自珍笔下的“幻师”,面目可疑、难以捉摸。
根据李沅擎的分析,“ 慢新闻”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2007 年2 月的英国政治文化刊物《前景》上。但据刘自雄等人的研究,英国罗汉普顿大学的苏珊·格林伯格(Susan L.Greenberg)自认为是“慢新闻”概念的首创者,她声称在2005 年到2006年间就在私人邮件中数次使用这一概念,并在2006 年5 月的一次会议中公开使用它。
如果认定格林伯格为首创者,“慢新闻”概念的出现时间,似乎往前推了一两年。可是,又跳出谢菲尔德大学的托尼·哈卡普(TonyHarcup),他认为《金融时报》的编辑约翰·劳埃德(John Lloyd)才是这个术语的最早使用者——时间为2004 年,出现在劳埃德出版的《媒体如何影响我们的政治》一书中。
溯源彻委,还有更早的,罗云认为,亨利·鲁斯(Henry Luce)早在1923 年创办《时代周刊》,就提出了“慢新闻”概念。鲁斯认为新闻分为两种,一种是快新闻,另外一种就的慢新闻,《时代周刊》就是要做后者。
更有甚者,悉尼大学的梅根·勒·马苏里耶(Megan Le Masurier)认为,慢新闻可以上溯到蒙田的三本散文集。若按此种说法,慢新闻难道要诞生在16 世纪?
由此可见,慢新闻的起源成了悬案。不但如此,其定义也是模糊的。格林伯格认为慢新闻是要“花时间去发掘事实,关注别人忽略的故事,并以高标准来传播它”,这实际上讲的是慢新闻的采写和传播过程,却并非慢新闻的定义。马苏里耶将散文划入慢新闻,显然极不恰当。
此“慢”更蹒跚
正是由于源头上的不清晰,再加上国情的分殊,国内的慢新闻在理论上是模糊的,实践上更是蹒跚的。
李沅擎认为,慢新闻指的是紧扣时代的脉搏和主流,通过对热点新闻事件的多方调查,选取适当的报道角度和维度,全方位、深层次揭示新闻事件来龙去脉的高品质新闻报道,旨在挖掘新闻背后的价值,唤起人们对新闻事件的深沉反思。这与陈立生等人的定义类似。因此,陈立生认为,慢新闻的主体应该是深度新闻报道。
然而,出于对抗网络时代快速新闻的考虑,高学华则认为,慢新闻相当于传统的报纸新闻,这将慢新闻的内涵拓展了。而罗云则认为,慢新闻不是一种写作技巧,也不是一种新闻创作流程,而是一种思想、一种回归新闻初心的态度。由此,慢新闻又成了一种态度。
国内慢新闻实践的脚步同样是蹒跚的。
按照李希光教授的论述,其多年来一直在从事慢新闻的实践,他在清华大学开设的“写在丝绸之路上的大篷车”课堂,就是慢新闻的写作课。比如其赴瓜达尔港期间,他写作了《瓜达尔港48 小时》,并自认为这就是一种慢新闻。可是,李教授并未在慢新闻和散文之间作出合理的界定。
新闻机构的慢新闻实践,结果都不甚理想。
早在2011 年6 月,《金陵晚报》就推出“慢新闻工作室”微博,并一度创设慢新闻专版,强调“因为慢,所以深刻”,但探索无疾而终。
2016 年底,重庆晚报创办了“慢新闻”APP,强调在快节奏和碎片化的当下“做时代的逆行者”,以“慢者匠心”来呈现社会的结构和脉络,用娓娓道来的故事赋予新闻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可是,观看其所发表的文章,很多冠以慢新闻标签的,实际上并非“慢新闻”。更可惜的是,这一款APP,目前已经停止更新,并入了重庆晚报上游新闻APP。
2017 年6 月,映象网开设“慢新闻”栏目,但定位是深度辟谣,跟主流意义上的“慢新闻”又相去甚远。
情怀应肯定
西方的慢新闻运动,有其思想根源。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社会的沦肌浃髓,将利润至上、工具理性和速度第一确立为压倒性的政治正确,文化领域深受污染。对此,西方思想家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一直保持深深的警惕。其中,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的批判,可谓集大成。在阿多诺看来,大众文化已经成为文化工业,文化工业产品都表现出标准化、齐一化、程式化的特点。程式代替了一切,雷同代替了个性,平庸代替了高雅,低俗代替了崇高。毫无疑问,新闻产业在西方也属于文化产业的组成部分,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上述特点。鲍勃·富兰克林(Bob Franklin)所指的新闻业“麦当劳化”,正是此意。西方“慢新闻”运动,正是一次对文化产业的反叛,其本质上是后现代的、反标准、反权威的。
在国内,对现代性和资本的反思,一直为新左派的固有立场,例如汪晖持之以恒的批判。甘阳近乎粗鲁地喊“急什么急,毛什么毛”,提出要“slowdown”。虽然吉光片羽,但至少说明国内学者亦有相当的思考和社会批评能力。
在这种背景下,倡导慢新闻,体现了新闻界有识之士对大众文化的反思和反叛。刑天舞干戚也好,西西弗斯推石也好,如果用成败去度量他们的行为,本身就落入了工具理性的陷阱。慢新闻的呼吁,展示了新闻界的人文主义情怀,这是弥足珍贵的;慢新闻在国内的探索,也丰富了当代中国新闻史。一些媒体虽然没有打出“慢新闻”旗号,但不管风雨如磐,多年来一直在进行深度报道、推出高品质新闻,他们更值得尊敬。
(作者系南方杂志机动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