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左)是台东池上乡第一位驻村艺术家。秋收时节,他与当地农民一起下田割稻,坐在田垄上吃割稻饭。他对农民的耕种经验很有兴趣,也惊叹于医疗条件落后的池上是全台湾90岁以上老人最多的乡。(简博襄/图)
他已经满头白发,也许一生都在徘徊,一头是浪漫主义的英雄情结,另一头是现代主义的虚无意识。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是会被宠坏的知识分子,一直在安逸、顺利的环境长大,觉得有一个愧疚。那个愧疚,我读托尔斯泰的时候有一点懂。托尔斯泰希望放弃所有的土地给他的农奴,我觉得是那个心情。”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责任编辑 | 宋宇 邢人俨
1984年,中国大陆第一次出版台湾青年诗人蒋勋的作品。时年80岁的作家丁玲为这本《蒋勋诗选》写序,两人三年前相识于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丁玲对蒋勋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博学多才”,她相信诗人“会在国内找到许多许多知音”。
丁玲似乎只说对了一半。蒋勋此后十几年在台湾声名日隆,在大陆却一直寂寂无名。他常常前往大陆,为上海一家读书会取名“春深”后,在那里讲《红楼梦》和《庄子》。他不曾想过会在大陆出书、开画展。
2010年,蒋勋因心肌梗塞做了支架手术,出行要先通过医生审核,去大陆的频率降低了。有一天,哥哥从温哥华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要去北京演讲,门票已经卖到了400元。“我吓死了,我也不知道这个现象是怎么发生的。”蒋勋用软萌的台湾口音描述。那时他才发现大陆有很多人在读他的书,很多还是盗版的。
2018年底,诚品书店的深圳分店开张,蒋勋著作比台北总店还全。蒋勋身后有一批追随他为“导师”的大陆文艺青年,一些人甚至模仿粉丝应援机制,自称“薰衣草”。在网络时代,年过七旬的蒋勋显示出同龄人中罕有的“流量”号召力。仅蒋勋说《红楼梦》的付费音频,在某平台上线不到两年,点播量就高达2.4亿次。这套问世于1990年代的音频于全网流传二十几年,播放量更是天文数字。
名满天下的人往往争议丛生,对蒋勋的质疑一度成为公众话题。
“我自己从来不觉得我是导师。”蒋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有一个东西可不可能是导师,就是美本身。”
2018年,蒋勋第一次在大陆办个人艺术展。这年年底,他也在台东池上办了首个私藏展。展品很多是他的收藏。蒋勋本没有收集习惯,他从小跟家里兄弟同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物品。如今,72岁的蒋勋开始梳理人生。
点击观看完整版视频 ☟
蒋勋的人生六讲
1
“我身上一直有两个很矛盾的东西”
1950年,蒋勋3岁。他随父母从西安横跨中国大陆,在台湾马祖白犬岛照相馆拍摄通行证照片,从此长住台湾。
蒋勋一家住在台北以北,基隆河与淡水河的交汇处。晚清许多大陆人渡海入台,都在淡水河码头上岸。不少人死在船上,幸存者到码头便一同把逝者就地合葬,堆起低矮的小小墓冢。碑石上没有这些人的名字,只刻着“万善同归坟”。
“他们几乎都是少年,出去冒险,或者向往一片新土地。”蒋勋的画室选在少年的墓冢旁,他有时会去那里散步,“似乎有一种年轻的精神,或者说少年的精神在这块土地上。”
1976年,蒋勋听一位国民党青年军老兵讲起亲历的抗战故事,感怀之下创作诗歌《写给故乡》:“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去看望祖国的大地,你用你的足迹,我用我愁乡的哀歌。”他糅合老兵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在诗中描摹着“古老而又年青的祖国”,并憧憬着“少年的中国”。
