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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苦权商勾结久矣”。多年来，韩国民众对反腐怪圈普遍不满：只打“小鱼小虾”，对“老虎”则网开一面。

当前，韩国经济高度集中于十几家大财团，它们对政坛颇有影响力，被民众指责享有“司法特权”——即使犯罪也大多是缓刑，甚至还会得到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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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庄俊朗

责任编辑 | 于冬

夜店门前是非多。2018年11月24日，首尔街头一家名为“Burning Sun”的夜店发生斗殴，一名金姓男顾客被夜店人员殴打，从门口拖到马路上脚踢拳打，他被打断三根肋骨。

他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却直接将金姓受害者铐走。

这荒诞一幕，被韩国媒体称为“夜店门”。2019年3月19日，韩国总统文在寅下令彻查“夜店门”，以及相关的金学义案和张紫妍案。自此，色情招待、官商勾结等丑闻再次发酵，颇具韩国特色的“财阀政治”也被推上前台。

1

从“夜店门”走出“警察总长”

在韩国流传甚广的一段现场视频中，几名警察到达“Burning Sun”夜店门前，并没有迅速下车，而是坐在车上“围观”殴打过程至少两分钟。

下车后，警察直接将金某推倒在地，还对着他的后脑勺踢了一脚。韩国MBC电视台曝光斗殴缘由：夜店高管疑似对一名女客人“下药”，这名女子拼命抵抗并遭拖拽和殴打，金某发现后决定“英雄救美”。

金某的“见义勇为”反遭夜店殴打和警察枉法。消息传出，韩国民怨沸腾，这家名为“Burning Sun”的夜店则首当其冲，所有者之一“胜利”（Seungri）也被网民“扒”出，他是韩国偶像团体“BIGBANG”的成员。

“胜利”为李昇炫（Lee Seung-Hyun）的艺名。故而，“夜店门”又称“胜利门”。由此，迷奸、猥亵、毒品流通、提供性招待等“黑幕”相继曝光。

从娱乐圈滋生的丑闻，迅速席卷警界、政界和商界。2019年3月4日，韩国国民权益委员会表示，该组织收到一份涉案夜店高管的聊天记录。

这份证据的提供者是一名为方正贤（Bang Jung-hyun）的律师。韩国《中央日报》文章透露，证据来自免费聊天软件“Kakao”，但这名律师没有将证据交给警方，而是呈送了他更信任的韩国国民权益委员会。

“他们（夜店高管）的对话，不仅揭示众多明星参与性犯罪，而且显示出他们与警方高层存在密切的联系。”在接受韩国CBS Radio采访时，方正贤还透露，“他们是比江南分区警署署长更高的人物。”

聊天记录的相关消息被韩国媒体SBS funE曝光几小时后，首尔警方匆忙组织新闻发布会，声称这段聊天记录“可能根本不存在”。

一纸声明已包不住“夜店门”激起的公众怒火。2019年3月5日，韩国总理李洛渊公开发表声明，“对于公众对警方的涉案质疑，将彻底调查并依法处理。”

五天后，首尔地方警察厅广域搜查队确认：聊天记录并非伪造。

韩国YTN电视台报道了这份聊天记录的来龙去脉：一名技术人员在修理歌手郑俊英的手机时，发现存有大量性传播、贿赂警方的信息，遂将聊天记录透露给律师方正贤和一名记者。

2019年3月12日，歌手郑俊英承认聊天记录属实，并承认2016年和2018年曾两次在夜店等场所进行非法偷拍。

一些不良警务人员深陷其中。韩国SBS电视台报道，其间曾有警方人员联络手机修理者，试图说服后者将聊天记录销毁，并要求作伪证称“手机已无法修复”。

手机修理者还是将证据保护了下来。2019年3月13日，韩国国民权益委员会宣布，已将李胜利、郑俊英相关证据提交韩国大检察厅。

这些聊天记录把“夜店门”的部分警匪勾结情节曝光。2016年的一段聊天记录显示，李胜利的另一家夜店“Monkey Museum”因非法运营被举报，他委托金某找“警察总长”摆平。

“警察总长说是因为被其他夜店妒忌，所以才被捅出去的，他让我们不用担心。”聊天记录中，金某如是对李胜利汇报。

从聊天内容推断，金某的身份可能是李胜利的合作伙伴或掮客。不过，“警察总长”的身份难以辨认，因为韩国警察系统中并没有“警察总长”一职。

当前，韩国警察系统最高职位是“警察厅长”。有分析认为，“警察总长”可能是“总警”的误写，职权相当于中国地级市的公安局长。

一时，“警察总长”身份存疑。

“通过这次案件，我才第一次知道胜利这个人，我跟他更没有任何联系。”首先出来撇清关系的是姜信明，他2016年时任韩国警察厅长。

现任韩国警察厅长闵甲龙也声称将全力查明真相。2019年3月13日，他承认“不排除有过往警方高层滥用职权以保护涉案明星的可能性”。

又过了五天，这位“警察总长”浮出水面。当天，首尔地方警察厅广域调查队透露，已对总警尹某等三人立案调查。不过，尹某只承认曾经与柳寅锡（Yu In-suk）一起吃过饭、打高尔夫，拒绝承认曾收受对方的贿赂。

