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口袋型的帕卢湾长约10公里，宽约2公里，这种地形使得海浪在狭窄海湾里冲击城市的破坏力被放大。

阴差阳错的是，帕卢湾这场嘉年华原定的举办时间是9月22日-27日，后推迟到9月28日-10月3日。谁也没想到，这场原本旨在推广中苏拉威西省旅游业的沙滩狂欢，会消失在一场大海啸里。

21名中国人被发现幸存于宾馆中。他们是中资企业员工，于一个月前抵达当地一个工业园区。据央视报道，有12人来自盼盼门业，2人来自海螺水泥。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王宇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博涵 马月 吴美璇 牛璐瑶 邢逸旻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太阳落山了，橘色的晚霞铺在山后，天色渐暗。帕卢湾南岸塔利斯海滩上，数百个年轻人正在为一年一度的帕卢诺莫尼魅力节开幕做最后的准备。舞台已经搭好，歌舞演员在临时后台等待，海风很大，吹得舞台顶棚像浪一样起伏。

雅加达时间2018年9月28日下午17:30，魅力节很快就要开幕。

这里是印尼群岛中段，望加锡海峡东北，帕卢湾像一只长口袋凹进苏拉威西岛，给了省府城市帕卢漫长的海岸线。

按计划，为期6天的魅力节将举办马拉松、越野、山地单车、滑翔伞、赛艇、海泳、传统歌舞、音乐节、烟火节等众多活动。当地政府主办这一盛事，希望吸引热衷前往巴厘岛、美娜多、日惹等热门旅游区的游客。

这一天很漫长，印尼气象、气候和地球物理局（BMKG）的记录显示，从早上的地震开始，总共发生了170次左右地震。然而没有信息显示陆地震感如何，海滩上盛事如期举行，人们恍然不知。

几分钟后，BMKG解除了发布34分钟的海啸预警。

不多久后，一场3米高的海啸冲向帕卢湾，冲垮了这个城市的地标跨海大桥，吞没了海滩上的人。

海啸由一场7.5级的地震引发。

据新华社报道，印度尼西亚抗灾署2日说，印尼中苏拉威西省日前发生的强震及海啸已经造成1234人死亡。由于救援进度缓慢及地震引发的泥石流等灾害，这一数字预计将急剧攀升。而靠近震中的东加拉市一度失联，情况至今不明。

印尼国家灾害管理局发言人苏托波在10月1日的发布会上透露，21名中国人被发现幸存于宾馆中。他们是中资企业员工，于一个月前抵达当地一个工业园区。

“大使馆通过多方渠道了解到确有一些中国公民在震区，我们都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现在都是安全状态，还没有收到关于中国公民的伤亡报告。”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

1

两分钟，从生到死

地震来临时，21岁青年阿贡正在机场空中交通管制塔值班。AirNav Indonesia发言人说，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帮助巴泽航空的最后一架飞机起飞，等待飞机安全离地后再离开空中交通管制塔。

最终，这名空中交通管制员从摇摇欲坠的四层塔顶跳下，试图绝地逃生，但他摔断了腿，内伤严重。他被送至附近医院接受治疗，却没能撑到直升机抵达，将他送往设备更好的医疗机构。

海啸紧随地震而来。

蓝绿色的海面上，几节线段般的白浪突兀地卷起。站在高处的男人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幕。一段网络流传的视频里，他拖着长音低声喊了出来：“Tsunami！（海啸）”

他和海岸线中间，隔着一条马路。摩托和汽车闪进又闪出镜头。

停顿了一秒，男人声嘶力竭地向左下方的人大喊：“Menjalankan Tsunami! Menjalankan Tsunami! Tsunami!（快跑！海啸！快跑！海啸！海啸！）”

远处的白浪线段由短及长。

马路边，还有刚下车的人在说着闲话。男人疯狂地挥动右手：“Hei! Tsunami！”旁边的男人同样持续高声呐喊。

听到警告的人们开始冲向通往高处的楼梯，节节白浪已经连成一整条巨浪。

汽车鸣笛、女人哭喊，高处的男人们来不及喊出完整的“Tsunami”，只能用手指着海浪，向底下的人发出“Ai! Ai! Ai!”的叫喊。

近岸的海浪再次断成几节，似乎还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迟钝地随人群踏上楼梯。男人哑着喉咙用印尼语徒劳喊着。

视频录制一分钟后，海浪上岸了。到第84秒，岸边的平房被海浪推着漂动起来。第90秒，海浪越过马路。第110秒，海浪到了男人身处的建筑下。第123秒，男人持续的叫喊变成悲伤的哭泣。

骤然来袭的海啸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帕卢监狱负责人Adhi Yan Ricoh接受印尼媒体TEMPO采访时，叙述了令人瞠目的细节：狱墙倒塌，狱内560名囚犯中半数以上逃脱，加剧了混乱局面。同样情况也发生在被毁的东加拉拘留中心，所有343名囚犯都在逃。