台湾音乐人李双泽次年据此改编谱曲,创作歌曲《少年中国》,成为最早的台湾校园民谣之一。就在这一年,28岁的李双泽在淡水镇海边因搭救溺水者丧生,他的模样定格在少年时。三年后,蒋勋出版自己第一本诗集,也取名为《少年中国》。蒋勋曾与青年作家谢旺霖谈到自己的“少年”情结,他所迷恋的“青春形式”,乃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畏死活去做一些事,充满顽强、耐苦的生命力”。
在《少年中国》自序中,蒋勋回顾了他最早的精神养料。初中以后,他忽然对文艺产生“无可救药的执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小说、画画、唱歌,学校的课业却一塌糊涂。家里收入微薄,供六个孩子读书压力很大,无法再资助他深造绘画、音乐、舞蹈这些奢侈的兴趣。于是,他的兴趣渐渐集中在“最不需要成本”的文学上。
每天放学,蒋勋总要跑到衡阳路的书店“东方出版社”,站在书架旁阅读文学作品。他没钱买书,每天在书上折一个角,第二天继续看。这样几乎三年,他读完了很多大部头。
书店是从上海搬来的,店里有许多18世纪和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由当时活跃在上海的傅雷等人翻译。“我现在发现自己受浪漫主义的影响比较大,”蒋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台湾那个时候是威权的时代,教育蛮军事化的,我其实是有点想要对抗那个东西。欧洲的浪漫主义里,生命受苦以后期待变成英雄……我会觉得,也许可以扮演英雄的角色,去改变什么。”
读高中后,蒋勋加入学校的文艺研究社和广播剧团。这些社团的主办者是他的英语老师,台湾左翼作家陈映真。在陈映真鼓励下,他主编校刊,创作诗歌和小说。老诗人痖弦把他的诗歌推荐到刊物发表,还介绍许多台湾现代诗和诗论给他。对于高中生蒋勋,那些书艰深难懂,但他“用近于使命的态度,勉强自己读下去”。
一天,蒋勋在明星咖啡屋给陈映真看自己的诗歌。令他意外,陈映真第一次对他表现出不耐烦。“他说:‘你为什么老写这种跟人民痛痒无关的东西。’”蒋勋回忆,几天后陈映真就失踪了。他事后得知,陈映真私下组织马克思读书会被捕,“同案犯”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年轻人。
陈映真始终没有找蒋勋参加读书会,他猛然醒悟:“他那个时候其实有感而发。”“这个老师是我最敬重的知识分子,而他竟然被逮捕,我开始怀疑,这个体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蒋勋上大学后停止写诗,“心情十分低劣”。他的阅读转向现代主义,这也来自陈映真从前的指引。
▲1980年代,蒋勋(后排左二)与陈映真(后排左三)、白先勇(前排左)、胡金铨(前排右)的合影。陈映真是蒋勋的高中英语老师,也是他的文学引路人。(资料图/图)
“尼采有一种对生命空虚的撞击,祁克果(注:又译克尔凯郭尔,丹麦哲学家)的日记总是在质疑生命存在的意义。”这与蒋勋读过的浪漫主义文学完全不同,却应和了他当时的心境。他至今感念陈映真带他认识现代主义;他跟朋友喝酒,感叹生命可以如此颓废。
“我身上一直有两个很矛盾的东西。”蒋勋向南方周末记者自陈。他已经满头白发,也许一生都在徘徊,一头是浪漫主义的英雄情结,另一头是现代主义的虚无意识。
1972年,蒋勋赴法国留学,参加了当地的无政府主义团体,也读到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这是我在巴黎读到流泪的书。”蒋勋总是想到陈映真,“其实他爱美得不得了,柔弱得不得了,可是他又走上了可能他根本不应该走的革命的那条路。”
四年后蒋勋回台,看望出狱不久的陈映真,讲起自己在欧洲的阅读经历。“他吓一跳,他认识的高中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蒋勋笑道。他此时在大学任教,往来的朋友几乎全是陈映真这样的左派人士,大家在参加当时的“党外运动”。
