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华（视觉中国/图）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正是在宏观调控期间别人“不敢动”的时候，张家港抓住机遇，“抢”到了一批大项目、好项目。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杨军

责任编辑 | 钱昊平

张家港市委原书记秦振华，以开创“张家港精神”闻名全国。在12月18日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他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不过少有人知道，这位以实干、能闯闻名的县级领导干部，同时也是廉洁从政的表率。

秦振华曾因工作中敢于碰硬多次遭人举报，不止一次被上级调查，但每次被调查之后，反而能赢得上级的信任。

在秦振华看来，解放思想与廉洁奉公之间并不矛盾，作为一名领导干部，首先自己腰杆要硬、一身正气、敢于担当。其次还要“扶正祛邪”，为敢于担当的干部撑腰鼓劲，惟有如此，事业才能兴旺持久。

1

“一枝带刺的玫瑰”

秦振华的仕途上，有两个重要时间节点，一是1978年，他担任杨舍镇党委书记，这一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一是1992年，他从张家港市委副书记兼杨舍镇党委书记任上被破格提拔为张家港市委书记。这一年，邓小平南巡。

在张家港市委办公室原主任顾栋才看来，秦振华是“特殊时代产生的一个特殊人物”。

1992年1月7日，秦振华被正式任命为张家港市委书记时，已经56岁，且仅有小学文化，这与当时所提倡的“年轻化、专业化、知识化”的干部录用原则可以说毫不沾边。

秦振华惟一的优势是实绩。在他担任杨舍镇党委书记期间，就因为整治环境和抓经济在江苏出了名。

不过，秦振华的缺点同样鲜明，性子急就是其中之一。外界有说法称，如果秦振华当了市委书记，张家港会“乱掉”。

但苏州市委原书记王敏生不这么觉得，他被认为是秦振华的“伯乐”。2018年11月6日，在家中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王敏生说，当时他也听到一些关于秦振华的负面反映，但发现大都不实。此外，他认为人无完人，是人就有缺点，但要看整体。

据王敏生介绍，当初看重秦振华，除了因为实干和敢闯，还因为他“不计较个人名利”。

张家港市纪委原书记顾泽芬回忆，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秦振华在杨舍镇任职期间，就是“有争议的”，有人分别向张家港市纪委和苏州市纪委写匿名人民来信，举报他的种种问题，有关领导非常重视，要求调查清楚。

顾泽芬亲自带人到杨舍镇调查了三个月，找了二百多人谈话。最终发现匿名信中所举报的问题均查无实据。调查清楚之后，纪委专门在杨舍镇召开两级干部会议，对问题作出澄清。在组织部门考察秦振华时，张家港市纪委还出具说明，认为秦是出色的领导干部。

后来证实，写匿名信的人，是因为自己建的违章建筑被强拆，对秦振华心生不满。

“他是一枝带刺的玫瑰，”顾栋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王敏生等领导，他们都是实干家，感觉秦振华很对胃口，于是破格提拔他。如果没有这样的伯乐，或者没有当时的环境，可以让他大刀阔斧地改革，恐怕也不会取得如此大的成绩。”

2

“不是跟你们搞事情的”

1993年秋，就在张家港实践“三超一争”的关键时刻，政策突然转向，国务院发文，要求加大宏观调控。对于张家港的超前做法，被反对者认为与中央精神相悖。

一时间外界谣言四起，甚至有说法称秦振华要被抓起来了。他和市长沈澍东接到省里通知，到南京就落实国务院文件开会时，发现从前的熟人都不怎么理他，由此感到事态严重，遂叮嘱沈“晚上哪也不要去”。次日分组讨论时，他第一个发言：坚决拥护国务院文件，但张家港精神同样也要弘扬……

25年过后，秦振华向南方周末记者回顾这段历史时，称自己当时的想法就是“不能示弱”：“我是干事业的，不是跟你们搞事情的！”

回张家港的路上，沈澍东担心上面早晚会查。秦振华说“不怕”，“没准还查出个先进典型呢！”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秦振华再次说，自己是“查出来”的先进。

按照那次南京会议的要求，秦振华回张家港后，可以开一个120人左右的小型会议传达相关精神。但他却开了一个六千人的大会，秦振华说，他要在会上跟大家交底，从内部统一好思想。