柳寅锡正是与李胜利合作开夜店的生意伙伴。韩国SBS电视台援引李胜利的话，“通过柳寅锡代表的介绍，我在2017年初第一次见到尹总警，还一起吃了三次饭。但（当时）不知道他是警察。”

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韩国警方也没有透露尹某更多信息。韩国Channel A电视台评论说，尹总警是现任韩国警察厅长闵甲龙的“核心参谋”，但不知他的出场是“夜店门”的终点还是起点。

2

“他在青瓦台有靠山”？

“夜店门”只是一系列腐败案的冰山一角。

2019年3月22日深夜，韩国前法务部次官金学义（KimHak-eui）乔装改扮进入仁川国际机场。韩国JTBC电视台画面显示，他戴着一副墨镜、枣红色的围脖和一顶旅行帽，紧紧地跟在一名替身身后试图偷偷出境。

购买机票、办理乘机手续、通过出入境边防审核，金学义一路“过关斩将”成功进入国际航班候机厅。次日零时20分，他预订的航班将飞往泰国曼谷。

在他登机前5分钟，韩国法务部紧急签发“禁止出国令”。原来，金学义“出逃”行踪被韩国出入境管理部门发现。

金学义涉嫌接受性贿赂等多起案件。2013年，韩国警方就已对金学义展开调查，还三次向总统民政首席室报告金学义的犯罪嫌疑。2013年3月21日，金学义还是被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任命为法务部次官，六天后即被迫辞职。

“青瓦台只说‘有不能说的理由’。”韩国《东亚日报》援引一名司法官员的话，“看来支持金前次官的势力非常强大。”

2013年与2014年，金学义因涉嫌接受性贿赂和性侵多名女性等罪名两度被检方调查。韩国《京乡新闻》报道，当时警方已掌握大量视频证据，这些视频为提供性贿赂的尹姓企业家所偷拍。

尹姓企业家是韩国著名建筑商尹重千。韩国《朝鲜日报》披露，2000年以来，尹重千多次涉嫌诈骗、行贿、伪造文件等犯罪，并对政府高层人士、医院院长、金融界相关人士以及审计监督部门高官实施性贿赂。

一名受害女士崔某在接受调查时指认，她被尹重千囚禁在一所别墅中，被迫给一些政商界人士提供性贿赂。其中，尹重千在2009年强迫崔某对金学义提供性服务。

2013年，金学义案第一次移交检方却以无罪收场。韩国《京乡新闻》透露，尽管视频中接受性贿赂的男子颇像金学义，但检察官认为视频“过于模糊”，无法判断是金学义。

2014年，另一名受害女士李某出面指控尹重千与金学义对她进行多次强奸。这次，检察官仍以视频“模糊”为由，称无法确定视频中女性就是李某。

金学义两次躲过法律的制裁。2019年3月19日，韩国《京乡新闻》文章援引多名线人的话，“举荐金学义的幕后人物就是崔顺实，她在青瓦台有靠山。”

崔顺实是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的密友，已涉及“总统闺蜜干政门”被查处。这一丑闻触发韩国宪法法院通过弹劾案。2017年3月，朴槿惠被免去总统职务。

后台倒台，金学义第三次受调查。2018年4月，韩国大检察厅历史真相调查团决定对“金学义案”重新展开内查。不过，调查团没有强制调查权，金学义也不是检方的监察对象，更不是犯罪嫌疑人，甚至有权自由出入境，直到韩国法务部近日签发“禁止出国令”后，金学义有望得到公正的调查。

3

十年旧案仅“小鱼小虾”落网

张紫妍案也同样一波三折。2019年3月底，张紫妍案将迎来“结案期”，韩国民众纷纷在青瓦台网站请愿，要求延长张紫妍案件的调查期限。

目前，请愿人数已达六十多万。按照韩国相关法律规定，请愿人数超过20万，相关政府部门必须受理，张紫妍的结案期已延期三次。

2009年3月，张紫妍被发现在家中自杀身亡。不久，张紫妍手稿的残余部分被发现。

一名韩国KBS电视台记者说，他发现张紫妍的前经纪人点燃了办公室外的垃圾桶，这名记者在燃烧剩下的垃圾中发现残稿。张紫妍在这份残稿中透露被其经纪公司“The Contents”强迫陪酒、提供性服务，她不从还被公司老板监禁并多次殴打。

为了证明文件的真实性，张紫妍还留下签名和指印。

在韩国，文娱明星表面光鲜但实际地位很低，女星时常遭遇“潜规则”。张紫妍自杀以及所留下的手书残稿激起民怨，但案件却草草收场。

案发后，只有她的老板金某和前经纪人“殴打”和“侵犯名誉”罪名成立，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刑两年，其他嫌疑人皆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但韩国媒体一直没有放弃对真相的追溯。2011年，韩国SBS电视台透露已拿到张紫妍“亲笔书写并转交给熟人的50封共230页的信件”，并经公证机关鉴定确认为张紫妍的笔迹。