1979年,蒋勋被大学解聘,几位朋友被当局逮捕。朋友出狱后警告他“要小心”,据说他已经上了批捕报告。他失业,还遭到监控,于是受邀访问美国的爱荷华大学,在那里遇到了丁玲。
丁玲记得,那个年轻人偶尔会离开作家们热闹的集体活动,肩上搭一件外衣,在马路上踽踽独行。“他的行为常常引起我毫无根据的悬想。”丁玲推测,“蒋勋如果喜欢美国,他可以留在美国,美国有他的好朋友。他如果喜欢加拿大,他也可以留在加拿大,听说他的父母已经定居加拿大。……然而他单单要回到台湾,要长留在台湾。”一些朋友问过蒋勋,回答是“舍不得”。
▲1981年,蒋勋(左)与丁玲(中)相识于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他给丁玲的印象是诗朗诵和唱歌都很好听,会唱台湾民歌,也会唱《义勇军进行曲》。(资料图/图)
蒋勋回到了台湾,1983年重新在高校教书。有一天校方委托文学院院长找到他,希望发展他加入国民党。他直接回答:“希望能给我自由,我不希望参加任何一个政党,任何一个活动。”
“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要走这条路,因为我对政治无知,真的是没有兴趣。”蒋勋向南方周末记者解说。这一年,他在东海大学创立美术系并担任系主任。昔日的文学少年,大步转向美学传道之路。
2
“我简直嫉妒你们可以读美术系”
蒋勋这个名字可以搭配许多称谓:诗人、画家、电台节目主讲人、美学学者……
在2009年的一次访谈中,蒋勋被问起最认同哪种身份。他总结,自己是跟大家分享美的人,绘画、文字或声音只是不同的工具。
蒋勋不是美术系科班出身,却能在大学开创美术系,办学风格也不拘形式。业内传说,他治下的美术系开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课”。这是真的。他当时让学生做布袋戏、巴厘岛皮偶,学身体戏剧……不过他也参照美术系科班体系,开设了各种传统的专业必修课。
“是不是应该给艺术更多一点弹性。”蒋勋说,“有毕加索这种在制式教育里面出来的,好得不得了的艺术家;可是也有梵高这种根本不是制式教育,也好得不得了。其实我们找不到一个定型的方式。”
做系主任后,蒋勋对学生说:“我简直嫉妒你们可以读美术系。我的年代,家里不准我读,因为爸爸觉得我读美术系将来根本没饭吃。”令他意外的是,学生们似乎都不想画画。
▲蒋勋在台北时画的都是“小画”,在池上驻村一年半时间里,他面对的是两山夹峙,平畴千里,于是改用1.5米和2米的大画布,甚至一口气连画十个小时。(资料图/图)
“上每一课,国画、篆刻、书法都变成作业,学生最恨的就是作业。画画成了作业以后,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而我从来没在科班受过画画训练,都是好玩,乱画。”蒋勋分析道。于是,他对学生说:“你们不画,我来画你们好不好?”
在这种教育下,许多学生产生了画画之外的兴趣。学生蔡舜任迷上修复古画,想去佛罗伦萨跟一位名师学习,这种选择超出了传统美术系的框架。蒋勋鼓励他:“不是每个人都要做画家,你能把一张古画修好,非常重要。如果你去佛罗伦萨,我一定去看你。”于是,蔡舜任海外学艺十年,如今成为台湾最好的古画修复师。蒋勋践约,两次去意大利看望学生,
“美术系很看不起这个行业,觉得那只是工匠。”蒋勋感慨,如今的台湾教育体系对技能更加忽视,“讲一大堆理论,不会动手。林(怀民)老师最后辞掉了北艺大舞蹈系的系主任工作,因为他觉得越到后面,学生什么都会讲,就是不会跳舞。”
▲林怀民(左)与蒋勋(右)都生于1947年,是多年好友。林怀民眼中的蒋勋“头很大,走路经常低着头不说话,忽然昂首高歌,声音大到令人不知所措。有时是低吟。”(资料图/图)
蒋勋在东海大学教了十几年艺术概论,对通行的教科书很不满意。它们大多译自西方,或者裁切西方理论的片段重新拼凑组合,繁杂而艰涩。“最常见的悲剧,是一个原本热爱艺术的青年,阅读了一本讨论艺术的书,或者修了一门艺术理论的课之后,忽然被弄得倒尽胃口,再也不想接触艺术的范畴了。”