他在会上解释，宏观调控不是针对张家港的，是“调内不调外，调劣不调优，调低不调高”。他坚定地表示，要认真贯彻中央宏观调控政策，但也要狠抓发展不动摇，要求大家把精神拿出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拼命干：“我这个帽子已经开始摇了，可是，（我只要在位）谁不听我的，谁不认真做事情，拖延推诿，我先撤掉你！”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正是在宏观调控期间别人“不敢动”的时候，张家港抓住机遇，“抢”到了一批大项目、好项目。

在此期间，针对秦振华的“人民来信”一直不断。中央和省、市三级曾派出多个调查组到张家港调查。结果均显示，秦振华没有问题，其中有的举报信与秦振华当年在杨舍镇遭遇的情况类似，是他在工作中因坚持原则得罪了人，举报人出于报复心理所写。

1994年底，时任江苏省委书记陈焕友带领全省38个厅局长到张家港调研。3个月后，江苏省委、省政府在张家港召开千人现场总结会，张家港成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两个文明一起抓”的正面典型。

多年以后，有知情者告诉秦振华，他当年但凡有一点问题，就可能真的要被抓起来了。

3

为敢于担当的干部担当

近年来，针对反腐背景下出现的不作为问题，中央多次发文鼓励干部担当作为，并明确要求“为敢于担当的干部担当”。秦振华对此深为认同。在他看来，敢于担当的关键，是上级要为下级担当。在其担任书记期间，既能知人善任，将有能力的干部用在关键的位置，又敢于碰硬，将不作为、不称职的干部拿下。

用人时，秦振华认为关键要“是非分明”。他说过五句话：弘扬创业者，支持改革者，鞭挞空谈者，惩治腐败者，激励开拓者。这五句话又可以概括为一个词：扶正祛邪。

“扶正”容易，祛邪难。秦振华惩治一些带有“邪气”的干部时，很讲究策略和分寸。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讲了这样一件事：在他上任之后，发现有一个过去很红的部门负责人，工作不务实，喜欢“吹泡泡”，秦振华认为这样的干部有一定代表性，会影响“三超一争”，于是下决心“把这个山头打掉”。

一天，他布置了一个会，找了几个工作做得好的先进单位发言，最后让那名部门负责人上台发言。后者开口就是“尊敬的秦书记”，之后开始念稿。

“讲的全是空话。”秦振华说，几分钟后他让那个部门负责人脱稿讲。台下一片肃穆，那个负责人慌了，一句话讲不出来。“你不是一直很能讲吗？讲讲最近干了几件事情？”秦振华开始拷问，该负责人头上开始冒汗，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如此在台上晾了七八分钟，搞得狼狈不堪。最后，秦振华让其“回去好好思考，考验你三个月，以观后效”。

秦振华在担任基层领导干部之前，曾做过多年“监委”（纪委的前身）工作，这一经历一方面促使他本身洁身自好，另一方面也让他特别重视干部的廉洁问题，将其视为用人的一条底线。

在秦振华看来，反腐败与担当作为并不对立，而干部不担当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腐败。

张家港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彭建平还记得，当年有一个镇的党委书记，添了一个孙子，一高兴就办了几桌酒，秦振华知道后，召开两级干部会议，让那个书记公开做检讨。该书记由于高度紧张，在发言时把孙子误称作儿子，与会者忍俊不禁。

南方周末记者问秦振华，如此对待干部是不是过于苛刻？秦解释说，干部因为家中喜事请人吃饭是允许的，但那个书记有两点做得不对，一是请客的地方不对，不应该安排在镇政府的食堂，二是请的对象不对，不应该请干部。

对干部严厉的秦振华用人时并非一味求全责备。对于虽犯过错误但性质并不严重的干部，他也会“容错”。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发房地产热刚兴起时，一个村支部书记，未经报批盖了一批房子，打算卖出去增加村集体收入。秦振华知道后，将房子全部没收，让这名村干部在全镇干部大会上作了检讨，并按秦的意见将房子转给教育局用于改善教师待遇。几年之后，因为工作业绩出众，这名村书记被提拔为镇党委书记，由秦振华亲自宣布任命。

秦振华非常重视人民来信，但并不惟人民来信。有时候，他会把处理人民来信作为支持或鞭挞干部的一种方式。

多年过去了，张家港市信访局原局长戚亭仍对当年秦振华处理过的几件事印象深刻，几件事都是借“人民来信”诬告干部。一般写信的人心态是：就算不能告倒你，也会把你搞臭。

但在秦振华那里不行。戚亭说，“他态度鲜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和稀泥，没有模棱两可，风清气正，班子想拉拉扯扯，完全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