这份文件显示，张紫妍先后接待31名“客人”，总计一百多次被强迫陪酒、陪睡和性虐待，她还详细记录了接待场所和客人的职业，包括演艺公司、金融机关、新闻媒体。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莫过于辛格浩（Shin Kyuk-ho），他是韩国财阀乐天集团的首席执行官。

“请为我报仇。我无法摆脱这种接待。前来接受服务的男人都是魔鬼。”张紫妍在信中痛苦地写道，“我有一百多次被拉出去招待他们。在我穿上新衣服的时候又不得不去见其他的恶魔们。”

对于张紫妍写给友人的230页信件，韩国警方一度“鉴定确认”亲笔信系伪造，而伪造者则是“一名患有精神分裂的犯人”。

那一次，张紫妍案以韩国SBS电视台道歉收场，一些新闻工作者也因“误报”被所在媒体追究责任。

2014年10月，首尔高等法院作出民事赔偿的判定：张紫妍的经纪公司老板金某“存在强迫张紫妍陪酒的问题”，向受害者家属支付2400万韩元赔款（约合14万人民币）。

历次判决中，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当事人张紫妍也已去世，知情好友纷纷失联，法院认定“性招待说证据不足”。

张紫妍案再次搁浅。直到2018年，许多曾遭受性骚扰或性侵害的受害者纷纷站出来，她们开始指控能量巨大的娱乐公司老板，以及幕后的政界、警界和商界大财阀。

最终，文在寅执政下的韩国检察院同意重启对张紫妍的调查。2018年6月26日，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表示，朝鲜日报社一名前记者涉嫌聚会上性骚扰张紫妍，被以“强制猥亵罪”起诉。

他只不过是“小鱼小虾”。韩国MBC电视台披露，涉案人员还包括酒企“真露”的会长朴文德、朝鲜日报社社长的次子方正五等三十余人。截至发稿时，这三十多名大佬均未传出被拘押的消息。

4

“天下苦权商勾结久矣”

“有权势和关系的人物能够掩盖真相，在违法和犯罪之后被无罪释放。弱小的民众却受到不公正的伤害，他们得不到法律的保护而在恐惧中颤抖。”韩国总统文在寅决意向“保护伞”开刀。

最近，这位律师出身的总统还要求警方和检方，“深刻反省，给大众一个交代”。在总统的直接过问下，“夜店门”、张紫妍案和金学义案成为韩国政府打击司法腐败、钱权交易与性贿赂犯罪的标志性工程。

“三大案”也有不少共同之处。它们都与女性与强制性服务有关，触及社会道德和人权底线：“夜店门”的斗殴因性骚扰而起，逐渐延及夜店的性服务与性爱偷拍；张紫妍案则涉及被迫陪酒、陪睡、性虐待。

同样，金学义案的焦点也落在性贿赂等问题上，它背后的商业集团更受瞩目。

“三大案”都涉及权商交易，文娱明星只是这种利益链条的润滑剂。即使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警方和检方等司法部门也有人敢撑起保护伞，让案件草草了之。

权商勾结一直被韩国社会视为毒瘤。2018年7月，韩国国民权益委员会发布数据，自《禁止不正当请托与收受财物法》（又称“金英兰法”）实施两年多来，受调查的1483家韩国公共机构中，有261名公职人员接受相关利益方的“资助”，包括38名国会议员。

韩国的清廉指数在发达国家中处于下游。国际反腐组织透明国际公布2018年腐败感知指数排行榜中，韩国清廉程度排在第54位，远低于邻国日本的第18位。

青瓦台也未能幸免。据笔者初步梳理，1980年韩国开启民主化后的6任总统中，卢泰愚、李明博、朴槿惠直接贪腐入狱，金大中和金泳三两位总统的亲属也因贪腐入狱，即使以摒弃“政经勾结、官治经济”著称的卢武铉也身陷贪腐指控，最终跳崖自杀。

这被称为“青瓦台魔咒”。

“天下苦权商勾结久矣”。多年来，韩国民众也习惯了反腐怪圈：只打“小鱼小虾”，对“老虎”网开一面。

当前，韩国经济高度集中于十几家大财团，它们对政坛颇有影响力，并被民众指责享有“司法特权”——即使犯罪也大多是缓刑，甚至还会得到总统的特赦。

2015年，朴槿惠政府对SK集团会长崔泰源等在内的十多名企业高管进行“特赦”。韩国法务部官员解释说，“这是给了他们为国家经济做贡献的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帮助政府“提振经济”。

2017年8月，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判处三星集团会长的独子、现任三星电子副会长李在镕贪腐罪名成立，刑期五年。不过，首尔高等法院2018年2月改判李在镕监禁两年六个月、缓刑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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