对于蒋勋,“美的启蒙”来自庙宇文化。他在老式社区大龙峒长大,社区中心是保安宫,供奉着保佑平安的医神。“那里根本就是一个文化中心。”蒋勋回忆,他小时候在庙里看民间匠人画壁画、捏陶人,把“二十四孝”“吕布戏貂蝉”“八仙过海”等民间故事演绎得生动有趣。庙里常常弹琵琶唱南管,元宵节给孩子们发灯笼,教他们作对写诗。碰上大型祭祀,还能看到各种神奇的表演。有的炭火烧上百米,四个人抬神轿自火上走过,小孩子们好奇,要试试炭火,“一下就被烫伤”。
考进艺术研究所深造后,台北故宫成了蒋勋的课堂。对着各种国宝文物,庄严教书画品鉴,那志良教玉器,谭旦囧教铜器和陶瓷。庄严北大毕业后进入北京故宫,在日本入侵后参与国宝装箱,一路护送至贵州安顺。蒋勋听他讲起沿途的轰炸,当时大家战战兢兢,因为箱子里装着了不得的东西。
“大概今天艺术研究所也不是那样上课的,那根本不是学术,这批老师个人的记忆经验,跟这些文物的记忆经验结合在一起,对我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蒋勋认为自己由此知道了什么是文化,“这不只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而是它在时间的长河里流动的过程。”
1995年,蒋勋自己编写了一本《艺术概论》,在序言中写道:“美,不应该是困难的学习。”两年后,他50岁,决意辞去教职。“奇怪的是,不当专业老师,他的施教范围反而更大了。”蒋勋好友、作家张晓风说。在当时的台湾,被称为“老师”的多半真有教职,大家口中的“蒋老师”显然例外。
3
回答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
许多人接触蒋勋,是从他的声音开始的。
蒋勋从1980年代末开始主持电台节目《文化广场》,每周一期,每期一小时,由社会现象切入,漫谈文化。节目在台湾首家公立电台“警察广播电台”播出,覆盖全台,持续十年。节目停播后,他把录音授权给一家公益组织,播给服刑人员收听。因此,他常常收到狱中来信,听闻这些人在寂寞困顿中由声音得到的安慰。
1990年代起,蒋勋也在两岸开小班讲课,“最早是一群好朋友希望在富裕的生活之外有不同的、精神上的追求”。授课内容包括中国和西方的美术史,他还多次带队去柬埔寨吴哥窟文化旅行,“队员”不乏林青霞、狄龙和徐克这样的演艺界名人。
蒋勋众多“小课”中,名气最大的是讲《红楼梦》。1990年代,他曾在台北和高雄各自开班,用四年时间细讲小说前八十回。他没有想到,课程被全程录音,几百小时的音频在互联网中广为流传。
为大众讲解《红楼梦》的节目五花八门,主讲者包括白先勇、刘心武这样的名人。网友们热衷于比较各家版本,难得的共识是蒋勋版声音最好听。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一位大陆网友赞叹那是“被上帝吻过的嗓音”。一位在“捷运”遇见的市民对他说过:“你前世在庙里捐过一口钟,所以这一世有很好的声音。”
事实上,蒋勋曾接受专业的声乐训练。他曾凭借广播节目《文化广场》和《美的沉思》两度获得“金钟奖”,出色的嗓音必不可少。
▲1984年,蒋勋参加《联合报》散文朗诵。他曾任联合文化杂志社长。2012年起,他在台湾报刊连载谈《红楼梦》里小人物的文字,发表在专登演艺人员八卦的版面上。(资料图/图)
蒋勋讲《红楼梦》,总能联系当下,这或许得益于他在电台的多年历练。“说贾府子弟都喜欢和薛蟠玩,为什么呢?因为‘出去唱K都是阿呆刷卡啊!’说秦钟和宝玉半路遇到个乡下丫头,秦钟言词轻薄,‘拿我们现代话说就是:二叔你看!那个马子不错哦!’”一位网友在某论坛留言,“我有几次边开车,边听得哈哈哈大笑。”
这种讲课风格,与蒋勋留法时的一次遭遇有关。他在巴黎学艺术史,凭学生证就能免票进入卢浮宫。1973年,他开始兼职导游,专门接待到巴黎旅游的华人,一项重要工作是讲解卢浮宫的艺术品。当时的台湾游客,许多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中小企业主,带着出身农家的父母旅游。
一次,蒋勋讲解米洛的维纳斯雕像,一位老太太无法理解,这裸体女人为什么是“镇馆之宝”。他滔滔不绝地讲维纳斯、希腊神话,及其对身体的歌颂。老人还是一脸茫然,忽然用闽南话问蒋勋:“这是谁的老婆啊?”