大海啸来临又并非毫无征兆。

印尼雅加达留台校友会副会长范永胜在帕卢海边经营餐厅。海啸发生时他在雅加达，他向台媒转述了员工翌日上午向他打电话报告的见闻。

本地员工知道海啸到来之前，海水会明显退潮，28日傍晚的帕卢海岸就发生了类似的情形。“餐厅员工看到海边没有水时就开始跑了，他们知道海啸要来了。”没过多久，范永胜的餐厅和餐厅所在的购物中心被海水吞没。

事后，仅发布了34分钟海啸预警的BMKG在印尼的社交媒体上为人诟病。

BMKG主管拉玛特回应，潮汐感测器录得的海平面变化“并不显著”，海浪高度仅6公分，对帕卢不算巨大海浪。然而最后帕卢湾海面出现的，是3米高的海浪，个别地区浪高达6米。

据美国CNBC电视台报道，这场海啸之前，印尼原本计划安装一套新的海啸探测系统，但由于近期印尼盾连连贬值，资金迟迟未能到位，导致计划推迟。

2

21名中国人

绝大多数中国人是第一次听说帕卢的名字。它既非巴厘岛、美娜多、日惹这样的热门旅游地区，也不像棉兰、泗水那样有大量华人居住。

前述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地震所在地区是中苏拉威西省，并非中国游客的常规去处，苏拉威西岛上，中国游客近年到访较多的美娜多在北苏拉威西省。

帕卢是中苏拉威西省首府，根据2010年普查数据，帕卢人口数超过33万。外港东加拉则位于帕卢湾西岸半岛的北角。在1949年印尼独立前，帕卢是荷兰殖民地。

帕卢与美娜多直线距离不到900公里。

美娜多位于苏拉威西岛东北端，是知名潜水胜地。据凤凰新闻报道，美娜多在此次海啸中无震感，旅行安排未受影响。而巴厘岛、印尼首都雅加达离帕卢也有千余公里远，在印尼旅游项目中，鲜有帕卢身影。

不过，帕卢偶尔会作为中转站，现身于极少数中国游客的游记中。喜欢小众路线的游客会选择前往中苏拉威西的安帕纳游玩，并在帕卢转机。有些游客会选择顺便在帕卢停留数日，感受当地风情。

网络上一段关于帕卢的介绍写道：“帕卢市并未真正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仍保留着原始的自然魅力。帕卢是广大游客青睐的旅游胜地，因为它的位置邻近印尼其它旅游目的地。”

当地政府似乎并不只满足于作为中转站亦或是“邻近印尼其它旅游目的地”的存在。

那场沿着海岸举行的魅力节全名为Festival Pesona Palu Nomoni，由帕卢市政府于2016年起举办，并得到中苏拉威西省政府和旅游部支持。其目的正是推广中苏拉威西省的旅游，资料显示，有1500人应邀参加嘉年华活动。

节日名称中的“Nomoni”，取自当地凯里部落语言，意为“回声”。

阴差阳错的是，2018年初的宣传资料显示，这场嘉年华原定的举办时间是9月22日-27日，后推迟到9月28日-10月3日。谁也没想到，这场原本旨在推广中苏拉威西省旅游业的沙滩狂欢，会消失在一场大海啸里。

据官方统计在帕卢的114名外国人中，一支滑翔伞队里的5名外国人仍然下落不明。

而海啸发生时，帕卢有多少中国人？

据央视9月30日报道，被发现的21名中国人中，有12人来自盼盼门业，2人来自海螺水泥。

一名在印尼的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海螺水泥在中苏拉威西省有一个新项目，万幸的是尚未全面开工，因此在那儿的人不多，10月1日海螺水泥已将其中四人撤回。该知情人士说，中资企业在雅加达一般都有代表处可以落脚，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撤回雅加达，除非受伤。

在该省，为数不多的大型中资企业包括位于帕卢东南面数百公里远莫罗瓦利县的中印经济合作区青山园区，其总部是位于浙江温州的不锈钢巨头青山控股，青山园区拥有全球产业链最长的不锈钢生产基地。

青山钢铁上海鼎信集团驻雅加达办事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地震发生时园区有明显震感但影响轻微，之后，园区派出了两台救护车携八名救护人员、三台汽车吊车（随车吊自带车厢）携带大量救灾食品和饮用水前往帕卢，协助当地政府展开救援工作。

据了解，青山园区的救援车已到达当地。

公开资料显示，除青山钢铁外，中苏拉威西省的大型中资企业还有新华联和万向在当地投产的项目。

3

危险的“长口袋”

2005年1月24日凌晨，帕卢曾发生6.2级地震。据报道记载，那时距离2004年印度洋海啸发生不到一个月，闻者皆心有余悸，一遇地震便警觉地往高处跑，地震造成的伤亡轻微，仅一死四伤。

十三年后则不一样。

美国监测人员称，地震发生在距苏拉威西岛10公里的浅水区，时间是9月28日18:03。震中位于东加拉市东北27公里，距帕卢80公里。

“从视频记录来看，我认为这次海啸的威力和2004年印度洋以及东日本大地震引起的海啸是同等规模的。”澎湃新闻援引日本东北大学灾害科学国际研究所海啸工学研究室教授今村文彦的观点。