蒋勋愣了一会儿。“我知道维纳斯的丈夫是武器之神伏尔甘(注:亦被视为火与锻造之神),但老太太显然不是要知道这一故事。一个赤裸裸的女人,没有丈夫管吗?她心中充满疑惑。”时隔多年,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使他感叹,“我学习‘艺术史’,学习‘美’,有一天,如果我无法回答这样一位老太太的疑惑,我的学习有何意义?”
4
“如果没有人的觉醒,不叫活着”
2010年前后,蒋勋的各种演讲录音和《红楼梦》讲课录音被整理出版,很快成为畅销书,也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
2012年,笔名“江弱水”的浙江大学教授陈强发文,指出蒋勋六种著作里存在“80处硬伤”,随舆论发酵成为公众话题,挑错者群起。大众惊讶地发现,蒋勋自称反复阅读二三十次《红楼梦》,讲《红楼梦》的音频却有许多基本的事实错误,譬如张冠李戴,说林黛玉把“二”念成“爱”,或者记忆偏差,把贾赦说成贾母的侄子。
蒋勋迟迟没有回应,2016年才在脸书上写下一段隔空辩白。他形容当年自己讲《红楼梦》更像读书会:“我随兴讲阅读心得,没有什么章法。有人录了音,事隔三十年,网上流传,未经校订,已经无法控制……”
旁观者也渐渐开始将蒋勋作为“现象”分析。“读者愿意花钱去买蒋勋的书,表明在今天的功利社会,还是有许多人想要追求无功利的美。问题是,我们的学者写不出这样的书来。”2017年,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发文反思,许多大学教师讲诗词,讲许多诗人生平、字词来历及前人评点,对诗歌本身却缺少美的分析,更难见个人感悟,后者恰恰是蒋勋讲诗词、讲文学时的长处。
景凯旋在文中也不忘继续指出《蒋勋说唐诗》一书的种种知识性错误,他分析,错误的原因主要是蒋勋“既无视今人的研究,也不管前人的注释,甚至不谙格律”。
许多论者也看到蒋勋更加现代的价值观。某些《红楼梦》主讲人讲到金钏之死,还在分析阶级压迫,蒋勋就已经用悲悯的眼光,看待《红楼梦》里的“反面人物”和戏份不多的诸多小人物。
“实事求是地说,蒋勋先生的整个文史哲的训练,并不严谨,”出版从业者方希分析,蒋勋的天性在传统学校教育中并不占优势,他高中时联考失败,形如高考落榜,历来不看重规规矩矩的学术规范,本质上是一种“自我保护”。“一个学渣没有办法理解学霸的世界。”方希借用这句话分析蒋勋,“你认为自己活得合理,是一回事,但是你不要说成绩好的人有很大缺陷,他的世界是你无法领略的。”
蒋勋很少公开臧否别人,2018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言辞激烈得罕见。“我今天也要问,在大学里占有教职的,在各个专业里面有学者身份的,你自己是不是真正活着?”他强调,“如果没有人的觉醒,不叫活着,在一个僵化死板的状况里,你对人都不理解,你不会有对人的尊重,也不会对人有真正的爱。那样的学术论述跟批评,没有任何意义。”
一位网友总结:“可以起于蒋勋,但不能止于蒋勋。”学者景凯旋也指出,蒋勋说唐诗就化用了许多前人观点,读者如果因此对唐诗产生兴趣,不妨再读读闻一多的《唐诗杂论》,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叶嘉莹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等作品。“这些作者都是专家,对作品既有客观分析,又有自己的主观感受。”
5
“真正的威权,是你不敢做孤独的自己”
离开大学前夕,蒋勋曾经在课堂上跟学生谈“梦想”。
1970年代,蒋勋借留学巴黎之机游历欧洲诸国。他坐船去希腊克里特岛,买最便宜的船票,只能待在甲板上。在那里,他认识了南斯拉夫的工人,雅典大学经济系二年级的学生,纽约华尔街大资本家的女儿,以及智利的一位年轻革命党人。年轻人们在甲板上聊天,一起唱歌。
“那是比较嬉皮的年代。”蒋勋回忆,“那个时候,大家不管你是什么宗教、族群、肤色、阶级,至少有一个共同的梦想——人类可不可能一起做个什么事。”学生们不置可否。那天晚上,一个学生按响门铃,拿着安非他命(注:一种中枢神经刺激剂,具有一定心理依赖性)对蒋勋说:老师,我觉得生命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你要不要试试这个药,参与我们的虚无和迷失?
蒋勋打电话给一位医生朋友,对方建议他谨慎。安非他命本身对身体伤害不大,但在台湾这种药很多是假的,对脑部伤害很大。学生也不确定药的真假,蒋勋最终没有吃。“对他们来讲,共同梦想是挤在一起嗑药,然后一起在一个迷幻的世界。”蒋勋说,“我其实不敢完全否定他,我相信人的孤独,有时候某一种对生命没有价值的虚无感,会使他们这样挤在一起,彼此分享那个时刻的茫然。”
十几年来,许多年轻读者给蒋勋的脸书留言。“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东西是没办法跟父母、跟老师讲的。”经历过台湾“戒严”时代的蒋勋怀疑,“今天台湾的威权拿掉了么?不一定。如果年轻人还是要做父母老师让他们做的,威权就还没拿掉。真正的威权,是你不敢做孤独的自己。”
蒋勋有两本书的名字包含了“孤独”,他正因“孤独哲学”而被一些年轻人视为人生导师。问及感受时,蒋勋作答:“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的,没有‘粉丝’没有‘崇拜’,更没有‘陶醉’。‘实无一众生得灭度’,《金刚经》这句话是当头棒喝,《红楼梦》说的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
“治愈”年轻人的,还有蒋勋无时不在分享的对“美”的感悟。“美能够弥合人的阶层和差异。”出版人方希分析,“当我们讲到美、青春、无奈,面临人生的许多问题的时候,过往的境遇的差异都会被弥合。”
蒋勋曾接到担任选美比赛评审的邀请。他从来没做过这种工作,打电话询问,对方反问:“你不是常常谈‘美’么?”他无从反驳,几天后还是拒绝了邀请,理由是:“我的‘美’是没有第一名的。”“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美的。”谈“美”时,他常常强调“美”与物质无关。
1988年的大陆之行给蒋勋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他去陕西兴平寻访马嵬坡的杨贵妃墓,途中遇到一户农民,家徒四壁,窗户上却贴着红纸剪的窗花。农民很奇怪,这个游客从那么远的台湾来这里做什么。蒋勋回答,看杨贵妃的墓。农民感慨:“那个女子好可怜。”蒋勋记得,这位农民管自己女儿就叫“女子”。他眼中的杨贵妃,也是个鲜活的人。
临走时,蒋勋别无可赠,把手表解下来放在炕上,留作纪念。农民显得非常慌张,把屋檐下编成辫子样式的大蒜都扯下来,全部塞进蒋勋的旅行袋里。
“我给很多大陆朋友说,我接受过很多朋友的礼物,可是我大概一辈子会记得这最沉重的礼物。”蒋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是会被宠坏的知识分子,一直在安逸、顺利的环境长大,觉得有一个愧疚。那个愧疚,我读托尔斯泰的时候有一点懂。托尔斯泰希望放弃所有的土地给他的农奴,我觉得是那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