今村文彦分析，和一直以来原因一样，横向错位地震是引发大规模海啸的主要原因。他认为，海底地面发生了滑动以及帕卢湾本身特殊的地形，也是海啸威力被放大的原因之一。

长口袋型的帕卢湾长约十公里，宽约两公里，这种地形使得海浪在狭窄海湾里冲击城市的破坏力被放大。

“由于这个海湾的地形，所有涌来的海水都集中在一起，水位被推高。”印尼亚齐大学地球物理学家Nazli Ismail对华盛顿邮报解释说。

印尼群岛横跨环太平洋地震带和地中海-喜马拉雅山火山地震带两大地震带，是全球地震活动最频繁的区域。

2018年7月底至8月中旬，巴厘岛附近龙目岛及周边海域发生多起地震，累计造成555人死亡。

从2004年导致至少29万余人死亡或失踪的印度洋海啸到此次帕卢海啸，14年间，印尼还发生过多次火山喷发和震级在6.4级到7.8级间的大地震。

救援的施展并不顺畅，包括购物中心和星级酒店在内的数千建筑物在地震中坍塌，由于缺乏设备，人们很多时候只能靠双手挖掘。余震不断亦加剧了救援阻力。

在扭曲的Roa-Roa酒店遗迹，身着橙色衣服的救援人员爬上传出呼救声的废墟，试图挖掘被困其下的住客。随着嘉年华举办，该酒店80间客房中的50间有住客。搜救人员表示，地震时已疏散其中24间房的住客。

发言人苏托波在9月30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称，据信大部分死亡发生在帕卢，目前东加拉仅报有11人死亡。救援人员都在进入帕卢，但东加拉和一些周边地区仍大部分隔绝，通讯不畅。“人们认为死亡人数仍在增加，因为仍有许多尸体在残骸下，尚未被发掘。”

在帕卢军事医院，为避免余震带来进一步伤亡，伤患被带出楼外接受治疗。和别处一样，发现的遗体被装在袋子里成排码放。为了防范疾疫的爆发，它们将先被统一葬在能埋1300具尸体的坑穴中，待日后迁葬时入土为安。

印尼医生协会（IDI）区域负责人Komang表示，帐篷、药品、医务人员、防水油布、毯子等医疗物资陷入短缺，更多日用品也已被抢购一空。

一组图片显示，9月30日，市民们手拿形制各异的容器，小到矿泉水瓶，大到塑料桶，排起数米长队伍等待购买汽油。

人们保持秩序的耐心也在被消磨。同日，部分饥饿的幸存者开始争相掠夺市内仅存的购物中心，搜寻食物、衣物和饮用水，纯净淡水尤其是燃眉之急。

4

帕卢城的骄傲倒了

当帕卢灾后的众多悲惨细节逐渐铺陈在人们面前时，靠近震中的东加拉情况至今仍不明朗。

坐拥30万人口的东加拉位于帕卢北面，目前，有关东加拉的消息只是缓慢流出，迫使当局做好最坏的打算。

大大小小的余震仍在威胁着未撤离的人们，重新开放的机场挤满了携老扶幼希望搭飞机逃离的人。

据BMKG监测数据，9月30日一天内，印尼又遭遇了三次可感地震，其中当地时间21:38的一次里氏震级达5.1级。

范永胜餐厅的二十多名员工属于幸运者，他们均逃过灾难，逃到地势较高的安全地带。其后，当地电力及通讯中断，范永胜与员工也失去了联系，他推测可能是因为手机电池电量耗尽。

海岸线上，成排渔村被尽数夷平，幸存的帕卢市民看着汽车和建筑的残骸被巨力嵌成一体，港口游艇搁浅在房屋之间。他们中一些人从废墟中挖出了部分财物，装在塑料袋或盆中，带回瓦砾中的帐篷或露天的临时避难所。

帕卢的地标建筑、名为Ponulele的明黄色跨海大桥也被海浪冲垮。

“帕卢城的骄傲倒塌了，上帝保佑我所有的家人。”社交媒体Instagram上，一名用户在两张Ponulele桥倒塌的图片下写道。

帕卢河穿过这座双车道的黄色双拱桥，自南向北入海。白天，天空湛蓝，不远处是白云和青山，Ponulele的明黄色是最好的点缀。夜晚，灯火辉煌的Ponulele则是帕卢城最璀璨的明珠。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喜欢从各个角度给Ponulele拍照，录像，他们把便利贴贴在桥头的栏杆上，写上“早上好，帕卢”。

海啸过后，Ponulele不见了，它趴在河道入海口的泥沙上，像一段摔碎的黄色软梯。海啸发生后，当地人拍下的视频里，人们站在昔日与桥相接的高架公路上，茫然地看着桥下被海水吞噬了的房屋、树木、车辆和行人。

人们还不知道，海啸发生时，Ponulele上有没有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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